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恋

——清明扬州、苏州游记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沿袭着李白的诗路,一路东去,追随长江的步伐,可以到达下一个江城南京,再往江北去,即是维扬之地。扬州有很多名字,邗城、广陵、江都都曾冠名这座宁静诗意的江南小城。按照地理位置来说,它是在长江之北,曾经被作为重要的军事堡垒。但它的文化氛围却向江南的城市靠拢,使得让人感觉它是苏杭文化圈的外沿。它所临近的南京是“金陵自古帝王州”,被虎踞龙蟠的清凉山等丘陵环抱,因此占据了一些军事和政治的优势,从而多次被奉为偏安一隅的首都。但这些优势显然不能得到文化层面的强有力能量支持——江南的文化太过脱离群体化,重视个体的审美艺术,这种远离政治的婉约诗意文化不能抵御来自北方铁蹄的群体进攻,从而使得“金陵王气黯然收”,多次丧失了政治上的春风得意,无奈的金陵城气象也就趋于沉郁,六朝往事便都付与江南烟雨中去了。而扬州,这座偏居江北遥望金陵的江都,曾经迎来过隋炀帝的青睐,也曾占据过隋唐的全国第一经济地位,还得到了南来北往的盐商们、诗人们的驻足与评点,最后又以独特的服务业文化成为古代有名的烟花章台之地,而这些,对于这座曾经因为运河而兴起的城市,都只是一个注脚。

        扬州应该感谢隋炀帝,他是为扬州最早下江南定义的人。开皇八年,来自关陇武川的少年杨广破阵江南,粉碎了陈家王朝胭脂井里的半面江山,从此开启了与扬州的一生缱绻。这位毁誉参半、予雄予智的帝王迷失在扬州,死在扬州,葬在扬州,以他自己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他最爱的土地上,也许他早已化为他的江都遗爱——雷塘的琼花,注视他所钟爱的运河的柳岸。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杳无寻处。看吴山依旧,听酒旗风卷。感叹陈隋江南,不过两度梦,一场空。扬州,是隋炀帝的乌托邦,亦是他的失乐园。

        杨广曾统治的富庶隋帝国,为封建时代最令人瞩目的唐奠定了基础,而他自己与他崩溃的王朝,仿佛一场宿命的契约,走上了与覆亡不久的陈王朝相同的道路。且不说东征高丽谁是谁非,西巡北狩谁功谁过,抑或是建造东都洛阳、开挖大运河、完善科举制,一个李静训墓就曾令人惊叹当时的精巧工艺制作水平与对外交流的繁荣开放程度。那个小字“小孩”的小孩,头戴闹蛾冠,颈佩金项链,手饰金手镯,安眠进一个精致又冰冷坚硬的石质殿宇里,那上面还仍然保留着长辈们含泪刻下的爱的宣言——“开者即死”。随着尼姑的祝祷渐渐远去,已经风化的白骨宁静地躺在金枝玉叶的包围中俨然长寐,无数的金银陪葬却依旧熠熠生辉,吉光片羽中记录下隋唐盛世的荣光。昙花一现于世界的小墓主就像昙花一现的隋王朝,在最绚烂琳琅的韶光时刻须臾收场,在人的无限遐想中留下刹那的芳华。

        从大明寺几乎能远望到扬州全景,远处的东关古渡、近处的瘦西湖,幻想着唐子城、唐罗城、宋夹城的三城水运繁华,交织在多层遗址的覆盖之上,迷城迷楼的幻影也就真的消逝在楼台雨雾中,看不太清楚。明月之下的二十四桥,是纸醉金迷处寻找“小楼吹彻玉笙寒”的清冷天地。此时美丽月色与吹箫佳人共度,春风十里柔情的广陵沉醉在流浪诗人的梦里,给予他“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的安宁慰藉。这就是平山堂的由来。如今古树苍翠、庭院深深的平山堂为纪念北宋文坛宗主欧阳修和他的学生苏轼所建,还保有北宋诗坛的些许古风。不远处,鉴真大师还在黯然注视着梁思成设计的唐风庭院里日本赠送的象征友好的长明灯炉。清风拂过红枫,一切史与诗好像从未走远。

        夜晚的扬州更加动人。那些形似“螺丝结顶”的陋巷,还点着暗红的灯笼,独立在清明的朦胧细雨中,哀悼许多年前谷雨时节“扬州十日”的惨案现场。雨不大,却从屋檐上静静淌下来,摔打在坎坷的东关古路上,我越发感受到一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江南的水此时变得刚毅起来,我以为的江南最动人之处即在这里:刚柔并济。柔中带刚的江南人在历次南北冲突时,都以柔中带刚的精神抗击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扬州史可法的孤城独守,与苏州的五人墓碑以及近代以来的数次战争等等,都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的最佳诠释。

        春江花月夜里的故人事,伴着共潮生的明月,在纤尘不染的江天中投下命运的叩问。人生无穷,江月永远在等待,等待的亦不是归人,而是过客,就像钟情江南山水的过客杨广写下“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后,便倏然消散在雷塘墓田上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中。草木如人,人亦草木。在经历户庭尘杂的纷繁后,山水的驿站始终接纳着人生失意旅途上隐隐现现的过客,任凭他们写下寄往桃花源的回乡偶书。人与自然造化,从来都是藕断丝连。

