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给张建新

1、《静止》

我站在现在回望，过去

是那么坚固，而又突兀。

当七月频频叫唤的候鸟儿还在，

它们却早已是即将远去的风景。

每年都有这样的时节。酷夏

渐渐温柔，渐渐放行这些

老之将至的事物一一回归，

而显得可亲，

我们从大院的前端走到后边，

——只剩下几株枝叶疏阔的杉树。那又是

什么，还在那儿让我们思考？是什么，

使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赤贫的人儿，

在心底忽然发出即使是枯槁的思考的呼求？

“——是什么发出这巨大的声音

是身体吗？当身体刚刚老去。”

“——每当有乌鸦憩息时，广袤的大地，

就从未因有高楼而丧失过分毫。”

“——杉木的果实从明亮的光线中坠下，   

除了目光，还有什么能紧紧跟随？”

“——现在，我安眠、读书，满足于

同世上一切坏人儿诀别。”

“——过去就是静止。”

2、《一年蓬》

尽管我们踏于其上，

但惟有大地能包容。

每天的第一道阳光

由它赏且尽得，

不与我们半点。最后一道也是。

那是我们够不到的景致。

——神秘的事物：没有你们

我们该有多么孤独。

——孤独的事物，没有你们

我们该有多么动荡。

3、《缓慢的静穆》

缓缓地爬上山巅。

人迹罕至。团云汤涌。

丢弃不相关的物什吧！

天赐衣食，苦赐甘适。

但愤怒，来自那一面的真正咆哮，

依然存在。仿佛就发源于这片刻的闲憩，

仿佛我们生命中所有的美也发源于这闲憩，

以及闲憩中缓缓达到的静穆。

4、《遍及我们的国土》

正义给我们一切，而我们

却时时破坏它。

因为我们鲜活的生命，

懦弱而虚荣。

我们宁愿在笼子中寻找意义。

那些冠之以终极、平等、自由，

甚至是，虚无的意义。

遍及我们的国土，都是

这些意义……只有爬上山岗的人，

他们一览无余。但他们带着镣铐。

当他们倒下，我们或许可以

在那上面，埋上他们留下的国土。

广袤的大地啊！原谅我们

也曾看到丰美的田野，也曾看到

流淌的河流，崇峻的高山，并且我们，

也曾不由自主地用一些形容词来抒情。

原谅我们丢弃了那些高贵的抒情。

我们懦弱虚荣的生命，瞬间的鲜活，

同时也贡献了，我们下一代的生活。

当然，我们也有快乐，

我们的快乐，藉由他人片刻的温柔

……而忽然发生。

5、《沟壑》

我立于窗前。看得见风，

吹过窗前的杉树。

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羽毛般的树影，飞舞着——

时时攀上自身的树干。虬技，

象其上的鸟儿一样，不断地向这广袤的

世界，彰显它们的踪影——存在又丰盈。

它们以此显露它们的魅力。

我的心因观看而占有了这一切。

如同一片落叶飞过深深的沟壑，

如同干旱紧接着降临。

6、《夏日》

土地正变为夏日的土地。

即使在不能变化的那些部分，

比如荒漠，与文字之中。

谁会分清楚土地与土地的不同？

发现者，抑或比耕耘者更明白，

即使他不如后者更勤勉。

这曾经荒蛮的一切，现在使人多么安心：

我们在上面落下了苦涩的汗水，

我们挖掘了它一千亿次。

土地，正是那些在挖掘之后被发现的土地。

像伟岸的树在一个夏日发现了另一个夏日，

而一个慎严的人发现另一个满怀希望的人。

7、《在安条克郊外》

至少到四十岁，他才找到说话的语调。

他可以这样说给手艺人达蒙、狄米斯托克利、

恺撒里翁、亚里斯托俄洛斯听。

在那里，前两者，象他自己，

而后两者，简直就是俊美纯静的青年。

他们的死期也总是能在预言中得到答案：

一点也不象虚构的人物。

也许只有奥登、米沃什、布罗茨基理解那些乌有的

灵魂。他们说话的语调，

忧伤、短见，他们的母亲，

在书中，叫玛丽亚……梅，

一千年前在四十岁的安条克郊外，正要

告诉后来的大师们，谋杀在怎样进行。

注1.《在安条克郊外》是卡瓦菲斯的一首诗。描写宗教及其在世俗的冲突。

注2. 卡瓦菲斯是个同性恋者。

注3．手艺人达蒙、狄米斯托克利、恺撒里翁、亚里斯托俄洛斯是卡瓦菲斯杜或撰其人、或杜撰其事的诗歌主角。

注4．在卡瓦菲斯的书上，玛丽亚梅是个女参政者。

8、《疾病》

有时，我给我孩子穿上衣服。更多时候，我给自己穿上。

而那时，我的手其实是我孩子的。

孩子是我们的先导——

