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讲孔孟》

今天我们要讲一本非常难得的书。这本书我相信很多人可能在书店里边买不到了,因为这是我在西安的古旧书店里边淘到的,叫作《梁漱溟先生讲孔孟》。


跟这本书非常有缘,前两天我还在东京和朱浩东先生聊天。朱浩东先生见过梁漱溟先生,在1986年1月1号那天,是中国文化书院成立的时候,在外交学院。朱浩东先生当时是北大的研究生,跟着他的导师周一良先生去现场参加活动。正当大家都坐在那儿准备开会的时候,突然人群开始喧哗,然后梁漱溟老先生从门外边很远的地方走过来。1986年的时候,梁漱溟先生已经93岁高龄了,他从会场当中走过来,全场掌声雷动,所有人都起立鼓掌。当时现场就有周一良教授,还包括李泽厚教授,还有北大的很多国学大家都在那儿。


朱浩东先生记得梁漱溟先生讲的三句话特别有意思。第一句话说,我还在,让大家吃惊了。这话说得多棒,我还在,让大家吃惊了。因为大家真的很吃惊。然后第二句话说,我很幸运,中国文化很幸运,我们大家都很幸运。第三句话说,既往不咎,从头再来。这几句话当时就显示出大家风范。所以当时他们成立中国文化书院的时候,目的就是把中国文化不断传承下来。


这本书是梁漱溟先生的学生李渊庭和阎秉华两位整理出来的演讲稿,这里边有重复的部分,我们就不讲了。这本书最主要的是讲孔子和孟子,但是因为梁先生并没有像讲孔子一样,把孟子的脉络梳理得这么清楚,再加上我本人在孟子方面下得功夫确实不大,所以我们就集中精力讲孔子。


梁先生在这里边对孔子最大的贡献是什么?就是他把整个《论语》总结出来,说孔子一共有14个态度。整部《论语》当中,我们学孔子,学些什么呢?就是这14个态度,只要你掌握了这14个态度,基本上《论语》的精髓你就学到了。所以虽然这本书看起来薄薄的,但是今天我们讲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因为内容真的非常丰富。而且我受益匪浅,我觉得每一句话说得都特别到位,特别有道理。


这14个态度分别是什么呢?第一个态度叫作“仁”。我们知道,孔夫子是最提倡“仁”的人,“仁”这个概念在《论语》当中出现的频率是最高的。但是大家会发现,“仁”是一个很奇怪的概念。为什么呢?


有的时候,孔子会说“仁”很简单,“仁远乎哉”,仁不远哪,“我欲仁,斯仁至矣”,我只要想要“仁”,“仁”立刻就来了。这个话很像佛教里边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难吗?只要你把屠刀放下,那一刻你就成佛了。所以你想要获得“仁”,只要你想要它,“仁”立刻就到了,所以“仁”听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是各位想想看,孔子在评价他的学生的时候,别人问他,这个学生怎么样?他说,这个学生很能干,至于是不是“仁”,不好说。那这个学生呢?这个学生很有礼貌,“仁”吗?不知道。这个学生文采很好,但是“仁”吗?不知道。他对所有的学生几乎都不肯给予一个评价,说他就符合“仁”。唯一有一个符合“仁”的人叫颜回。孔子说,颜回能够做到“三月不违仁”,就是他能保持三个月的时间处在“仁”的状态之中,这已经是孔子的最高评价。所以“仁”看起来又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么一个人做到“仁”到底是难还是不难呢?这个话题让我思考了很久。后来突然有一天,我领悟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其实都是这样的,所有最好的东西其实都是处在难和不难之间的。比如让慧能来说顿悟难不难,对于慧能来讲,顿悟是最轻松的一件事,这是根本没有什么好去计较的事,他不需要向外求持,就能够找到顿悟的感觉。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感觉的人来讲,会觉得顿悟还不如我考试来得容易呢,我宁愿参加考试,我也找不到顿悟的感觉。


我们做老师经常就像现在这样录像,很多人说,最高的境界是要自然。那我问大家,对着镜头自然地讲话,这事难还是不难?自然其实是最正常的状态,是你最轻松的状态,但问题是,当你要做到这个自然的状态的时候,这是最难的一件事。


佛性也是一样。佛性这个东西本来就一直在你体内,这是你最原始、最本能的东西,哪怕你不是一个人,你都有佛性,所以让佛祖来说,这是最简单的事。但是你要想感受到自己的佛性,把它调动出来,这又是一件最难的事。


所以“仁”就是这样一个高级的东西。“我欲仁,斯仁至矣”,确实是想要它就能够得到它,但是你要想真的在身上“三月不违仁”,就要做到颜回这样的境界。


那么“仁”到底是什么?在整个这本书里边,梁先生说,“仁”是一切的对。就是只要这个事是对的,那么它就符合“仁”的标准。那么什么是对的呢?这里边又有一句特别重要的话,叫“仁”是原来人有的心。


