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不可爱

(一)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延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嘹亮的歌声在出租屋内炸开,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好像要给每一件家具颁奖。程皓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半眯着眼睛摸手机。把屏幕一划,重归寂静。然后他又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程皓的头现在还是一蹦一蹦地疼,像刚表演完胸口碎大石一样,腔子里又闷又重。他归结为自己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是酒精的副作用,而不是自己太痛苦。

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其实是个近视,只是看着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墙。

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绿了、恢复单身了、还被人揍了。

而且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晚上。这太不可思议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强打精神扒拉手机:七点半了。得上班。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怎么能因为这么点事就颓废呢?

——要对象干嘛,挣钱啊,挣钱才是王道啊!

程皓刷着牙,对着镜子里鼻青脸肿的自己比了个中指,然后呸一声把沫子吐掉。

北方的十一月,早上的风尤其凛冽,所以脸上这个情况不论是戴口罩还是系围脖都有正当理由。但是淤青面积太大,阿拉伯头巾都不一定能遮住,估计得给屋里小实习生吓一跳。

程皓苦笑一声,上了公交车。

没心情吃早饭,破天荒没堵车,程皓竟然还史无前例地提前了半小时打卡。他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所不大,也就是饿不死的水平。平时是跟着老大分任务,这个月老大新接了一个青岛那边破产的活儿,带着所里精英开拔,留了他们团队三个人,以及保洁阿姨和前台小妹看家。

他一进屋,暖气劈头盖脸地熏上来,眼镜一片白,啥也看不见。就听见一个小姑娘惊叫:“程老师你咋整的啊!”

程皓摘了眼镜,朝声源一摆手:“别提了,跟人打起来了。”

小姑娘叫沈冰,是安合师范的毕业生,在事务所实习。挺文静的,干啥事都谨慎,程皓对她印象挺好,总觉得这姑娘待在这个小破所屈才了。

“程老师,你上药了吗?”

“没事,就是磕碰,过两天就好了。”

“哦……那,那老师你吃饭了吗……”

“吃了,不饿。”

这是假话。但是他确实不饿。闻着满屋子酱肉包的味儿他也不馋。一个人心情不好就干什么都没劲。

沈冰给他简单说了一遍今天的工作,大致就是关于一个建筑公司的会计报表审查,做一份审查报告,已经和对方法务联系好了。

电脑开机,程皓听见外面哐当一声,然后就觉得一股寒风冲着后背扑过来。他一回头,一个穿黑羽绒服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进屋。两人对视,胖子张着嘴愣住了。

程皓刚做了个“停”的手势,那胖子就目瞪口呆地伸手摸他的脸上:“我的天爷啊,你这咋过的啊,咋还挂彩了啊!”

“你有完没完了,我还样样都得跟你汇报吗?”程皓不耐烦地把他推开。

这个胖子叫胡博,大学时候是比程皓高一届的学长,属于狐朋狗友臭味相投。毕业之后胡博比程皓还多执业一年,但是现在给他当副手。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这个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是程皓他二叔。

胡博终于脱衣服坐下来了。他又高又胖,站起来顶天立地的,好像屋子里就他一个人,看得程皓闹心。

小办公区里沈冰和胡博一排,程皓坐对面。慢吞吞的网络终于加载出了那家松荣公司的资产负债表。程皓揉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

刚看表一,一双棉鞋就大模大样地伸到面前,鞋底粘的口香糖差点没蹭自己脑袋上。

“胡博!你把腿拿下去。谁让你架着腿干活的。”

胡博一只胳膊放在椅背外侧,两条腿交叉架在桌面,另一只胳膊忙着转笔:“皓子,你是没看松荣他们的账簿,好家伙,乱七八糟。昨天晚上我算了一宿愣是没捋明白。拿这个姿势来查他账簿,就感觉这狗屁数据都是我拿脚气熏出来的。我心理平衡。”

松荣公司。起了个挺好吃的名。程皓心想。

他这一上午都闷闷不乐的,沈冰和胡博谁也不敢惹他。但是毕竟好几年兄弟了,胡博早猜出来他这一次是为谁销得人憔悴了。

肯定是赵小青啊。

(二)

孽缘。胡博看着颓废的程皓,在心里长叹。

那时候程皓大二。他逃课,跟胡博刚从食堂出来,一身鱼香肉丝味儿。俩人正跟放学吃饭的学生潮打了个照面。

人多,他俩就沿着树外边的小道走,走着走着,走出个狭路相逢。

迎着程皓走过来一个低头玩手机的姑娘。俩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左左右右同步地迎着走,谁也没让开。越走越近,还是左右前后步调一致,跟跳贴面舞似的。

程皓大窘,想用笑声来掩饰尴尬。结果那姑娘一抬头,笑声就卡在嗓子眼儿里了,上不去下不来。就剩一颗心突突地跳。

什么叫沉鱼落雁,什么叫倾国倾城。这就是了。

程皓一愣,那姑娘就跟他擦肩而过。

胡博替他打听到了,她叫赵小青,戊川理工无数男生的梦中情人。是安合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千金。其人天生丽质,一直眼界高远,所以这小小的大学里,还没有她看得上的。

程皓凭借着对于自身外貌的高度自信以及死缠烂打的心态,最终在大学毕业时抱得美人归。当然,他使用的战术也非常直白: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古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今有花大钱为美人青睐。 就要不眨眼,不心疼,花得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毕业以后,赵小青留在安合市做初中教师,程皓进了事务所。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又走了三四年。

到如今,连程皓自己都觉得大局已定,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把他到嘴的鸭子叼走了。

