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李甲半蹲下去,将一把白色的孔雀草放在棺木上,听到膝盖里的积液发出咔咔声响,便又站起来。这口塑料棺材黑乌乌的,将四面草坪压得七零八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里更显得无精打采。坟已经掘好了,方方正正,光秃秃的,是绿色里的一个灰色刀口。挖出来的土堆在未来的坟茔边,成了谷仓一样的锥形。李甲本来右手持花,左手抓着一根铁锹,现在没有了花,便用双手扶着铁锹柄。他神情肃穆,双眼浮肿,小腹微微凸起,和那口棺木呈一个完美的九十度角。那口棺材如同他笔直的倒影。

李甲十岁的女儿李小乙正扑在母亲怀里嚎啕。李甲妻王丙揽着女儿,自己也用袖子抹着眼泪。

李甲向小乙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小乙,跟亚当说再见。”

小乙的眼睛红红的,肩膀一耸一耸,仍在抽噎。她从母亲的拥抱里挣脱出来,仰头看着父亲:“我还会再见到亚当吗?”

李甲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他将小乙抱起来,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驼着她走到棺材之前,再次俯下身来。小乙手中也有一束孔雀草。她坐在父亲肩头上,伸长手臂,将花朵搁在棺上,轻柔得像一个蜻蜓点水的晚安之吻。

李甲和王丙对视一眼。王丙点点头,李甲便将小乙放下,搓搓手掌。他和王丙相对而立,两人同时吸一口气,抬起那口棺材,将它挪到那个凹口里。

小乙已经三天没有上学了。她发着低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想起亚当,就哭一会儿。

李甲站在门外,看向妻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王丙的眼圈也红了。她低声道:“等小乙的烧退了,我们就带她去收容所。”

李甲,王丙和小乙站在一个大房间中央,四面是数十个装着玻璃门的单间。工作人员是个将头发挑染成粉色的女大学生。她将三人引到房间的东北角,从头开始,逐一看过去。

每个透明房间里都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只马桶和一台饮水机。玻璃门上有个长条形开口,供食盒出入。门框左边写着出生日期,姓名和绝育信息。

第一个房间里,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俯在书桌前,背对着门。他听到响动,迅疾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脸和双手贴在玻璃门上。他很高大,比李甲还要高出半个头去,脸上带着一种谄媚的笑容,眼球转来转去,口中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小乙被他吓了一条,惊呼一声,后退了几步。王丙将她搂住,快步走向下一个房间。

女大学生笑了,她冲房间里的男人招招手,对李甲夫妇解释道:“乔乔是个好孩子,就是比较好动。他是喜欢我们的。”

第二个房间里有个正在试裙子的白种女人。她的衣物散落在床上和地上,书桌上摆满了化妆品。

女人拉上拉锁,将长发从裙里拽出来。她的胸脯很丰满,短裙的开领很低,几乎一直要延伸到她的小腹。女人在落地镜里端详着自己,看到李甲等走进,便转过身来,两只乳房颤悠几下。她蹲下身来,透过玻璃门对小乙微笑。

王丙的口中发出鸟类一样啾啾的声音,试图吸引女人的注意力。女人听到了她的呼唤,茫然地仰起脸来,长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阴影。

王丙将手放在胸膛上,倒吸一口气:“我喜欢她。”

李甲将脸贴近玻璃门,端详着女人的房间,轻轻摇头道:“会不会太乱了?东西有点多。”

王丙将指尖点在玻璃上,无意识地四处游走,女人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王丙沉吟片刻,点头道:“养女的也着实麻烦。如果生了孩子,我们家里是养不下的。”

李甲用手臂环着王丙,笑道:“生孩子倒不是问题,绝育就好。”他看向门框旁的出生日期,沉吟片刻,说道:“年龄倒是问题。27岁,有些大了。也许养不熟。”

这时小乙走过来,轻轻拽着王丙的袖子。王丙低头看她,小乙握住王丙的手,轻轻说道:“妈妈,你看那边。”

王丙看向小乙指的那个房间,一个黑发的男孩正趴在桌上打盹,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圆润的脸颊流出来,将他面前一本摊开的画书打湿了。