大家知道,《论语》当中的话并不都是孔子说的,甚至有很多根本都不是孔子的学生们说的,是后人添加上去的。所以《论语》当中也有真的有假的,虽然没有《老子》那么多的争论,《老子》里边假的就更多了,《庄子》更是,很多人会附会,古人喜欢冒着古人的名字写假书,然后就说是庄子写的或者老子写的,《论语》当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梁先生说,怎么分辨一个东西到底是真的《论语》当中的部分,还是后人附会上去的假东西呢?很简单的一点,就是这句话给你的感觉是真真切切、自自然然、活活泼泼的一个人的状态,还是牵强附会的,让你觉得特别别扭,特别板起面孔跟你说话的感觉。所以“仁”就是原来人所有的心,是一个人所能够有的最正常的状态。


比如有一段最有故事性的情节,就是“宰我问三年之丧”。宰我也叫宰予,他是孔子的一个学生。大家都知道“宰予昼寝”这一段,宰予白天听着课突然睡着了,孔子就骂他,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段骂人最凶的话就是骂宰予的。宰予有一天跑来问孔子,父母死了,为什么要守孝三年?三年一过,粮食都换新的了,咱得干事业,得创业,不能够一天到晚守丧,什么事都不干了,社会都停滞了。


我相信大家也很奇怪,为什么古人守孝要守三年?孔子没有板起面孔来教训他,孔子不会跟他讲大道理,不会说什么周公之礼。孔子说,三年的时间里边,你心里会觉得难过。因为“子生三年”,你出生以后,父母要抱你三年,然后“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就是你到了三岁,父母才可以不抱你,在这之前,父母天天要抱着你。所以父母走了以后,人通常有三年的时间吃东西也吃不下,穿好看的衣服也没劲,没有心情去享受这些东西。如果你觉得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去挣钱,你的心安的话,你就可以去做。然后宰予说,我心安呀,没有什么不安的。孔子说,那你如果安的话,你就去做就好了。孔子并没有骂他说,你怎么怎么样。


宰予出去以后,孔子才感叹了一句“宰予何其不仁”,这个就是不“仁”。为什么?他没有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所应该拥有的那种柔嫩的心。那你说宰予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心被生活打磨得麻木了,他的心逐渐变得不“仁”了。各位听过一个词吗?叫“麻木不仁”,就是当我们的心逐渐变得又硬又冷的时候,我们就脱离了“仁”的状态。


而孔夫子是一个始终保持着天真烂漫和一颗柔嫩敏感的心的人,他能够感受到这个世间的亲情,能够感受到美好,能够对其他人保持同情,能够对生活保有热爱,这种赤子之心就是“仁”的状态。所以你说这个状态能不能准确地度量?父母死了一定要难过多少天才算“仁”?这没法度量。


这就是中庸之道,就是你能不能够做到中庸之道。什么叫中庸?中庸的这一头是兽性,兽性就全是本能,做任何事只靠本能来做,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没有大脑皮质层。然后中庸的另一头是纯理性,父母死了就埋,没关系,因为纯理性,反正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


所以你发现当你修炼到内心坚硬得像曹操一样可以杀人,可以为了权力做各种各样的事的时候,就到了这个极端。但是如果你根本没有修炼,你像野兽一样,一难过就哭,然后饿了就吃,然后有什么事能救命就做,你又到了另外一个极端。而这两个的中间就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就是“仁”,就是你能够达到一个合适的、活泼的、自然的状态。


那有人说,这太难掌握了。不难掌握,王阳明给了我们一个建议,就是你的良知,你的良知能够感受到这件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希望大家可以去体会一下,就是当你做了一件其实不那么合适的事的时候,就算你有无数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是可以做的,你的内心也会觉得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说明你还有“仁”存在。而如果你内心没有这份不安了,那么对不起,你离“仁”已经很远了。


我们在讲那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个实验,就是在最后一个阶段,西方人用一个心理学的实验告诉我们,每个人内心其实是可以分辨善恶的,他虽然嘴上可以有很多的狡辩,可以有很多的装饰,但是他内心知道这件事是对还是不对,这就是“仁”的状态。


所以在这里边有几句话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悟人”,就是一个“仁”的人,一个有仁心存在的人,他能够表达对别人的喜好,他能够真心随喜,真的为大家感到高兴,遇到不好的状况,他也可以指出来,他是可以真的表达自己的愤怒的。