疾病是母亲呼唤我们的声音。

9、《朝颜》

（1）跳舞

譬如朝颜在枝头遇到了风，

譬如徘徊遇到了终点。

（2）无所事事的忧伤

朝颜啊！还有多少消失的忧伤，

象无所事事的开放那样被悉知。

（3）阴影之上的狼藉

清晨复明。覆盖了

所有阴影之上的狼藉。

（4）淡白的月亮

停止在早晨云朵的不可及之间，

停止在一驻足之间。

10、《受孕书》

（1）尽头

路已走到了尽头。蓝天白云

还是来时的蓝天白云

（2）早先

皱纹越多，越以为旧人与早先的模样

无异

（3）一声

鸟鸣也是清越啊！那么远，

传到耳朵里，一声也不落

（4）慌乱

越走越近的脚步，惊起了地上啄食的麻雀，

慌乱也是一团天真的慌乱，孤孑也是一团慌乱的孤孑啊

11、《天然的哀伤》

我有无限次的衰亡。

每一次的经历，是上一次的衰亡。

有时，我也替别人死。

别人并未获重生。

新日子，鸟喙含着惊人的消息：

后面的花开，不是很静吗?

后面的流水，不是很静吗?

你每日将牛奶滴入水中，

那人把苦味泛于海上。

12、《晚年》

我有权利慢慢展开这个画卷，这

终生的权利，这终生否定的一切，最后

全都承认，在晚年，

我毕其力气可以做的事，就是

在我经历过的所有时光中画押，然后

向不明物交差，他可能是慈悲的，

比我的后代更加宽容——

我可能会活在他们的诅咒之中，

或者在他们的祈祷之中。

我年老的手，早已火化，

变为无形之形，这是我的命运。

我年老的生活内容之一，就是在可以活动的那些年月里，

自己下楼，自己在垃圾堆边，向前扔掉

最初看起来全都有用的各个物件。

13、《阿伽门农》

作为一个终日忙碌的俗世之人，

我有限的人物知识中竟然有阿伽门农名字。

区别于其它任何一个名词：英雄、色鬼、末世或人类史，

近似于一小团未尽的落晖，近似于火，

——近于沉默。

谁见过自然对什么发出过赞美？

但我们发出了。因为我们发现我们何其渺小。

而那时，而那阿伽门农被盛赞“王中之王”时，

却手刃自己的女儿，献给诸神，

因他发现语言己不能表达他对占有自然的赞美，

同时，沉默又更加不能。

注：阿伽门农是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联军统帅，领导联军攻打特洛伊城。为取得胜利，战争结束前，阿伽门农手刃女儿祭献给神。战胜归国后被妻子怀刃刺死。

14、《献给索菲·热尔曼（注1）》

少数人直接掌握了对话自然的神秘的本领。

而他们也没有放弃向世人传播。

他们的发现，稀少而珍贵。

他们发现的是公理。

仁慈造物那里的公理。

……比方，适者生存；同时

无法保全的生命也因之而存在（注2），

显示出造物危险的魅力。

……当然，这还包括那些壮丽的观点：

当素数2p+1成立时，费马大定律成立（注3）。

……如同，我们把身体埋入浴缸时，

阿基米德定律便如约而至。

当我们于其中理解精神、美、所在。……

那些壮丽的观察早为少数人

热爱，甚至忘记生命的危险。

有时，我们给他们送去我们贫乏的敬意，

有时，真实再次给他们送去我们贫乏的敬意。

注1、 索菲·热尔曼（1776-1831），法国女数学家。为阿基米德被杀死前仍专致于研究几何的精神所感动，一直坚持自学数学（当时法国社会禁止女性在校学习）。后大数字家拉格朗日看到她以假名发表的文章，惊其出众的才华，主动收其为徒，热尔曼的数学才遂能得到长足发展。最终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数学家。注2、法德战争期间，热尔曼担心大数学家高斯象阿基米德一样遭受不幸，拜请父亲的朋友也是战争时法军司令官对高斯进行特别保护。高斯才免于战争的清洗。注3、 热尔曼主要的成就在“费马大定律”上。现在人们将P与2P+1都是素数的数称为“索菲·热尔曼质数”。

15、《汤匙落》

（1）遗产

“魂灵是她们仅有的遗产”。

而她们，只要活着就不会忘却歌唱

独裁与爱情。

（2）劳作

我的手从未停止过劳作——

刽子手则不然。它

时常停下来，为啜饮两杯

寻找合适的天气。

（3）镜照

我以为我会离你更近一些，

但其实我离你的衰老更近一些。

镜中人！我希望能藉由你此刻的希冀，

来换取忘却，以面对那未来——

未来，不朽的墓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