王丙拽着李甲走过去,两人读着标牌:撒拉弗,10岁,欧亚混血,未绝育,之下是一排接种记录。

李甲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标牌,说道:“跟小乙一样大。”

王丙敲敲玻璃门,叫撒拉弗的那个孩子睡眼惺忪地抬起脸来。他的五官比一般的亚洲人更立体,高加索的血统显而易见,头发和杏仁形的眼睛都是深褐色的。

“真漂亮啊。”王丙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叹,“可惜是个土人,不是纯种的。”

粉色头发的女大学生跟了上来,解释道:“收容所里的人一般都血统比较杂,跟宠物店里专门培育的不能比。不过混种的人智商更高,也更善解人意。”

小乙伏在玻璃门上,对着撒拉弗微笑。撒拉弗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假装看着那本画书。

粉红头发的女大学生趁热打铁:“撒拉弗是我两年之前亲手从街上带回来的。他是个小天使,性格特别好,爱害羞,特黏人,很受欢迎。还有另外三家人有意收养他。有一户可能下周就要来办手续。”

小乙的手在王丙的掌心里颤抖了一下。王丙转过头去看着李甲,李甲点点头。

三周之后,名叫撒拉弗的混种人搬入了李甲的家。

王丙和小乙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小手进了门。他背着一个捐赠的猫和老鼠卡通书包,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穿着短袖短裤和两只白色足球袜,一只拉过膝盖,一只松松地堆在脚踝。他的左脸上有一小块泥土,呼吸间有牛奶的气味。

撒拉弗将书包放在新卧室的书桌上,转过头来看着小乙。小乙笑着点点自己的脸颊,撒拉弗便伸出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将那块泥土蹭掉。他卷曲的头发在阳光下像金色的海浪。撒拉弗低下头来,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仍然一言不发。

小乙叫道:“妈妈!他很聪明!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王丙走过来,用手指梳拢着小乙的额发,“你要好好训练他。”

一周之后,撒拉弗才开始说话。他在吃到一块马苏里拉芝士后露出了幸福的神情,说出了一个单词。这是小乙第一次见到他笑。小乙这才发现,撒拉弗掉了一颗门牙,他微笑时,那个豁口像个小小的兔子洞。小乙不懂撒拉弗的语言,就像她也不懂猫,狗和鱼的语言,但是她知道撒拉弗喜欢奶酪。

小乙一天两次带撒拉弗出去散步,大多时候只在小区里闲逛,让撒拉弗和其他人类孩子们一同玩耍。

这时,撒拉弗就一改在家中的安静,和与他同龄的人类男孩疯跑,叫喊,捉弄人类女孩,有时还会踢球。小乙常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种人类特有的运动方式,一边和赵庚庚聊天。撒拉弗的卷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有时进了球,会远远地朝小乙抛来一个得意的目光。

赵庚庚家的李白是个纯种白人,是她爸爸去美洲出差时带回来的,可是小乙觉得撒拉弗比李白好看十倍。

“当时应该养个女孩子的。”赵庚庚抱怨道,“男孩子只跟男孩子玩。”

小乙看着撒拉弗一边追逐足球一边大叫的样子,点点头:“撒拉弗在家里也不怎么跟我玩,不是看漫画就是玩游戏机。只有在我爸爸周末剪草坪的时候他才会跟着。”

一局比赛完毕,撒拉弗所在的球队似乎得分了。小乙招呼他回家时,他还兴奋地跟队友们回顾着自己那个漂亮的右钩射门。小乙牵着撒拉弗的手,感到他的掌心汗津津的。热气从他的头顶蒸出来,使他的脸颊更像个圆鼓鼓,新出锅的包子了。

赵庚庚从口袋里拿出两条花生巧克力棒,递给李白一条,又将另一条递给撒拉弗。

小乙摇摇头,说道:“谢谢庚庚,但是撒拉弗对花生过敏。”

“这样啊。”赵庚庚将花生棒收起来,“李白是对牛奶过敏。吃了就会拉肚子。”

第二天早上,撒拉弗发烧了,小脸烧得通红,额头滚烫。王丙请了假,带撒拉弗去了宠物医院,给他挂了一吊水。小乙上学回来后,看到撒拉弗病恹恹地窝在一大团被子里,左手上贴着一块医用胶布。小乙坐在他的床边,将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感到并不像早上那么烫人了。撒拉弗翻过身去,背对着小乙。

小乙感到有点难过,她喃喃地问:“撒拉弗,你讨厌我吗?”