孔子最讨厌的一种人叫作“乡愿”。什么叫“乡愿”?就是树叶掉到头上都害怕把头打烂,遇到任何事唯恐避之不及。“乡愿”叫作“德之贼也”,这是孔夫子讲的,“乡愿,德之贼也”。最典型的乡愿就是《雍正王朝》里边的八王爷,他被称作“八贤王”,到处对人都特别好,永远都表示自己特别亲和又善良,然后识大局,但是实际上,他骨子里边是没有“仁”的境界的。所以“唯仁者能好人,能悟人”。


然后第二个叫作“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这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经常让大家学习什么《非暴力沟通》,让大家学习《关键对话》,让大家学习积极的心态。后来就有人,这些人是以我老婆为代表的,就问我说,凭什么让我老做好人?你为什么让别人都欺负我?让我整天学这个学那个,让我都变得这么好,然后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我不是吃亏了吗?这时候我就想起这句话,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你不就是想做个好人吗?然后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你又怨恨什么呢?所以我觉得这是孔夫子讲的最感人的一句话。


然后还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体现了孔夫子对“仁”的喜爱,所以他会说,他不会为了求生去伤害别人,然后他会杀身以成仁,这是那种大丈夫的气概。所以孟子实际上继承了孔子这条体系,就是那种大丈夫气概的体系,杀身成仁的这种感觉。


梁先生这本书给我启发很大的一个地方是他提出的一个概念,叫作“找”。什么叫“找”呢?就是如果你拥有原本活泼的、生活的本质所在,你是不需要向外找的,你每天只要生活在当下,好好地、开心地处理眼下所要处理的事就够了。而如果一个人不在“仁”的状态,他心里边会到处毛毛躁躁,他会觉得,这个事他应该去弄一下,那个事他应该去弄一下,这个人永远不淡定从容。这种向外找的状态是脱离了“仁”的状态,而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不找就是“仁”。


所以这里边有一句孔子最经典的原话,“不仁者不可以长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保持着不找的状态的人能够永远开心地活在当下,永远行所当行,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种人是可以长期贫穷的,长期贫穷对他没影响,他照样能够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每天男耕女织,虽然没钱,但生活可以没问题,甚至在监狱里边都能做到每天那么高高兴兴地生活,这就是仁者。他也可以“长处乐”,像郭子仪七子八婿全部都封侯拜相,特别有钱,特别牛,但是每一代都生活得很安乐,因为他能够驾驭这份成功,他能够在这种富裕的环境当中开心地生活。这叫作仁者既可以“长处约”,也可以“长处乐”。


不“仁”的人呢?一个内心当中永远焦躁,永远不活在当下,永远在找的人,他既不可以长处约,也不可以长处乐。你让他穷,穷得时间长了,他为非作歹,他敢去抢劫,因为他要搏一把。你让他有钱,他一有钱就去赌博,他去吸毒,他觉得他已经有钱了,他可以“造”了。所以大家见过那些让人讨厌的大老板们,会特别奇怪地欺负人,这就是既不可以“长处约”,也不可以“长处乐”。


中国古代有个大富豪叫石崇,“石崇夸富”,夸得要命,最后惹来杀身之祸,然后全家都被干掉。因为他整天喜欢炫耀,然后喜欢用这个方法来欺负人,得罪人。所以你会发现,一个人是否具有“仁”的状态其实对他整个人生的快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所以仁的这一部分非常有用,就是你每天要想到你是不是处在“仁”的状态,其实就是我们在《正念的奇迹》里边讲到的,你是不是能够时时刻刻活在当下,不要向外找。


我听一百多岁的叶曼老先生讲课,他说到经常会被引用的一句话,是古代的一副对联,叫作“君子居安以俟命,小人行险而侥幸”。“君子居安以俟命”,我每天努力做眼下该做的事,我把我手下的事一件一件做好,至于未来会怎么样,那是命运的事,咱不管,但是我努力做好我该做的事,这就是君子的做法。“小人行险而侥幸”,一天到晚都在想,我能不能想办法折腾点什么东西?我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人害一下?能不能想办法从那儿抄个近道?然后做很多这种类似于莆田医院的事。它总是来得快,能够快速地改变命运。但你会发现,天道轮回,这种东西叫作“报应不爽”,到最后一定会找上门来。所以第一个态度叫“仁”,我们在这个态度用的篇幅比较大,因为它的确很重要。


第二个态度是我最喜欢的,叫作“乐”。梁漱溟先生说,“乐”是孔夫子最重要的一个态度。为什么呢?《论语》当中有一章,叫作《乡党》。我看有的老师写书,他说《乡党》这一章,你可以忽略过去不看了。为什么呢?因为《乡党》里边记录的都是孔子的日常生活起居,他怎么接待人,怎么跟人说话,见皇帝什么样,见底下的人什么样,然后马厩里边失火了怎么处理,都是这些很普通的日常小事。所以你们不看也没关系,把前后的其他几章看完就行了。