“来来来,跟我说说,到底咋回事。谁给你打的,哥哥给你报仇。”下了班,胡博搂着他肩膀,歪歪斜斜地往外走。

拉倒吧。程皓闷闷地想,那小子战斗力太强,十个胡博也打不过。

昨天是赵小青生日。两人已经有两三个月不怎么联系了,似乎走到了瓶颈期——程皓如是想。他想问赵小青今天在不在家,人家没回消息。于是他自作主张,打听到赵小青今晚在一家酒吧办party,便大大方方地过去了。

他就没想想。为什么赵小青搞聚会,不给他这个男朋友发消息。

所以他一进去,就懵了。

偌大一个粉色包间,靠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位赵小青的同事,正欢声笑语。再往里看,他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当场怒发冲冠。

赵小青竟然靠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身上!还那么亲密!

程皓受不了了。突然出现的他集中了全场的目光,门口几个人惊呼一声想把他拦住。可程皓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全都推搡开,叮叮咣咣地冲着那男的就奔过去。

那人站起来,比程皓高一头,就像一堵墙。

“你好,我是白敬川。我是小青的男朋友,请问您是……”

男朋友?你算哪一号的男朋友?!程皓怒不可遏,朝着那人就是一拳:“少放屁了,我才是她男朋友!”

拳头没落下来,在中途被白敬川不费力气地拦住。他有点疑惑地回头看赵小青。

赵小青一脸无语:“程皓,别闹了。我之前都跟你说过分手了。你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分手?

程皓愣了楞。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当时他以为是赵小青惯常的发脾气,哄两天就好。没想到是真的。

“分手?谁说要分手啊!我同意了吗!”程皓已经气血翻涌,语无伦次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我都没当真!”

他说着要朝赵小青扑过去,白敬川怕他做什么过激的举动。略一皱眉,一个擒拿就把他像鸵鸟一样摁在沙发上。

“今天小青生日。你别让她不开心。小青跟我都在一起三个月了,你……”

“去你大爷的!我跟她都多少年了!”程皓就这样撅着屁股被人扣着,他挣扎着要找回男人的颜面,“你放开我,我打不死你!”

赵小青摇摇头,让他把手松开。程皓猛然一使劲,没想到磕在茶几上,正是麻筋,一踉跄,惯性使他向后仰。白敬川“哎”了一声,伸手没抓住,程皓就哐当一下仰面摔倒地上。

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被白敬川夹带着拖出酒吧,北风一灌,他更觉得悲凉。开始在人家胳膊下面小狗一样又咬又踹,骂骂咧咧。白敬川感觉腕上一疼,甫一松手,程皓落到地上又没站稳,直接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至于后来他怎么喝多了,怎么回到家……那都不重要了。

胡博听完,也是一阵长叹。

除了叹气也没别的办法。打也打不过,还能报警吗?听说那小子是刑侦大队的,还是自己吃亏。

“哥哥……劝你一句话,这个……嗯……红颜祸水嘛。我们皓子这么优秀,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说啥都没用。程皓也是奔三的人了,什么道理不明白。所以他只是沉默,任凭胡博的废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在耳边响起。

两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程皓蹲在下风向,胡博一口烟全喷他脸上了。

“你大爷的……”程皓咳咳半天,用手摸眼睛,摸出一手背的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烟呛,还是风吹。

(三)

快过年了,三个人加班加点终于送走了松荣公司这尊大佛。程皓看着趴在桌子上休息的沈冰,大手一挥,邀请他俩吃火锅去。

“不了不了,谢谢程老师。”沈冰羞赧地笑笑,“今晚有朋友要来找我吃饭。”

“一起呗,添副碗筷的事。”程皓极力邀请。这小姑娘一年来没少出力,今天不请以后也得单请,“怎么,处对象了?得单独吃?”

沈冰看着微笑的程皓,更加害羞:“不是不是……是我之前一个同学,他进咱们公安局技侦部门了,刚进修回来。”

“那更好了。叫上他一起。”程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公安局。又是公安局。那个虎背熊腰的白敬川抢走了他的女朋友,如今又有一个公安局的来找沈冰。他在沈冰面前一直以前辈自居,看她带了几分看闺女的意思。

好,正好一起来。

三个人进了店,喷香的辣味使程皓胃口大开。点了鸳鸯锅,那辣锅里的红油已经开始翻滚了,沈冰的朋友还没有出现。

“老师,咱们先吃吧,他说他还有几分钟。”沈冰实在不好意思,她站起来要下肉,胡博示意她坐下。“没事,再等等,正好暖和暖和。”

程皓饥肠辘辘地等着,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点开贴到嘴边:“诶,快吃了。你呢,吃了吗?”

沈冰震惊地看着他。

“别看了。”胡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程老师就是立志要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

胡博一直觉得在感情方面程皓缺一根筋。明眼人直接就能看出来,人家赵小青从一开始就没喜欢他,当初答应跟他在一起也是看人民币的面子。如今有了白敬川这个青年才俊,程皓更是没戏。

但是他还特别执着,他希望能逆风翻盘,打捞沉没成本。被人甩了还依然黏乎乎地贴上去每日献殷勤,好像中蛊了。

唉,糊涂的爱情。胡博摇摇头。

眼看着清汤锅也开始冒泡,火锅店布满白色水蒸气的玻璃终于现出一个奔跑着靠近的人影。沈冰朝他撅嘴:“你怎么才来呀!”