        风住尘香花已尽,烟花三月却不是腊梅的主场。花褪残红,春日迟迟,我看到的只是绿叶成荫了。这也不是去年立秋时的叶,而是新陈代谢后新发的枝芽。迟暮的西风激起叶家埭前渌波的涟漪,大有众芳芜秽、时光倥偬之感。清明的午梦堂遗址前,金黄的油菜却依旧灿然地笑着,天真烂漫不知今夕事。我向她寻问,四百年前可曾在这里遇上一位登月乘鸾的美丽少女,在多梦的年纪种植下一株腊梅,之后便在烟霞之端独立——为此我多次不远万里来问梅花消息。趁着清明,我不惜花重金舟车前行,用几瓣落红祭奠风雅,这种“戏捐粉盒葬花魂”的方式,私以为大有隋炀帝于景华宫大觅萤火,“须臾放之,光遍萤谷”的诗人气质。我到这里探寻天才诗人的痕迹,却看不到堆积的书籍卷帙,闻不到想象中的满门墨香,因为这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不过,即使是沧海桑田,情随事迁,也依然能闻见那株腊梅繁茂木叶的清香。或许,现在能代表午梦堂闺秀们叶叶生辉的笔墨精灵的,只有这株不朽的草木了吧。

        诚然,草木脱胎于山水间,不像人一样追逐烟火与繁华,在岑寂中常常流露出自然的香气。环太湖水域的清明是在茶叶的清香中度过的,碧螺春产于太湖东洞庭山,也是一味自然之礼。最好的明前茶是独属于春分至谷雨间的清明馈赠。想必只因茶“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的灵秀独具,所以茶圣陆羽才会舍弃浮华,达到“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的超然物外境界。亲临茶园,在层层新绿中,绿色枝叶的白色绒毛被来自太湖的蒸汽唤醒,释放出青春的江南气息。取来杯子,抚摸白瓷的纹路与青色茶匙的光泽。滚烫的水倾泻进去,看叶片轻柔地舒展,仿佛沐浴在江南春雨后的微醺中。品味碧螺春,就像品读江南十七岁小家碧玉的清纯内心一样,灵气独绝。

        太湖不仅馈赠了苏州人茶香,也赐予了其乐水乐山的文化内涵。苏州沉浸在太湖的波心荡漾、冷月无声中,选择了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审美与诗性的江南课题在这里表现得更加明显,也使得苏州成为最像江南的江南城市。苏州许多大隐于世的园林,如艺圃、环秀山庄、网师园、留园、耦园等等几乎都是退隐文化的衍生品。政治的角逐与军事的失势,使得这里的人们终于沉浸在一片温婉绮丽的自然山水之中。所谓的蕉窗听雨、嘉实竹影、海棠春坞、曲苑回廊的尽头,往往是幽微隐藏的不如意心事,除却这一庭月,除却这四时景,再无人知。

        于是,在孤独中,为了使天人合一,境生象外,园林恨不能把四季都容纳进来,希望打通时间的局限、空间的隔绝,不断扩展延申有限的时空。心园问月,即是希望在有限的短暂生命中,获得更多的余欢,从而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久长”的永恒。虽由人造,宛自天开,以空间之观反映时间之发。人情世故,尘世纷杂的郁郁不平都得到充分的释放。这毫无疑问可以说是国人的精神后花园,是诗意栖居的重要情感补给站。

        虽然归隐赋予了园林城市苏州很大的城市内涵,但其仍是个典型的双面绣一样的城。因为水的灵动和跃进,使她在文化上温柔内敛的同时,在经济上又积极进取、勇于创新,故而造就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与资本主义的萌芽。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文化因为是尚个体审美思维,重视人的价值,所以与外国文艺复兴中重视个体价值作用这种思维极为相似,可以说江南在思想上与外国关系更密切,所以更早地进入资本主义萌芽时代。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近代当代中国城市发展模式最靠近外国的是东南沿海一带。但由于限于地理条件,导致政治军事力量的薄弱,并不能掀起使整个中国发展资本主义的巨浪,即“上帝把种子平均分配到每个地方的土壤,但并不是每个土壤里的种子都能发芽。”但究其城市个体而言,是很可贵的。

        独步夜晚拙政园,文学经典中的二十四诗品就在这时空的统一体、美学的集合体中展现出来。三十六鸳鸯馆内的笛声“摇曳出翠微间,而涧瀑自墙外来,应节相和”,伴随着香洲画舫上温软的水磨调粉墨登场,箫声与雨声逐渐隐去。昆曲,一种“醉里吴音相媚好”的典范,浸泡着烟雨化梦的诗意情愫。丽娘吟咏着人与山水庭园的深厚情感,“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突然感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意味着在这片万紫千红的生机里,人的自我意识正开始悄然觉醒。

        再次凝望着四时的山水,伫立在夜晚迷灯幻影中文征明亲手种植的紫藤树下。我发现,无论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得失荣辱,山水的环境氛围永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方水土上人们的思维方式与情感体味,而同样地,山水草木之恋也似乎从未离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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