我一开始也是相信这个说法的。后来我把《论语》看了很多遍以后,我发现《乡党》这一章最重要。为什么呢?《乡党》这一章体现了孔夫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这里边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有时候咱们在新闻上经常会听到很多难过的消息,我偶尔发微信就会用这句话,我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就是孔子如果在今天哭了,孔子如果今天参加了葬礼,难过了,他这一天都不会唱歌。这也是“仁”的状态,因为他这一天确实心里边不舒服,他有着自己的哀伤存在。


那这句话给我们的另外一个启示是什么呢?就是孔子不哭的时候天天唱歌,所以“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个老头基本上一天到晚嘴里边哼着歌,《诗经》三百篇他全会唱,所以他一天到晚哼着歌这么走,就像我们现在吹着口哨到处走路一样,他是每天乐乐呵呵的一个人,特别开心的一个人。


但你去研究孔子的人生经历,你会发现他的人生不足以让他开心。因为他并没有特别成功,当官当得也不顺,然后流亡了那么多年,到处流浪,这儿也不要他,那儿也不要他,还有很多人要他的命,差点就把他杀了。然后孔子困在陈蔡的这个阶段,都快饿死了,“从者病,莫能兴”,大家都饿得起不来了,但是孔子依然弹琴,依然跟大家唱歌。


他怎么就能够这么高兴呢?而且孔子夸赞颜回也是说颜回最大的能力就是开心,“居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很重要。所以宋明理学家们在考学生的时候,就经常问,孰为孔、颜之乐?孔子跟颜回的乐到底是什么,这俩人到底乐什么呢?你能答上来,我就录取你,答不上来,对不起,不行。


我们现在很多人认为“乐”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各位,得到自己想要的目标才乐,这是非常低水平、低层次的快乐,而且这种快乐根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买车吗?还记得你第一次买房吗?还记得第一次装修房子吗?还记得你第一次结婚吗?所有这些快乐的事就在那一瞬间快乐过,很快你就发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然后负担就开始不断出现,负面问题开始不断出现,你要养车,你房子漏水,你要交物业费,烦恼又来了。所以当你整天只想着达到某一个目标你才能快乐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学会快乐的能力,你根本没有掌握孔夫子和颜回到底乐在哪儿。


而在这本书里边,梁漱溟先生告诉我们,什么是孔子和颜回的乐呢?他说,“生机畅达溢洋则乐”,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人天生内在就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快乐,他的生命是喜悦。那他“绝粮于陈蔡”了,他的生命还在,就依然可以体会到当下的呼吸所带来的那种快乐。所以此处请参见《正念的奇迹》,当你能够把一行禅师在《正念的奇迹》里所讲的活在当下、保持正念的概念学会的时候,你就理解了孔夫子为什么永远都要保持欣喜和快乐。他的快乐不是装出来的,是他有这个能力。幸福不是一种状态,幸福是一种能力,这是我们在《幸福的方法》里边经常讲到的东西。


梁漱溟先生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追求苦和乐的解决问题。因为他们也算是富家子弟,才有空闲去想这些问题。然后他找了特别多的宗教,他发现所有的宗教解决乐的问题的方法都不对,都不究竟。最后,他认为有一家能够解决乐的问题,是佛家。佛家其实是不是一个宗教还不一定。他说,佛家是能够解决苦乐的问题的,为什么呢?因为佛家的办法是取消掉这个问题。


什么叫取消掉这个问题?空的,什么叫作“我”?我是空的,自性空的,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独立于别人而存在的,这叫作空,叫作“法无自性”。所以你执着于一个没有自性的东西,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你为什么要为一个空的东西在那儿难过,在那儿生气呢?所以佛教的方法是取消这个问题,所以没有苦的问题了,你要把佛性参透了,就没有苦的问题了。


但是梁漱溟先生说,这个要求真的是挺高的。因为你让一个人真的能够放弃自我,让一个人能够真的证悟到空性,知道自己不存在,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孔子所走的路线是这不成问题,这个问题是有,但这个其实可以不成问题。为什么呢?只要你根据现在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该怎么应付就怎么应付,不加一点意思进去,就不成问题。这是原话,叫“不加一点意思进去”。


什么叫“不加一点意思进去”?就是你不要人为地给自己制造更多的烦恼、痛苦和妄念。王阳明当然是这里边的高手了。王阳明说,孩子生病了,父母难过,这一定是对的,这个是生机畅达的,因为是人之常情,孩子生病了,父母会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假如你忧思过度,以至于连事都干不了了,以至于伤害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你心中存了私意。什么叫存了私意?就是你为自己难过得过多了,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剥夺,所以当这一点意思加进去,当这一点私意加进去的时候,人们就容易滥情,就容易哭得很难过。你们看电视就能看到很多这样的场景,咱们的电视现在不是唱歌就是哭,你去看那些哭的电视节目,就是把一个感情哭到泛滥。