小青年穿着棕色棉袄,蹬着皮靴,圆头圆脸的看上去十分精神。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也不多说废话,嘣嘣两声,鸣礼炮一样开啤酒,给两位老师满上,还自罚了一杯。

“你看这小伙子多会来事儿。”胡博笑着脱了羽绒服,“来,开吃开吃!”

这家店是安合市排名第一的火锅店。店长跟政府有亲戚,来回进货过关都比较便宜,今年又新招来几个川渝的师傅。所以食材新鲜,好吃不贵。寒冷的天气里,没有比开着暖气烫着火锅,再嗞喽一口啤酒更过瘾的了。赶上年终岁尾,人也越坐越多。

四个人在热气腾腾的店里坐着,越唠越开心。这个小顾——沈冰的同学,是一个健谈的人,他去过很多地方,跟一个活电台一样,劈里啪啦讲好多故事。程皓哈哈笑着,拍了拍胡博的大腿:“你们先吃着,我去趟洗手间。”

程皓知道自己没喝多。但是当他从厕所出来,在火锅店看见一个熟悉面孔的时候,他突然怀疑:自己是喝了二两猫尿,喝出幻觉来了。

他扶着卫生间油腻的门,努力地睁大眼睛。

有声音喊了一句,于是往旁边给躲了躲,给服务员让个地方。可仍旧是目不转睛。

他看见,靠窗的一处卡座,一男一女点了满桌红红绿绿的菜。男的背对他,他看不见,可那女的,倒是分外清楚。

——这不是他三年前离家出走的小姨吗?!

(四)

程皓的小姨,叫黄佳佳。算是一号英雄人物。

安合市刚引进歌舞厅的时候,他小姨就是其中的积极分子。白天睡觉看电影,晚上穿皮裙跳的士高。闪耀的灯球下面是小姨按捺不住的火热青春。程皓跟他小姨挺亲,主要是父母都比较守旧,规矩太严。像小姨这样的新青年简直就是黑白老照片里的彩色身影,有着格格不入的魅力。

他妈妈实在看不下去。她这个妹妹是个标准的绣花枕头,又没生在大户人家,简直是等着被占便宜。

出于既想规劝,又想保护的心思,就总留着妹妹在家吃饭。程皓小时候就爱听小姨讲故事,看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杂志。大一点就开始早恋、打群架,也有他小姨的功劳。

提起这段往事,程皓他爸爸总要怒不可遏。本来以为能让小姨近朱者赤,没想到自家孩子先近墨者黑了。

程皓读大学的时候,小姨在一个宾馆当前台,还经常回家吃饭。后来认识一个开洒水车的司机,俩人就结婚了。直到程皓大学毕业,才知道那司机有婚外情,跟小姨离了婚。小姨坐在程皓家哭天抢地,直到半夜,哭来了姐姐的一万块钱,才抽泣着离开。

程皓上一次听说小姨的行踪,还是今年年初,妈妈说小姨跟一个公司老总好上了。

“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她倒是自己飞啊,还要靠着别人!”妈妈如是说。

程皓三步并作两步从店里走出来,在雪地里边蹦跶着跺脚边打电话。

“喂,妈。你猜我今天见着谁了。”

电话那头是剁馅的声音。“谁啊。”

“我小姨!”

“……哦,那是有日子没见了。又要来吃饭吗?”

“不是。她好像和那个老总吃火锅呢。”程皓哈了口气,往火锅店窗户边靠了靠,离小姨更近。小姨的眼睛始终笑眯眯地盯着对面的男人,一双筷子两点一线:火锅和男人的碗。程皓看着着两人蜜里调油,忽觉牙酸。

“那怎么了,很稀奇吗?”

程皓摇摇头,太冷了。“没啥,就想打电话告诉你一声。挂吧,我明天回家。”他正要摁红键,就看见小姨站了起来,那男人一把扶住她。程皓猛地钉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妈,妈等会儿。我小姨……好像怀孕了。”

没看错。程皓确定自己没看错。这个有说有笑的女人是自己的小姨,而且小姨怀孕了。

他溜回座位。小顾还在眉飞色舞地讲他智斗电信诈骗的故事,可程皓的心里飘飘荡荡,完全是八卦的快乐。小姨怀孕了,她结婚没有?孩子是男是女?这男的真是个公司老总?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使他精神涣散,扫码结账的时候都有些茫然。

不管怎样,现在小姨看起来挺幸福的。程皓想。

(五)

小年了。外面干冷干冷的,自从开始提倡绿色过年,安合市的年味就不太浓。疏疏朗朗的爆竹声更显得清净。

程皓不能在家享受暖气。他爸摔了一跤,筋骨贴不够了得买点。程皓钻在羽绒服里,一手揣兜一手拿手机给赵小青发语音,无非是肉麻的关怀。

如果真的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把他删掉呢?说明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程皓自我安慰着。

按照胡博的说法,程皓不去当传销都可惜了,自己就能洗脑,洗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发十条人家回一个表情包,这跟拉黑还有区别吗?

程皓快步走到药店,买了药往家赶。一进一出,正看见一个穿白羽绒服的女人进来。

我去,小姨!

程皓朝着那人就喊。女人一回头,也很惊讶,不过看上去有些憔悴。

“……小皓?”

程皓跑过去,黄佳佳下意识地往后躲。“程皓,我,我开点妇科的药,你出去等我吧。”

“哦,好。”

黄佳佳出来的时候,程皓才看清,小姨不是憔悴,简直是病弱。她半弓着腰,脸色蜡黄,嘴唇也在哆嗦。程皓心里一紧,伸手摸摸额头:“小姨你……你感冒啦?”