撒拉弗听不懂她的话,也没有去理睬她。他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脑袋。

小乙在骑车去上学时,被班里的林戊撞下来了。那个姓林的小子抓住她的车后座,用力一拉,她的前轮子就翘了起来,车子向右边翻去,将她狠狠地砸在地上。小乙的两边膝盖摔得血肉模糊,哭了起来。王丙到了学校,林戊的家长却没出现。林戊半真半假地道了个歉,脸上的神情很寻常,眼中却有笑意。王丙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能跟孩子置气,当下帮小乙请了下午的假,带她去了医院。

“那个孩子心理有点问题。”晚饭时,王丙仍然没缓过劲来。

李甲笑笑,“还好没摔得太厉害。”

王丙一下火了,“摔成什么样才叫厉害?骨折了才叫厉害?”

小乙看向安静地向嘴里扒饭的撒拉弗。撒拉弗似乎对她的伤势显得漠不关心,她那条打了绷带的腿从椅子上垂下来,他却没正眼看过她。

小乙将脸埋在手臂里,安静地哭了起来。

李甲和王丙不吵了。王丙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问:“怎么了,又痛了吗?”

小乙摇摇头,坐起身来,用袖子将眼泪和鼻涕抹干净。她偷偷去看撒拉弗,撒拉弗却只盯着眼前的饭。

小乙决定再也不理撒拉弗了。她第二天去上学时,没有回头跟撒拉弗说再见。走下楼梯时,小乙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窗前的撒拉弗,他正聚精会神地拼着一副拼图,对她的反常似乎毫无察觉。

“我最讨厌撒拉弗了。”小乙轻轻地对自己说,“撒拉弗比林戊还要讨厌。”

王丙来接小乙时一言不发,脸色很不好看。小乙牵着王丙的手。

又走出五六步,王丙忽地停住了。小乙顺着惯性又走出半米。

“小乙,”王丙开始咬指甲,“撒拉弗被收容所的人接走了。”

小乙用十秒钟的时间理解这句话,然后在三秒钟内开始哭泣。

她突然很后悔没有向往常一样在早上与撒拉弗道别。

一星期后,王丙和小乙才将撒拉弗从收容所里接了出来。据说,撒拉弗等在校门口,一路跟着林戊,趁他不注意时,也如法炮制地拉住了林戊的车后座。林戊一头扎进了水沟里,摔成了脑震荡。林戊那个当官员的父亲在儿子闯祸时拒绝出现,却在儿子受伤后第一时间跑到学校,大吵大闹,要求收容所对撒拉弗执行安乐死。

王丙费劲心思周旋,才办好了手续,捡回了撒拉弗的一条命。

“撒拉弗怎么会知道的呢?”王丙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第一次搬进来那样,王丙和小乙一左一右地拉着撒拉弗回了家。

撒拉弗在见到小乙时仍然是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将脸斜向一边,皱着鼻子。小乙笑了一下,将手伸过去,撒拉弗却顺从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小乙感到撒拉弗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撒拉弗,你怎么了?”她问道。

撒拉弗没有回答。

五六年间,小乙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又初中毕业,升入高中。在她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李甲从家中搬出去了。

小乙没有说什么,她安慰着王丙,自己却显得无坚不摧。

撒拉弗长得很高大了,比小乙要高出一大截。他们出门时牵着手,撒拉弗都要将肩膀倾斜一点。他进入了适婚期,大多数时间仍然跟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小乙却注意到他开始注意打扮自己,并开始与人类女孩子交谈。

撒拉弗开始写字,写满了很多页草稿纸。小乙看不懂这些字符,只觉得它们很漂亮娇小,像画一样。她给这些稿纸拍照,想要找到懂得人类语言的人类学家咨询。

王丙变得暴躁。小乙竭力地安抚她,却无济于事。王丙甚至开始打骂撒拉弗,有次接了李甲的一个电话后,拿了一把剪刀,将撒拉弗的卷发剪得干干净净。

小乙带着撒拉弗去散步,两人坐在河边的长凳上。他平日相熟的那个人类女孩在远处徘徊了几步,终于走开了。小乙看着撒拉弗光秃秃的脑袋,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笑出了眼泪。夏末的风比水浪还要躁动。小乙迎着一轮奄奄一息的落日哭泣,水波涌上来,拍打在她的脚面上。撒拉弗拉拉她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脑门,试图逗小乙开心,但小乙的眼泪却止不住了。

