今年春节,武汉封城,疫情当前,小区物业为安全考虑,一度关停了电梯。母亲听说后急三火四打电话来,怕我断粮闹了饥荒,为了让年迈的母亲眼见为实,不至担心她的老闺女会饿出个好歹来,就拍了几张橱柜里储备的米面粮油菜的照片发到我家群里。哥一见那袋标注着“石磨”字样的面粉就调侃:你那算个啥‘石磨’面粉?可不胜咱老家自己磨的面粉地道啊!哥的一句话让我忆起老家柱子叔的磨坊……
记忆里,我不曾见过石磨磨面,柱子叔的磨坊是早就换成电磨的了,想当年,也算得上是小山村里的一大壮举了。记得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家里没有壮劳力,对于独自拉扯着仨孩子的母亲来说,磨面虽不似焦麦头天的割麦打场那般焦灼劳顿,可也不是个小事。每到这时,我们必得大人娃娃齐上阵,我们兄妹仨先相帮着母亲把麦子从粮食缸里一瓢一瓢地舀出来,再由母亲一簸箕一簸箕地簸干净,还得细细地挑捡一遍碎石杂物,母亲这才点头准许装袋装车。尽管麦子收仓时早已扬过筛过簸过了,可是母亲总还要再细细清拣一遍。母亲总是絮叨着:可不敢混进了小石子,会坏了机器的,袋子不装满,满了咱娘仨就弄不动了。
于是,我们常常是趴在簸箕上把俩眼珠子瞪得生疼,只差把麦粒当石子往外丢了,这才把拣干净的两袋麦子分装成三小袋,连拖带拽搬挪到吱吱嘎嘎的架子车上,由母亲拉着,我们仨娃在后面推着,拉去柱子叔家的磨坊里磨面。
柱子叔家的磨坊不大,是就着大门外的一堵院墙搭盖出来的一间房,门里门外长年一层白,就像是落了一场薄雪,一踩一个小脚印。柱子叔身上也长年落着一层“薄雪”。他是一个极寡言极和善的人,手头没活儿的时候,总是迎出来帮着把麦子扛进去,上秤称过后,拎起来一扬手倒进一口大大的铁锅里,洒进些许的清水,用一把木锨不停地翻搅着,记得这叫做“润麦”,村里人也叫“入敷”,大概类似于和面中的“醒面”吧!
我这时总是躲得远远的,唯恐走近了会一不小心跌进那口大铁锅里就再也爬不上来了。磨坊只有一扇四个格子的小木窗,透进一束黄晕幽微的阳光,那些飘浮着的微尘就跳起了一场碎金般的小舞。我总是在这当儿,瞪大好奇的眼睛追逐光束里飞舞着的影。
“润麦”完成了,柱子叔会根据季节天气的不同告知母亲来磨面的时间,母亲就带着我们仨回家了。回去的时候,只要不是上坡路,我们仨就可以爬上架子车坐着歇脚吹风了,那可是儿时最难得的幸福时光了!
隔一日半日的,就到了磨面的日子,我们就又坐上架子车跟母亲去柱子叔的磨坊了。
我顶不喜欢磨面机那个庞然大物的,尤其不喜欢那连续不断的轰鸣声,震得整个地面都无休止地抖动起来,小小的我被震颤得两脚发麻,立站不住了。
我最喜欢的活儿是“收面”。磨面机的一端有一个供面粉飞出的口子,口子用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套扎着,每当机器一响,口袋就会瞬间鼓胀起来,随着机器的吼叫声打摆子一样地抖动个没完。我们仨就趁机扑上去揪揪扯扯,嬉笑玩闹着,直弄得一头一脸白乎乎的。母亲嗔怪着,把我们轰出了磨坊。
我出了磨坊,总是站在柱子叔家的大门口往里张望着,远远地看着院子里花花绿绿的好看门窗直愣愣地出神: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院子啊?这些好看的画儿会是谁画的呢?现在想来,那门窗上用各色油漆描画出的应该是“喜上梅梢”“花开富贵”“松鹤延年”这些寓意吉祥的画。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些画都是柱子叔自己画的,他家的衣柜桌子上的画那才真叫好看呢!在父亲眼里,柱子叔可是小山村里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了。然而,儿时的我从不这样觉得,在我的眼里,柱子叔只是一个沉默的操磨着生活的农人而已,就如同我的父亲奔走四方,眼里只有一家老小温饱,也如同我的母亲年年月月里只有那灶下那点米面烟火的事儿。
父亲性情耿直,脾气也不太好,极少夸赞人,又是长年在外,村里的朋友不多,但与柱子叔却是一辈子的挚友,每次说起柱子叔的才艺时,言语之间那叫一个叹服,眼眸里也似有一点火倏地燃亮,又瞬间沉寂……那一刻,我突然间觉得做了一辈子铁路工人的父亲曾经也是有梦的吧!而那个梦,与他粗砺的双手和手里的焊机钢筋无关……
一晃就是几十年,父母老了,老磨坊也老了。年前回家看父母,临走时,他们一如往常地把家里的小米白面绿豆青菜芝麻花生一样一样地鼓囊囊地塞满了后备箱,絮叨着那句永远不变的话:这些可都是你们买都买不到的呢!路过老磨坊,依旧是那间老屋,依旧是那扇四格的小木窗,把四个儿女送出了山村的柱子叔,也依旧在老磨坊里忙碌着自己的日月……
柱子叔、父亲、母亲,他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把腹里的才华埋没,把那些曾经的梦想搁置,只安静地低眉收拾手中的活计,收拾自己的日子。只守着这一方日月,守着一方烟火,守着灵魂深处的那一方净土,过一辈子最家常的生活。
经历着琐碎的日常,历经着斑斑的流年,时光褶皱了他们的脸庞,压弯了他们的腰板,那些年少时斑斓的梦早已不见了,唯剩下眼中那些浸着人情的烟火和冷暖交织的日常,唯剩下心底那一片空阔的寂,素然的寂,通透的寂……
他们始终固执地恪守着一个真理:麦子得种在田埂上,麦子得呆在磨坊里,麦子磨的面得去做那一日三餐。他们用寂守候着俗世生活的暖,为一群又一群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一个可以回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