但是同样的情况,你们去看看地震,有的国家和地区遭遇了地震,当地人民的反应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烈,因为人家能够把这个痛苦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度。人之常情表达出来了就够了,但是不要让这个私意泛滥。私意只要一泛滥,你就着了,你就离开了当下所在的这个“仁”的状态了,你就失去“乐”的能力了。


所以当你知道孔子最重要的一个态度是“乐”的时候,你就理解了为什么孔子讲“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当你认为此时被不公正对待正是修炼的时候,你就更加容易接受现状,并且能够开心地去体会自己的呼吸,体会自己的走路,体会自己不断修炼成长的这个过程。但如果你认为这一切都是胡扯的,痛苦就是痛苦,这是没法改变的,那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找到自己内心所应该拥有的那个自我,做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你,而是外在的事物。所以回到禅宗讲的“主人翁何在”,就在这儿。


孔子讲的“三达德”,第一个叫“仁者不忧”。什么是忧?忧就是不断地找,着急,难受,心里边被猫抓一样的那种痛苦。什么叫“仁者不忧”,一个人内心当中想的都是怎么把眼下这事处理好,我怎么能够帮大家,我怎么能够替别人着想,怎么能够让这个世界更好,这时候他的私意了无。我们讲《干法》的时候,很多人特别喜欢这句话,叫作“私心了无”,其实稻盛和夫也好,王阳明也好,都是继承孔子衣钵的人,他们都是从这条支脉下来的。


所以当你私心了无的时候,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你有什么好着急的呢?特蕾莎修女在弹尽粮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然后所有人都说,修女,咱们怎么办?她说,祈祷,你只要祈祷就好了,因为这事不归你管,好好祈祷,上帝自有安排。这就是“仁者不忧”的状态。


我跟大家讲过,我在东北采访过一个从韩国到中国来照顾脑瘫儿童的女士,她照顾了一百多个,现在大概有二百多个脑瘫的儿童。咱们想想看,照顾一个正常的孩子,我们都哭爹叫娘地喊累,但是人家照顾了二百多个脑瘫儿童。我跟这个女士聊天,我觉得好开心,人家从头到尾开开心心的,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些眼泪,我们老想着把人说哭了,人家根本不哭,人家高高兴兴地说孩子们很可爱。这是“仁者不忧”。所以“仁”和“乐”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


因此,你要能够做到孔子的这个境界,该唱歌的时候唱歌,该哭的时候哭,这就是一个人本来应该拥有的状态。所以把私心去掉,你的痛苦就不会泛滥,痛苦不泛滥,人生的生机畅达,其实可以感受到无时无刻的快乐。这是第二个态度,我希望大家能够静下来,呼吸一下,体会一下人本身所拥有的快乐。


然后我们来讲第三个态度,叫“讷言敏行”,就是君子要“讷于言,敏于行”。什么意思?少说多做,这是孔子在做事方面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态度。这里边有一段话,我要专门把它念出来给大家听,那天我发了一篇微信就是说这个,这个对我这种人来讲特别重要,为什么呢?我就是话特别多的人,我从小参加辩论赛到现在,一天到晚地说话,所以我不知道造了多少孽。


梁先生说,多言究竟是怎样一个不好,我们本可以用几层意思去讲,但归根则孔子的意思是恐人陷于不仁。所谓不仁者,就是对许多事不觉得不安,此种状况成为习惯,就陷于不仁。仁者羞于说好听的话,谩骂的话,不但说出来他便觉不安,而听此种话亦觉不安。很轻易说出来的人只是心死的人,说出来他并不觉得不安,实在是直觉麻痹,其心已死了。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人要说话,你说点正常话,你说点正常人能够接受的道理,这都行,讲点实实在在的事。但是你不能经常讲那些令人特别肉麻的东西,明明是不符合常情的东西,你要去讲它,这就是大家会觉得恶心的地方。


梁先生在这里边举的例子是民国时期的例子,说这人抗日战争以后跟大家说,那时候我真想赴汤蹈火,我真想为大家两肋插刀,但实际上他做的事跟这个根本是不一样的,所以听的人就觉得已经受不了了,这个人竟然能够说得出口,这就叫作受不了。


所以孔夫子害怕大家变成这样的人,他经常讲一句话,叫“巧言令色,鲜矣仁”,就是一个人如果说话的表情特别谄媚、特别丰富,辞令特别华丽,然后忽悠得特别厉害,这种人能够达到“仁”的境界的不多。我就特别怕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现在讲的东西要很慎重,我要保证讲的东西有出处,所以少说一点,多做一点,这很重要。