撒拉弗于是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王丙在小乙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小乙将头埋在撒拉弗的胸口,哭泣一会,歇一会。这晚的河堤很空阔,除了小乙和撒拉弗,只有其他三个人类,远远地坐在另一边的长凳上。那三个人类似乎是一个家庭的,一个母亲,一个父亲和一个孩子。他们显然不属于收容所和宠物商店。这种流散的人类被称为野人,有着自己的聚落和住所,有时聚集过密,有关部门就会派人将他们送到收容所去等待收养。

撒拉弗长久地看着他们。

小乙感到了撒拉弗的异样,带着鼻音问他:“撒拉弗,你还记得自己的爸爸妈妈吗?”

撒拉弗用手指梳理着小乙的头发,将目光移到水面和那轮沉下去的太阳上。

小乙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撒拉弗做了绝育手术。小乙竭力反对,她想让撒拉弗组建自己的家庭,王丙却说绝育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撒拉弗显得很温顺,只一针麻药就让他昏昏睡去,仍然握着小乙的手。当他从一个昏沉的梦中醒来时,睾丸和生殖器已经被摘除。

撒拉弗不能跟女孩子们调情了,他常去人类图书馆,有时也在家中写东西。小乙在填志愿时报了人类学,却应王丙的强烈要求而改成了生物学。其实,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豢养人类,人类学这一学科开始变得受欢迎,在发达国家中尤为突出。各种倡导人类权益的运动被发起,建议将虐待人类与食人入刑。街上的流浪者如果带着人类宠物,就会接受到大量救济。宠物博主大行其道,直播人类各种可爱的行为,粉丝便会大幅增长。十年之前,绿眼睛的白种人类最受欢迎,目前的潮流则是黑头发黑眼睛的纯种亚洲人。猎奇者则会饲养因较为少见而更加昂贵的印度人和黑人。饲养猫狗者仍有,却已占极少数。

被阉割后,撒拉弗出落得更加精致。他的鼻梁高耸,嘴唇殷红,深色的杏仁形眼睛平静而幽暗,眼窝深陷,睫毛几乎能触到颧骨上端。小乙和撒拉弗走在街上常被搭讪,多半是姑娘,要求摸摸撒拉弗的卷发。

小乙在大二那年和吴丁恋爱了。这时李甲和王丙已正式离婚。王丙将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上,开始频繁地加班。小乙去了一所离家极近的学校,如此她就能每周回家看王丙和撒拉弗。

吴丁喜欢逗弄撒拉弗,小乙却不喜欢他对待撒拉弗的方式。吴丁常把什么东西丢出去,呼哨着让撒拉弗去捡,或是伸手去挠撒拉弗的下巴。这时,小乙总是叹口气,然后说:“吴丁,撒拉弗不是条狗。他是我的家人。”

“什么家人,太圣母了你。”这时,吴丁就会嗤笑一声,“宠物而已。”

撒拉弗一见到吴丁,就会嫌恶地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带上。

某日,小乙放假回家,给撒拉弗带了据说能延长寿命的健康食品和一盒芝士。她偷吃了一颗供人食用的小西红柿,咂巴咂巴,感到这味道极奇怪寡淡,也不知道撒拉弗平时是如何吃下去的。小乙正在将食物摆进盘子里,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小乙急匆匆地走出来,看到吴丁神色古怪地从撒拉弗的屋里迎出来,将她挡在身前。

小乙甩开吴丁,两三步跨进屋里,看到撒拉弗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下颌和脖颈上起了一层红疹。

小乙厉声道:“吴丁!你做了什么?”

吴丁嗫嚅着说不出一句整话,小乙一巴掌把他推到墙上,俯身搂着撒拉弗的头,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

她在撒拉弗的身边看到了几颗散落的花生。

小乙站起身来,两束火焰在她眼里燃烧着。

“我跟你说过,”小乙显得很平静,“撒拉弗对花生过敏。”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吴丁辩解道,“我没想到他这么......”