“没……”黄佳佳虚虚地说,“你回去吧,我打车走。”

“别啊小姨,咋打车啊。上我车,我送你回家。”

虚弱的黄佳佳没拗过程皓,被半拖半拽地上了车。车里暖气很足,程皓手有点僵,想先暖和暖和。

“小姨,你住哪啊。你上我家吃饭去吧。”

“不了。我……我住宾馆。”

“啊?这大过年的你住啥宾馆啊。”程皓往后靠了靠,“上我家!”

“不行。不行。”黄佳佳几乎是要哭出来,“我,我不能……我前几天,小产了……”

程皓跟被雷劈了一样回头。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黄佳佳眼泪跟豆子一样哗啦啦淌出来,她坐在车里,一下一下耸着肩膀悄无声息地哭着。

“咋,咋回事啊……”程皓也懵了。

黄佳佳确实跟一个公司老总好上了,也确实怀孕了。本来孩子都快五个月了,黄佳佳在宾馆洗澡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孩子没保住。

程皓心里有好几个问题。首先,为什么要住宾馆,那老总没有房子吗?其次,为什么怀孕了没人照顾,最后,安合市有亲姐姐,为什么这个事不跟家里人说呢?

车后面是黄佳佳有一下没一下的啜泣,程皓看了眼时间,离中午吃饭还早。这个情况带小姨回家是不行了,他爸得气死;送小姨回宾馆更不合适。程皓把心一横,开车带小姨去了自己在事务所旁边的出租房。

给小姨喝了热巧克力,程皓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啊,就是成了第三者啊!

黄佳佳对于那男人早有家室是心知肚明,但是她太爱这个男人了,千方百计要留他在身边。自从听说他们夫妻不和睦,更是喜上眉梢。那人跟黄佳佳说,自己老婆生的是女儿,但自己特别喜欢小男孩。

所以黄佳佳发现自己怀孕而且是个男孩的时候简直要一蹦三尺高:真是天助我也!直接就可以劝他离婚了!她认为这个孩子就是一把锁,可以牢牢地把男人拴在自己身边。

程皓拧着眉头听着这都市狗血剧一般的故事,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小姨是不是脑子摔坏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那个男的叫什么?”程皓实在不愿意管他叫小姨父。

“李松。”

这名字好像在哪见过。不过也是个烂大街的名字,不稀奇。程皓沉着脸:“那他知道你流产吗?你怀孕他怎么不照顾你。”

“他出差了,得明年夏天回来。”黄佳佳吸了吸鼻子,“我没敢告诉他。”

程皓电话响了,他爸问他出门买个膏药怎么还失踪了。黄佳佳拍拍他肩膀,虚弱地说:“谢谢你了,皓子。你这离我宾馆也挺近,我先回去了。”

程皓挂了电话,转身想问问小姨接下来怎么打算,就看她哆哆嗦嗦地开门,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下楼声音。

程皓贴在窗户上一看,小姨瘦弱又可怜的身影,穿过小区的一排自行车,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大雪中。

(六)

年后复工,老大接回来好几个活儿,正赶上年报审计,整个事务所就跟要打仗一样。

沈冰一手抱计算器一手接电话,愁云惨淡地与对方财会交涉。胡博电脑旁边摆了三桶方便面,半凝固的红油汤默默地诉说着加班的惨烈。

就是这么忙,程皓还不忘忙里偷闲地慰问赵小青。

胡博刚从子公司回来。按他的说法,那公司的经营管理就跟闹着玩似的,不破产都对不起法律。他一推门,就听见程皓给赵小青嘘寒问暖地发语音。

胡博深呼吸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屋里还有女同志,千万不能动怒;但他又告诉自己,这个小老弟要在感情上栽大跟头,自己不能不管。

于是他大手一挥,直接搂着程皓把他从凳子上提溜起来,夹着就往外走。

“哎哎哎胡博你干什么玩意,我文档还没保存呢,老子做了一天的统计……”程皓就像被一头熊绑架了似的往外走。其他组的成员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也没盯太久。眼睛全是红血丝,得留着精神跟审计表较劲。

胡博把他推到电梯旁边的楼梯口,给他摁到墙上。俩人旁边是个大垃圾桶,里面飘着老坛酸菜牛肉面和烟头的味道。

“你干什么?”程皓抬头看着胡博。他今天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说呢,程皓。”胡博撑着墙看着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程皓喉咙滚动了一下。

“我怎么跟你说的,感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不要试图去挽留,留不住的。”胡博痛心地看着他,“你说你,你犯不犯贱?犯不犯贱!人家跟新对象处的好好的,你干什么天天发消息,招不招人烦?你就不怕那姓白的再过来揍你?”

“要你管啊!”一提白敬川,程皓就直接炸毛,“你个老单身狗明白什么啊,我喜欢赵小青,她喜不喜欢我无所谓,我就是喜欢她,就是要关心她!”

“你闭嘴吧!你那叫喜欢她吗,你那是可耻的征服!”胡博也动了怒,“你要是喜欢就别骚扰人家啊,你死缠烂打的,她会幸福吗?”