所以《论语》当中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这个我们翻译成一个成语,叫“言过其实”,或者你可以把它叫作“言过其行”,就是你说的比你做的要多得多,这是非常让君子觉得丢脸的一件事。然后“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就是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害怕我说了以后做不到。


所以叶曼先生说,人前做不到的事不说,人前说不得的事不做。这大白话听起来多舒服,人前做不到的事别说,别瞎吹,别承诺,“轻诺者必寡信”,人前说不得的事别做,凡是你在大家面前不能讲的事,你最好就别做。


这就是孔子讲的第三个非常重要的态度,就是“讷言敏行”。其实你看他也是在当下,一个人少说话多做事,是不是就在做当下的事?他是不是也是不找?所以“找”这个字在这本书里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字,不找,努力做好当下的事。


所以“力行近乎仁”,如果您需要座右铭的话,可以把这句留下来,叫“力行近乎仁”,一个人只要闷头苦干,就接近“仁”的状态。那天我们在微信里边说过,这个世界从来不会辜负一个默默努力的人,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默默地不断努力,这个世界是不会辜负你的,所以好好做一个讷言敏行的人吧。这是第三个态度。


第四个态度叫看自己。什么叫看自己?我每次讲领导力的课,讲完以后就有很多学生跑过来跟我分享,说樊老师,您这课讲得特别好。我说,怎么了?他说,我们老板要听一下就好了。还有人说,老师课讲得特别好,我应该把我们的手下叫来听一下,真是的,太可惜了。你发现了吗?就是人们在听完一个课以后,听到这些道理,觉得很好,听到这些方法,觉得很好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不让别人学一下,人们老喜欢让别人学一下。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论语》当中找到一句话跟大家讲,我说,孔夫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夫子嘴里说的过去的学者都是他所崇敬的好学者,过去的学者学东西是为自己学的,他学一个东西是为了改变自己,他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的,这叫“古之学者为己”。现在的学者不行,为什么呢?他说这届学者不行,原因是什么呢?他学东西是为别人,他学完以后说,你为什么没做到?这事你怎么没做到?


当你学完任何一个东西,你就变成一个探照灯的时候,你就拿这东西不断地照别人,你说“他应该学”的时候,我告诉你,你会变得特别痛苦,你甚至会怀疑学习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你说,你看人家不学,人家比我混得还好,你就管他,但是你应该认真做到自己应该做到的事。所以努力地看自己,看自己就是看当下,这是一回事,因为只有你自己能够在这个当下。


再跟大家念一段关于“古之学者为己”的话:古之学者为己,若说为我有学问而学,结果都有毛病,都是自私。其实为己者完全是一个兴趣,或是为我当下的一个好奇心而学,此则无病也。为己与为人的区别也就是一个不自私与自私的区别,为己者就是我以忘形,为我怜悯人而帮他,行了便完事,为人则行了还未完,因为为人则所行是手段,而目的则在他处。


梁先生这话说得好吗?什么叫为己?我帮你的忙,根本不是因为我要累积什么福报,根本不是为了我能够内心觉得好舒服,我今天帮你做了什么样的事。我帮你纯粹是因为我当下就要帮你,我作为一个人,我有着一个天然所在的这种心,我看到别人受苦,我于心不忍,我帮一把就完了,所以这里边谁也不欠谁的,这才是为己的想法。而为人的想法是,我今天做好事了,看到我做了这么多很棒的事,你们应该感谢我,我是一个很牛的人。当你这样去想的时候,你的负担就变重了,而且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就消失了。


关于这个,我经常会想到佛教的公案。有一个禅师学了佛成了道,然后要下山去云游四方,走之前就跟师傅说,师傅,我走了,你有什么话要嘱托的吗?跟我说两句。师傅说,莫为善。这一路去,莫为善,别干好事。这个徒弟说,师傅,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咱们佛教不是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吗?我们要多干好事,你怎么跟我说“莫为善”呢?师傅说,善且不为,何况为恶?连善都不做,你做什么恶啊?