小乙怒吼道:“快跟我一起把他抬到车里去!”

撒拉弗已经意识不清了。他喃喃地说着小乙听不懂的话。

撒拉弗再次醒来时,小乙已经恢复了单身。

小乙一直握着撒拉弗的手,她俯下去,枕在撒拉弗的胸口上。

撒拉弗将手指伸入小乙的头发里,轻轻地按揉着她的头皮。小乙抬起头来,看着撒拉弗的眼睛。撒拉弗栗色的眼睛里有一个宇宙。他的虹膜毛茸茸的,很细腻,像一条深色的蕾丝裙褶。

撒拉弗的嘴唇没有血色,干得裂了几道口子。小乙从包里掏出一盒唇膏,用手指蘸取了些,轻柔地点在撒拉弗的嘴唇上。撒拉弗的眼睛睁着,却似乎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着,茫然地注视着小乙。

小乙收回手来,撒拉弗却猛地坐起身来,用仍然插着针管的手抚住小乙的后颈,然后与她接吻。

撒拉弗的嘴唇仍带着唇膏的滑腻和薄荷脑的气味。小乙拍拍他,“好孩子,我快喘不上气来了。”

撒拉弗松开她,将脸转向一边。那神态与他十岁的时候如出一辙。

“撒拉弗,你又生我的气了吗?”小乙凑过去。

撒拉弗没有回答她。

小乙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儿女。儿女长大,她和撒拉弗都开始衰老。

撒拉弗不喜欢小乙的丈夫,对她的一双儿女却极其温柔。撒拉弗像个祖父,将他们一左一右地揽在怀里,给他们读那几本谁也看不懂的人类图书。

小乙的儿子欧阳辛放年假了。他深深地端详满头白发的撒拉弗,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妈,撒拉弗老了。”

小乙的女儿欧阳癸正在带着两个儿子搭积木,听到这话,抬起头来,“都多少年了,我出生的时候撒拉弗就在。”

小乙的长孙小辰将一块红色积木抛出来,嚷着:“妈妈,我也要养人!”

欧阳癸将那块积木放回远处,道:“咱们家地方小,养不下的。”

小乙的孙女小未正伏在撒拉弗的背上,将他当成马骑。撒拉弗气喘吁吁地兜着圈子,抬起头来,对上了小乙慈祥的目光。两人相视微笑。在半个世纪多的相处中,小乙觉得自己逐渐开始理解撒拉弗了。

撒拉弗是在一个春天的下午死去的。小乙模模糊糊地记得,十岁的撒拉弗似乎也是在一个春日来到她身边的。那个斜带着棒球帽的少年轻轻地把书包放在桌上,一只袜子垂到脚踝,不敢抬头去看她。

小乙将撒拉弗装殓在一口最好的,正常规格的棺材里,而不是那种给人类准备的塑料棺材。这种棺材不再是两个人能抬动的了。小乙将撒拉弗葬在一个墓园里,而不是像她父母那样,将年老的宠物埋葬在自家后院。

撒拉弗死后,小乙将他的书稿整理出来,交给了一个人类学家。

小乙问:“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他究竟写了什么?”

人类学家端详着撒拉弗的字迹,说道:“撒拉弗使用的是一种古老的象形语言。”

小乙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又问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他究竟写了什么?”

人类学家答道:“他写了很多东西。他写了山,海,风,女人,男人,爱情,哲学,历史,还写了小说。”

“你说爱情?”小乙问道。

“是的。”人类学家说,“他写了很多东西。”

小乙的两个孙儿小辰和小未随小乙一起去陵园看撒拉弗。小乙絮絮叨叨地跟撒拉弗说着话,两个孩子很快就不耐烦了,于是悄悄地走开,在墓园里用墓碑玩起了捉迷藏。

小未轻而易举地在一块圆形墓碑后找了小辰,小辰却嘘了一声,示意小未噤声。

“外婆在做什么?”小辰指着小乙。

小未回过头去,看到小乙躺在地上,头顶抵住那块墓碑,仍然在喃喃自语。她的身体与那块墓碑呈一个完美的九十度角。她如同那块墓碑笔直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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