胡博松开手,眼睛定定地看着程皓:“现在你都不该提什么喜欢。赵小青已经有男朋友了,已经跟你分手了,你就不该再喜欢她了。多大个人了,还总是热脸贴冷屁股,你丢不丢人。”胡博看着程皓一阵白一阵红的脸,咽了口唾沫:“我以前以为你是个挺洒脱的明白人,没想到你根本就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傻蛋。你再这样下去耽误的就是你自己。人这辈子不能靠谈恋爱活着,皓子,兄弟跟你说这些都是心里话,你好好考虑考虑。”

说着,胡博一转身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

“你咋还在这杵着啊,不冷啊就穿个毛衣。”胡博把三桶吃完了的泡面扔垃圾箱里,又把傻愣愣的程皓拽回去了。

不得不说,胡博这些话对程皓还是有些触动的。年前在酒吧那一次,说实在的,他身上没有一处伤是人家白敬川打的,他只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些痛苦要有一个人来负责。

程皓是个软弱,自私又自卑的人。他并不敢承认这一点,也不想去面对。

大学时候追赵小青,人家跟别的男生说笑两句,他就能抡着拳头上寝室找人。这些幼稚的,情绪化的举动,美其名曰“爱”,不如说是自欺欺人。

爱一个人应该顺其自然,应该心意互通。像他这样倒打一耙并且作天作地,视奸并骚扰前女友,都是太卑劣的行径。

他自以为是忠犬,没想到连狗都算不上。

程皓有些麻木地回到座位上,沈冰正跟对方交接完。放下电话,看着旁边一个扬眉吐气,对面一个心事重重,她有点不敢出声了。

“程,程老师……?”她试探地说,“老师,松荣公司那边的法务刚打电话说咱们给做的风险评估挺好的,他们李董想找咱们吃个饭。”

程皓头都没抬:“让他找老大。这不是咱们主管的。”

“哦,好。”

“等会儿。”程皓回过神,“李董?”

“嗯,松荣的董事长,叫李松。”

程皓猛然想起来——这不是他那个混账小姨夫吗?!

他面不改色,打开网页开始搜松荣公司。这个风险评估主要是胡博带着沈冰,他不太了解。登进网页,直接找活动风采,他要看看这个男人有多倾国倾城,能把小姨骗得五迷三道的。

一看不要紧。他直接就在活动页面上看见成立剪彩时候,李松挽着一位大波浪美女。

嗯,李松有眼光。程皓站在男人的角度评价了一句。然后就在心里破口大骂:“什么不要脸的家里都有个老婆了还出来勾三搭四,真以为自己魅力无穷啊!”

这时候沈冰正要去前台,有人给她送了晚饭。门在程皓后面,路过时瞟了一眼电脑上的照片,咦了一声,然后忽然凑过来看。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挤在一起。胡博问他俩咋的了,是不是特朗普中风了。

“这个女的,是我高中班主任家孩子!”沈冰踮脚蹦了蹦,“她叫叶佳,她还领过儿子来我们老师办公室呢,那时候孩子还上小学呢!”

好家伙。

好家伙。

程皓用舌头顶了一下腮帮子,冷笑一声。什么家里有个女儿啊,这不就是骗人的吗?真就是拿自己当皇上了,得要一堆男娃娃啊!

(七)

由于工作太忙,再加上下决心跟前任一刀两断的阵痛,程皓没管他小姨的事儿。一转眼就来到五月,大大小小的审计终于告一段落了,事务所给大家补了假。程皓他妈早就在家包好了饺子,要让沈冰和胡博一块过来吃。

“来来来,大家都来,阿姨包了饺子还炖了猪蹄!”手机里程皓妈妈的声音超级热情,“你们这小半年可忙坏了!”

“阿姨,我能来吗?我沈冰她对象。”小顾偷偷摸摸地站过来,坏笑着从沈冰手里拿了块石榴扔嘴里。

“你要点脸!”沈冰低吼了一句,抬手给小顾一个爆栗。

“哈哈哈那必须来啊,人多吃饭才香!”

程皓笑着挂了电话。“行嘞。开我车,正好咱们四个,上我妈家吃饭去!”

五月中旬,该是热起来的时候了。安合在北方,正赶上早上下了场小雨,天边的云一大朵一大朵地排布着,金闪闪的阳光盖在云后,并不晒人。

车后面小顾嚼着口香糖,看着沈冰傻笑。沈冰撅嘴翻了个白眼,笑滋滋地扭头去看天上的云。

胡博抬眼看后视镜,呵呵笑两声,调着座椅要往后躺:“咋样,程皓,我就说这小子机灵,给咱们沈冰挖走了。咱们就是俩老电灯泡。”

“你别那么往后,这么胖再挤着小冰。”程皓笑着拍拍他大腿。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开门,屋里传来悠扬的黄梅戏,“我也曾赴过琼林宴……”客厅里程皓他爸正坐着沙发摇头晃脑地嗑瓜子呢,扭头一看人来了。

“哦哟!大家好啊!”程父一抹嘴,“哎呀,今天热闹。——程皓,你领着坐,我去给你们倒点茶。”

“不用不用……”沈冰连连摆手,身后的小顾笑着走过来,手里捧了一箱宁夏枸杞,“叔叔好,我是沈冰对象,今天头一次来,给叔叔拿点小礼物。”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程父突然十分不好意思,“这整的我跟你老丈人似的……”

程皓脱了外套拍拍他爸:“等见家长了你必须得过去帮小顾美言几句。——你别倒茶了,上厨房帮帮我妈吧。”

“哎呀我刚帮她包完,一手白面……”程父被程皓推进了厨房。程皓妈妈一看,喜上眉梢,系着围裙端着铁盆春风满面地就出来了,“来来来,新烀的猪蹄子,尝尝咸淡!”

一伙人围着一人一大筷子,赞叹连连。

开饭了,团团围坐,倒像是过年。小顾先做了自我介绍:“叔叔阿姨好,我叫顾霄,云霄的霄,咱们公安局搞技侦的。今天正赶上放假来蹭饭,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

“啥麻烦啊,你来了我可高兴了!”程母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笑归笑,她心里还是有点感慨。小顾这孩子看起来虎头虎脑的,说话办事还真挺靠谱,沈冰挺有眼光。自己家这个不成器的快三十了,那对象还黄了,得啥时候能抱孙子呢?