这就是《金刚经》里边讲的“不着相”,你要做什么事,做就好了,不要给自己下一个定义,说我这就叫做好事。学习本身根本不是什么高尚的事,学习本身就是乐趣,就是满足你的好奇心,你觉得你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了,很开心,这是对你最大的好处。所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是孔子为自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柱。


还有另外一句讲看自己的话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孔子跟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我的道其实就是一回事。曾子说“诺”,然后孔子就走了,没说原因。这个是《论语》当中唯一一段有点像禅宗的地方,他没有说答案,孔子在其他的地方都把答案说得很清楚,就这个地方没有说答案。结果旁边门人就问曾子,“何谓也”,“一以贯之”的“一”是什么呀?曾子说,忠恕而已,忠是忠心,恕是如心,你能够做到忠和恕,你就算是孔子说的“一以贯之”的“一”了。


后来我觉得这话不对,因为忠和恕首先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而且最重要的是忠和恕都是外在的表现,都是我们做事的方法、原则,不是一个核心的东西,所以这怎么会是“一以贯之”的“一”呢?后来我看了很多别人写的书,我发现大家跟我意见一样,很多人都认为,“一以贯之”的“一”并不是忠、恕,说曾子讲错了。


那么曾子为什么会讲错呢?我们猜一下,大概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曾子这个人比较笨,大家别觉得我说这话唐突,这是孔子讲的,孔子说“参也鲁”,曾参这个人笨笨的。所以曾子的领悟力本身不高,他领悟到了忠和恕而已,这是一种可能。另外一种可能是,问这个话的人是曾子的学生,更年轻的年轻人,所以曾子跟这些年轻人讲,像你们这个境界,说多了你也听不懂,做到忠恕就可以了,这也是一种解释。


所以基本上大家认为,忠恕不是孔子“一以贯之”的“一”。那我也在找,我在《论语》当中,我就琢磨到底什么是“一”呢?后来我发现最核心的这句话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有任何问题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找答案,找解决方法,小人有任何问题,都会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找答案,找解决方法,整天指责别人而不去改变自己。


所以孔夫子做的所有事,比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不是“君子求诸己”?“下学而上达”也是“君子求诸己”。“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怀之可也”,国家好的时候我出来当官,国家不好的时候我把自己卷起来,在家里边修炼。不怨天,不尤人,孔子所有的原则都是在做看自己的事。所以当你能够做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生活中的烦恼真的少了很多,你没有那么多好去计较、评论的事。


子贡总给孔子提供反面案例,特别有意思。子贡有一次跑来问孔子,那个谁怎么样,那个谁怎么样,叫“子贡爱方人”,什么意思?就是子贡喜欢评论别人,子贡整天喜欢评论这个,评论那个。这事被孔子知道了以后,孔子说,子贡真行,有这闲工夫,孔子评论了一句话,叫“夫我则不暇”。这句话其实说得很重,“夫我则不暇”什么意思?至于我,我就没这功夫。孔子没工夫去评论别人。


各位想想看,我们平常在生活中花了大量的时间评论别人,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评论各种跟我们无关的、我们根本操控不了的事。事实上,如果这个世界上多一些孔夫子这样的人,我们大家努力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所以孔子的第四个态度叫看自己。


第五个、第六个和第四个其实几乎是连续、一致的。第五个叫看当下,为什么呢?心就在当下,看当下就是盯住你的心。所以孔子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什么意思?就是当你出门的时候,你始终都仿佛要去接见那些很重要的人一样,时时刻刻保持你的心在这儿。


那跟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一种人就是心不在焉的人。各位有没有见过心不在焉的人?我从机场出来,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提着个箱子走到我面前,我会感觉到他压根就没看见我。他在四处张望,然后完全挡着我面前的路,也不会动一下。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他根本感受不到周围别人的存在,然后他自己的心跑掉了,这个人像一个物体一样呆在这儿,这就叫作心不在此。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什么叫“求其放心而已”?就是把你放在外面的那颗心给找回来,这是做学问之道,所以静心即当下。


梁先生用了一个词,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叫作“一点未滑”。什么叫“一点未滑”?你的心根本没有溜走。我讲课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这种感觉,我此刻跟你们说话的时候,我能够明显感觉到我的心在这儿,所以我是在真诚地跟你们交流。但是有时候有的书真的,我得承认,讲得不在状态的时候,我讲了一段话出去,突然发现我刚刚没有思考过这段话,这段话是习惯性地滑出去了,我的心滑走了,这就叫作不在状态。所以我为什么特别欣赏脉动?脉动说“不在状态”,就是滑走了,这个人灵魂出窍了,歪到一边去了。各位,这是掌握了真谛的东西,所以看当下跟看自己有着非常一致的部分,盯住你此刻的心。所以孔夫子讲“君子思不出其位”,君子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但是有人会反驳说,这不对,因为《论语》当中还有一句话,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就是思考未来的事吗?你注意,我在为未来的事思考,这也是我此刻的工作,我此刻需要为未来的事思考,我就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这其实是在当下的状态。


