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

      没想到勿忘我的花是这样，不仅仅是紫色一簇簇的，在那紫色的箭簇上，原来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第一次发现是在晚上，室内的灯熄了，窗外的灯火映过来，逆光看去，忽然发现小小的白花点亮了那一大束勿忘我。像星星，更像思念。也许这才是勿忘我的本意。

      时光流逝，记忆仿佛厚重的幕布，如果不用力去拉，很多人和事已经掩在重重幕布之后，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一层层拉起，原来，那么多在其中，如同勿忘我的的白色小花，静静地开在紫色的枝头，不改变，不退缩，像一次次的经历，静默，但是永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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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想起的是热妮娅，这位热情的乌克兰老人是女儿学琴的启蒙老师。我们相识在八年前的冬天，那时热妮娅已经六十岁了，平生只做过一种工作：教小孩子弹钢琴。她看上去就是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胖胖的，洪亮的声音，美丽的眼睛。穿衣搭配很是一丝不苟，怎样的大衣，配怎样的围巾和帽子，衣服都不新，但是每次上课，她那样走来，你就觉得，啊，不折不扣的great lady。女儿那时最爱的是每次上课的故事时间，所谓故事时间，是热妮娅弹琴给女儿听，白天鹅和黑天鹅的出场，是女儿最爱的两个桥段。女儿像一张白纸和热妮娅一起开始了对音乐的认知，第一个音符，第一支曲子，第一次弹唱。女儿至今也不是弹琴的高手，但热妮娅把热爱音乐的种子稳稳地放在她心里。热妮娅常常教女儿唱乌克兰民歌和儿歌，一边弹一边唱，很快活沉醉。由于语言不通，每次上课都带翻译，我曾经在翻译的帮助下给女儿译过几首乌克兰民歌。有时翻译完就抄在纸板上，给女儿上课用。夏天时收拾旧房子，看到那块纸板，不由得潸然泪下。小小女儿的童年，音信皆无的热妮娅。

      热妮娅从来都是一团火，总是快活的，现在想起来，耳边还是她的笑声。她教不少小孩子，从五岁到十几岁的都有。经常带着他们开小型的音乐会，每个孩子都会准备好自己的曲目，不拘长短和难度，只要是孩子喜欢的。弹过后每个孩子都会讲出自己最喜欢哪个小朋友弹的曲子。别小看这个，孩子的看法会五花八门，有时会有十几岁的孩子喜欢一个几岁孩子的曲子。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圣诞前，热妮娅开了一个小小的party，女儿和热妮娅有一曲四手联弹。那是迄今为止女儿唯一的一次四手联弹。如果女儿可以一生保有对音乐的热爱，源头就是热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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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热妮娅的故事已经是我们相识几个月之后。那段时间我和女儿很喜欢一家藏传佛教的咖啡馆，就请热妮娅和翻译同去。热妮娅很喜欢中国风格，更喜欢新奇事物，拍了很多特色的照片。也正是那天，翻译告诉了我热妮娅的故事。这样热情快活的热妮娅，其实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的丈夫和儿子相继去世，后来嫁的丈夫也去世了。她在乌克兰唯一可以称得上家人的，是继子一家。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反应，看着热妮娅让女儿带她到处看，一边拍照一边快活地喊女儿“丽达”，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举目无亲的暮年人联系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才刻意去了解热妮娅的生活。她是这家钢琴培训机构聘请的外籍老师，合同期一年。培训机构给她租的地方并不好，我曾经送她回去过，房子在一个很高的坡上，完全不适合老人 。热妮娅的腿脚不太好，但即便这样，她还是会兴高采烈地买了食材回去烤蛋糕。热妮娅很受孩子们欢迎，课排得很密，中午吃饭时都很短，更别提课间休息。之前她可能还不了解大干快上的我们，会怎样在工作中根本不考虑人的正常需要。她明显有些吃不消，有时几堂课下来，嗓子都有些沙哑。可是只要看到小孩子走进来，还是那样地高兴。

      热妮娅有一次看到女儿带的头饰，问我在哪儿买的，能否帮她带，她要送给继子的女儿，也许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唤她“奶奶”的孩子。她也给我看过她以前学生的照片，不过从来没有将她儿子的照片拿出来过。翻译说，她只看到一次热妮娅流泪，是有一天她们说起了她的儿子。

      我们后来离开了热妮娅教课的城市，再后来女儿曾经在那个夏天短暂地回去和热妮娅上了几次课。等女儿上了小学，就没有再见过热妮娅了。问过几次，知道合同到期了，她也就回了乌克兰。女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任何人学琴，她觉得谁都不是热妮娅。之前我曾经专门买过俄罗斯歌曲的CD放在车里，热妮娅坐我车的时候我会放给她听。有一首歌我很喜欢，热妮娅告诉我，这首歌是《祖国》，后来她就教女儿弹唱这首曲子。女儿长期不练琴，好多曲子就渐渐忘了，可是她一直很熟悉《祖国》。每当女儿弹起，我们就仿佛仍在当年，仍和热妮娅在一起。

      算起来热妮娅今年应该是68岁了，不知道她回国后是否遇到合适的伴侣，是否生活中有人陪伴。无论世界多大，她的热情都能够照亮身边的人。我很盼望她能在中国，这样我们还有缘再见。可是，也更希望她能在自己的客厅里自在弹琴，歌唱。如果她这样的人也要孤独终老，实在看不出有谁更该得到爱和垂怜。

      热妮娅爱孩子，爱花，爱美食，爱漂亮的服饰，爱音乐，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可惜我们有那么多不能一起分享。就像我看到这美丽的勿忘我，我也无法向她诉说。诉说我的思念，我的牵挂，我的感激，还有她给我的感动。如果有磨难在前，我希望我是热妮娅，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勿忘我会开很久。今天买了新的花瓶，将勿忘我重新插过。我们心里，不只像Coco一样，有自己挚爱的亲人，也有我们挚爱的朋友。那些朋友在生命中的出现可能只是一瞬，可是她付出的爱，给予我们的感动，却陪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热妮娅，愿你知道，在异国他乡，有一个小孩子对你纯真的依恋，还有，我们全心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