其实一开始也没对那个天仙似的儿媳妇抱多大希望。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他们家程皓可降不住。

“诶,皓子,沈冰是不是快干一年了?转正吗?”程父问道。

“嗯,快了。”程皓把嘴里饺子咽下去,回身拿了瓶啤酒,“转正之后我给她包个红包。今年多亏这孩子了,我跟胡博轻松不少。”

“我就喜欢沈冰这孩子。稳稳当当的,可靠谱了。”程母啧了一声。

“喜欢就当干闺女吧。当别的是不行了,小顾得打死我。”程皓开玩笑道。

大家一通笑。程父又打听胡博有没有对象、小顾单位忙不忙……这几个人不是吃就是说,嘴上都没闲着。

一盘饺子见了底,突然程母一拍大腿站了一起来:“哎呀!拌的凉菜忘拿上来了!”

“哎呀我天你这个老年痴呆……”程父痛心极了,“我说差点啥,今天早上新买的小野菜!快给孩子们端上来。”

大家刚要摆手说肚子已经装不下了,就听见一阵铃声,小顾迅速恢复严肃表情,接了个电话。

嗯嗯两声。他长腿一迈,把夹克披上身。

“叔叔阿姨,程哥胡哥,实在太对不起了,局里有突发的案子,我得去查查。冰冰,等我电话,我忙完了接你。”

“不用啦,你快去吧。”沈冰攥着筷子。胡博没喝酒,自告奋勇开车去送他。

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走出门,屋里立马冷清了。

沈冰鼓着腮帮子扒拉饺子。程父叹口气:“冰冰,小顾他工作就这样,就是要多辛苦。你俩以后面临的事情还有很多,得互相体谅。啊,小冰,别不高兴。”

沈冰点点头。她手机忽然亮了,小顾给她发了微信:

“冰冰,今天案子突然,我尽量九点回去。你不用等我,早点睡。”

沈冰撅着嘴回消息:

“收到啦,你好好干。就是十点我也等,最晚11点哦——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七八点就能回来。”

“这是啥大案子吗?怎么这么急啊……”程母到底是把凉菜端上来了,看着皱眉头的沈冰一抬下巴:“来,咱们吃。”

(八)

案子不算是什么重大疑难,只是太过稀奇。很快就传遍了朋友圈和微信群。

“桥南医院有人偷小孩?”程皓跟胡博坐办公室捋材料,“可真会选地方。”

桥南医院是安合市郊区一家小医院,各项设施都有些老化,相对来说打针吃药做手术会便宜一点。在这里看病的一般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没有医保,交不起医药费,离市中心又远。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抱走一个孩子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桥南医院对面就是个派出所,天天有人盯着,监控也亮着,所以这些年付诸实践的一个成功的都没有。

“小顾说这几天正好医院监控坏了,他过去查指纹。听说那孩子旁边掉了个小拨浪鼓,也不知道查没查出来。”胡博说。

“太可恶了!”沈冰恨恨地看着新闻,“这夫妻老来得子,才把孩子抱出来就被偷走了。这还是不是人啊。”

她打开视频,传来亲生父母痛哭的声音。

两人都在安合市打工,终于有了幸福的结晶,母亲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就这么三五分钟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母亲强咬着牙没昏过去,给警察连哭带喘地提供线索。

这孩子到底被偷走干嘛了,拐卖儿童?还是贩卖器官?简直不能细想。

“对面派出所没人看见吗?”

“没有,说是跳后门走的。有目击者说看见是个女的,裹着孩子上三轮车了。”

一个女的,偷孩子干嘛?

案件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除了亲生的父母,所有人都是局外人。他们再怎么关心,也都是旁观者,只能看见水面上的涟漪,看不见深处的漩涡。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添油加醋的素材,是一个家庭的天崩地裂。

市局刑侦大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大家急出汗来。队长用手敲着椅子,等待排查组的报告。那女人能带着孩子跳后门,不会太胖太笨拙,直接上三路车,说明对周边环境熟悉……

顾霄对安合市各条主干道的监控筛查报告终于出来了:有一辆与目击者描述相同的三轮车,出现在了航二大道,拐进了红星小区!

众人赶赴现场,调来小区监控。果然,门口车上跳下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经多名目击者指认,她就是从医院后门上车的女人!

不幸的是,这监控太模糊,不能固定嫌疑人样貌。更要命的是,小区只有这一个监控好用,只能看见她进去,看不到她后来的动向。

“你们这安保再这么垃圾就等着罚款吧!”白敬川咆哮,把监控传回市局,“让他们做出悬赏通告,挨家挨户贴!”

与此同时,顾霄也把视频发了一份给沈冰,叫她多传多问。大家发动群众力量,尽快找到犯罪嫌疑人。

“娘嘞这监控也太次了。”胡博眯了半天眼睛,“啥也看不清啊……”

沈冰和胡博挤在一起讨论。他们没注意:此时的程皓,倒吸了一口凉气。

视频太糊了,他们当然没看出来。可是对于程皓来说,那人的步态,他太熟悉了。

走路略微外八字,短发,有点含胸,爱左顾右盼……

——这人,太像他小姨了!