各位要搞清楚,不意味着我在当下就根本不考虑明天的事,后天的事,连安排我都不看,日程表都不看。看日程表的时候,你就认认真真地看日程表,你就来排,而不要看日程表的时候心猿意马,开始滑到那个时候,说那我那天该吃什么饭呢?那万一他不来怎么办?我该多心烦。你为这些事烦心,为这些事手舞足蹈,为这些事发狂,对不起,那个就叫作妄念。但你为这个事谋划,你在努力做自己此刻该做的事,这就叫作活在当下。这就是区别,所以“思不出其位”。


孔夫子还说“思无邪”,叫“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什么意思呢?就是不想那么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感受这桃花的美好,就是感受这参差荇菜的美好,就是感受男欢女爱的美好,我喜欢这姑娘,真美好,可以,“思无邪”。所以梁先生说,孔子实则是小孩子与老实人的生活尔,就如果你能够真的做到小孩子和老实人的状态,你就生活在了孔子这个干干净净、看自己、看当下的状态。这是第五个。


第六个叫作“反宗教”。孔子是反宗教的,所以我相信如果人说孔子是孔教的话,孔子可能会不高兴。梁先生说孔子是反宗教的,为什么呢?这个最有名的就是子路来问孔子“如何事鬼”,怎么样侍奉鬼?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你人都没弄好,你去弄什么鬼?后来子路不死心,又来说,“敢问死是如何”,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生还没有好好学会,你学什么死?就不跟他说。


然后在《孔子家语》里边有一段,子贡跑来问孔子,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死以后的事呢?孔子说,这事不能说,为啥呢?你看我把这盖子揭开,我说人死了以后是有的,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混乱,因为很多人会为了未来的事牺牲现在的事,他们会拿活人做祭品,然后又恢复到生祭的状态,这是不人道的,所以我不能说死后是有的。


那死后如果没呢?我如果说死后没有,那么很多人会把自己死去的父母就扔在道边不管了,因为反正孔子说死后都没了。所以这事我不能说,死后到底有还是没有,不能说。然后子贡就说,那就咱俩,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孔子说,等你死了你就知道了。所以孔子死活也不说关于生死的事。


那么梁先生在这里边讲到了宗教的一个本质的东西,他说,所有的宗教全都是来自于人的“情志不安”。什么叫“情志不安”?比如说祥林嫂的孩子出了意外,她受到了打击,她情致不安,她的心根本没法再回到当下,然后她一天到晚地哭,难过得控制不了。所以这时候所有的宗教起到作用,跑来安慰她说,你要相信,这是某一个神的安排,所以你要能接受。因此,很多心中有着大量痛苦的人都去找宗教作为安慰和依归。实际上,这就叫作一团私意,就是让你把这一团私意,把你所拥有的这些私心无限放大,然后找到一个寄托的地方。


实际上,这个东西根本不是孔子所提倡的东西,孔子认为人的痛苦是自然的,你有痛苦就是有痛苦,这是自然的一个事。所以孔子哭起来也很难过,孔子的几个学生死的时候,他都哭了。


最典型的就是颜回。颜回在孔子71岁的时候死了,然后孔子哭得难过,就是痛哭,发自内心的那种哭。然后旁边的人劝他说,夫子,你哭得有点过分了。孔子说,不为这样的人哭,为什么人哭?他说这是“天丧我”,老天爷要杀了我。孔子真的是非常难过,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这是人之常情,真实的事。


但是紧接着那个故事就吓人了。颜回的父亲跑来找孔子说,颜回很可怜,我们家穷,没有棺椁,您能不能把您的马车给卖了,然后给他做一副棺椁?因为孔子是有钱人,孔子有马车,所以颜回的爸爸来找孔子,就让他把他的马车卖了,然后给颜回做一副棺椁,给他埋了。然后孔子一边哭一边说,“自吾从大夫以后,不可以无驹也”,我要跟这些大夫们一块儿来交往,我也有这个头衔了以后,我“不可以无驹”,我出门不能没车,出门没车是一个不合乎理智的事。


所以孔子的分寸是非常明确的。他说,我哭归哭,但问题是我不能够做过分的事。他的痛苦是可以停止的,他的痛苦是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沉迷下去,拔不出来的。这就是不懈的功夫,他能够时时刻刻活在当下。


所以哭过以后,该做学问接着做学问,该乐接着乐,该唱歌接着唱歌,作为一个人,你所拥有的这种生机畅达的感受又会回来。但是难过的那一刻也是真难过,而不是说把这个东西寄托给某一个神灵,然后这个事似乎就没有了,实际上是在逃避自己应该有的痛苦和难过。


所以孔子并不靠神,并不靠宗教,并不靠许诺来生来给大家任何帮助,孔子的办法就是不懈地修炼,好好地努力让自己的仁心在此,做到像颜回那样“三月不违仁”,就很牛了。为什么他是个伟人?他跟别人解决痛苦的方法都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非常高级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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