……不可能,不可能。程皓感觉自己有点迷糊,进了出租屋都还没回过来神。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这个体态的人太多了。小姨不可能偷别人的孩子,她自己就流产,失去孩子什么滋味她最清楚了。

程皓关了火,捞上来一个鸡蛋。

这鸡蛋好像跟他有仇,先是烫他手,又黏壳。眼看要抠完,突然有人敲门,给他吓了一跳,手一抖,鸡蛋掉在桌子上转了一圈,掉地上了。

程皓气坏了,吮着手骂了一句,把鸡蛋捡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还在敲门。

敲得心烦意乱,敲得急急慌慌。

程皓趴了一会儿猫眼,啥也没看见。刚打开一条小缝,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扯开门把手拼命地钻了进来。

“小姨?!”

程皓嗷的一嗓子。黄佳佳一把捂住他的嘴。他惊呆了。

因为他看见——小姨的另一只胳膊,正抱着一个孩子!

(九)

程皓站着,小姨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孩子。

孩子跟没皮的猫似的,肿着眼睛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程皓感觉身上全是汗,他张嘴想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姨都没看他,只是吸着鼻子,摇怀里的孩子。

“你这,你这是……哪来的孩子。”

“偷的。”黄佳佳倒是冷静。

程皓感觉她疯了。一定是疯了。偷孩子,这不会下地狱的吗?程皓站着,感觉脚麻,脑子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却感觉吵得发晕。

黄佳佳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好像她怀里的不是个热乎乎的小孩,而是一个苹果,她顺手从树上摘过来的,十分自然。

“我流产了,没告诉他。”黄佳佳小声说。

“我不能告诉他。我想要他去离婚,我还想要他给我花钱,他那么喜欢小男孩,要是知道我流产了,他就不要我了。”

黄佳佳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柔和了起来,看着怀里的孩子:“按预产期,就该是这几天。他出差了,还老是惦记我,给我买这买那。我找了修图的,给他看了报告,他一直以为我还有孩子。”

程皓听着,他知道小姨哭了。

“他越对我好,我心里越难受。他明天就回来了,我上哪给他找孩子去啊……我没办法,他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只能偷个孩子……”

程皓瞪着眼睛,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一席听上去情真意切实则狗屁不通的话。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程皓感觉脑袋里更乱了,他一时还抓不到什么重点,只能硬着头皮听小姨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孩子嘛,都是废了好大力气生的。我在桥南盯了好几天,这对人家在医院住了三四天院,一看就舍得花钱,你别看他们看起来穷,其实买药打针什么的都可不在乎了。他俩还年轻呢,又有钱,以后还能再生。但是我……”

“你说的是人话吗?!”程皓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大吼一声,“人家给自己孩子花多少钱用你管吗!”

话音刚落,那小孩嘴一瘪好像要哭,黄佳佳立马低下头“噢噢”地哄。正折腾着,程皓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股凉意就从程皓的头顶“唰”地一下把他浇透了。

他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四肢僵硬,可头脑却在这个时候该死地清醒。

“小姨。”他木然问道,“你进小区的时候,监控拍到了吗?”

“应该没有吧。你们小区监控没亮。”

程皓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来我这里干嘛?”

黄佳佳拍着孩子,抬头乞怜地看着他:“小皓,我本来是想回宾馆的。但是全是主干道,人太多,我是从红星小区穿过来的,这边楼破,人还少。我这抱个孩子边走边躲,一天了,怕他哭,实在太累了。正好我看你家亮灯,就进来了。”

“你知道现在在抓你吗?”程皓把手摁在鼻子下面,盖住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知道我现在属于包庇吗?”

黄佳佳愣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呢?程皓快要崩溃了,“你是不是疯了啊,你这是要把我也送进去啊!”

“你小点声!”黄佳佳又急又气,“你盼着点好吧。我是你亲小姨啊,这孩子是你亲姨弟啊!——我不管,反正你有义务让我在你这歇脚。”

偷来的孩子是我亲姨弟?程皓想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不是在做梦吧。到底是他疯了还是小姨疯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胡博说他会洗脑,那现在看来遗传自他小姨。现在黄佳佳已经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去自首。”

“什么?”

“我说,去自首。”程皓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就要去开门。黄佳佳一个箭步冲上来,单手抓着他胳膊往后拽,“不行,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孩子不是你的,你这叫犯罪!”

黄佳佳看着他,嘴唇颤抖,她回身把孩子裹在小被里,推着程皓走出卧室,回身关上门。

她给程皓跪下了。

“小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从来没有那么,那么喜欢过谁……他就想要个孩子,我都不能给他,我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他……”黄佳佳抱着头,手指插进脏兮兮的头发,哆嗦着哭,“你也这么大了,你该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我没办法了,回不了头。”

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

程皓想起赵小青,想起他的一厢情愿,想起她的爱搭不理。他也想起顾霄和沈冰,想起沈冰担心的眼神和顾霄满眼的爱意。

爱情该是两个人的事,它不该由一方去承担什么、去牺牲什么、去面对什么。更何况,黄佳佳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破坏家庭,只想占有掠夺,最后偷走别人的心肝宝贝,来献祭给自己那可笑的爱情。

不过都是自私的人,说什么爱情啊,只是害怕失去而已。

“我是你亲小姨啊,你忍心看我进监狱吗?”黄佳佳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头发被她抓得乱七八糟,心痛如绞的样子。她红着眼睛,好像要把他活撕了。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

黄佳佳踉跄着站起来,一闪身冲进卧室。程皓心神不宁地走过去,看着猫眼。

是警察。

程皓告诉自己,要冷静,一会儿直接揭发检举,对,直接让他们把孩子带走。这事情跟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您好,请问您今天看见过这个人吗?”警察举着图片问。

岂止见过。程皓想,她就在这里。

程皓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极力稳定住自己。说!快说!她——这个偷孩子的贼,就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是我小姨。

“我是你亲小姨啊,你忍心看我进监狱吗?”

“我没办法了,我太爱他了……”

“你该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黄佳佳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样子浮现在眼前,程皓发现自己竟然是可笑的懦弱。他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摇头。

“没见过?好吧,那麻烦您留意一下,有监控拍到她在这附近活动。如果有线索请您尽快联系我。”

“好。”

程皓关上门,瞬间浑身脱力,虚弱地坐在了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市局不是吃素的,早晚有一天会追到家门口。

程皓坐在地上。那时候小顾会发现,原来他是个包庇犯。胡博会知道,沈冰、白敬川、赵小青……都会知道。

搞不好,还会以为是串通好了的共犯。

他忽然想笑。——这一切的一切,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个叫李松的王八蛋明明有家了还来招蜂引蝶,是他小姨这个糊涂的女人一门心思要给他生孩子。

糊涂。估计黄佳佳连人家其实有儿子都不知道呢。

他现在忽然不知道谁最可怜了。他觉得自己可怜,好好的一个晚上,摇身变成包庇犯了;他觉得小姨可怜,心甘情愿地铤而走险。

不过,这荒唐的爱情,不该有第三人来付出代价。那一对夫妻,他们有什么过错呢?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要成为别人感情的护身符?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裤兜里手机震动。程皓虚弱地打开,是沈冰发的消息。小顾他们已经通过监控和目击者,把嫌疑人范围锁定在他们小区了,已经派出三支行动队进行搜查。

“程老师,您要是发现了,就报警啊!局里都一天没休息了,有了线索他们就能早点结案啦!”

傻孩子。

沈冰等着他当英雄,殊不知,自己已经快变成魔鬼了。

坐了好一会儿,程皓终于冷静下来了。今天这荒唐又可怕的一幕,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黄佳佳是个及时行乐的人。遇上李松,也许玩玩就好了,偏偏她想得到更多。她若是个理智冷血的女人,说不定能放出些手腕捞一笔,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一个漂亮的傻子。

她还存着小女生的情怀,天真烂漫地陷入爱情。她不在古代,不会吟诗作画,不会绣荷包。于是挽留男人的唯一方式,就是生个他一直想要的儿子。

也许她的流产,就是老天对她的预警。可是她并没有理会。

程皓站起来,悄悄地打开卧室的门。黄佳佳背对着,摇着怀里熟睡的孩子。这本该是温馨的一幕,可程皓却觉得头皮发麻。这温馨是假的,这母爱也是假的。

这都是偷来的。

程皓回身关上门。

深呼吸,再深呼吸。

掏出手机,拨打110。

(十)

程皓做完笔录,坐在局里喝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外面阳光大亮。孩子一切都好,还给了那对夫妻。

夫妻俩一天之间老了十岁,再看见孩子差点晕过去。他们亲着孩子,亲吻着失而复得的珠宝。

程皓目送他们连连道谢地离开警局,心里万分感慨。这才是真正的爱啊。

这一晚上他也没少折腾。小顾走过来说没他什么事了,劝程皓回去休息。

“程哥,你是不知道,昨晚上给冰冰吓坏了。她一听说你跟嫌疑人在一起,还以你被挟持了呢。”

“拉倒吧。”程皓笑了笑,“我还能被一个女的挟持?”

“可别说,她能单手托孩子从后门跳,就挺厉害。”小顾喝两口咖啡。

她厉害吗?也许是心里那股邪劲,让她一不做二不休了吧。

“叔叔阿姨那边,你怎么说?是你亲小姨吧。”

“嗯。没事,我就实话实说。其实我爸我妈可能早都预料到会有今天了。”

程皓伸个懒腰,正打算回所里补觉,就看见一个男人风尘仆仆的,跟警察打个手势,大步流星地走出门。

“他是谁?”程皓抬头问。

“李松。黄佳佳的情人。”

程皓欠身看了看,也不算怎么风流倜傥啊。

“哼,他今早下了飞机就被叫过来提供情况了。一听说黄佳佳为了自己偷孩子,立马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小顾眯着眼睛,“说黄佳佳一直缠着他,不死不休的。他根本没教唆她偷孩子。”

“真能扯。”程皓骂了一句。

“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一句话挺有趣。可惜黄佳佳听不到了。”

“哪句?”

“李松说,就算黄佳佳给他生了孩子,他也不可能离婚。”

小顾低头晃了晃手里的咖啡,忽然问了一个问题:“程哥,如果你是黄佳佳,你会怎么办?”

程皓坐在椅子上,远远地望着玻璃门外的马路。窗外绿荫浓密,人行道上三三两两。有手牵手的情侣,有蹦蹦跳跳的孩子,有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好像大家都在日复一日地过着简单又充实的日子。

如果有人问,如果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经历一段感情。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灾难,你还愿意越陷越深,直至灭顶吗?

好像是个愚蠢的问题。

可是还是会有很多人盲目地踏出第一步。泡在及时行乐的温水里,浑然不知杀机早已逼近,等到幡然悔悟,却是木已成舟。

“所以说,智者不入爱河啊。”程皓拍拍小顾的肩膀,向外走去。

“不不不,我不要做智者。我还得跟冰冰处对象呢。”小顾嘿嘿笑着,朝他挥挥手,“走啦程哥,不送你啦!”

程皓笑着推开门。

恍恍然,天光大亮。



(本文改编自真实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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