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川西纪行⑤ 万年寺里的莲花


5月24日星期日上午,峨眉山,多云。


01


离开舍身崖沿原路下山,随着海拔的下降,山中的雾气也渐次淡了下来。将到太子坪时,大雾便也散尽,仿佛我是从云彩上下来的,而人间自没有在高处的寒冷,只略有些多云的潮闷而已。

回旅社打理行装退房,离开时顺便向老板打听下山路线,我对徒步下山并未死心。老板弟弟蹲在门口,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那是他的早餐。见我问路,他一边大嚼着面条,一边快人快语地抢着说,“从金顶下到清音阁,他走过,得要十个多小时”。

他川音重又嘴中嚼着东西,我听不大清楚,因而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数字。老板见我一脸懵逼,便给我做了翻译,并再次确认,差不多要十个小时,而那时,我还不知道清音阁是哪里。

这时间却有些让人扫兴的长,因而下山路上,一直都在看着地图盘算着纠结,临到了雷洞坪,还是胆怯了,没有再往下去走到洗象池的八十四盘,而是改坐班车去了万年寺。

据说那八十四盘,是峨眉风光中最是奇美的一段。

为节省时间,从下车站点先坐缆车上到半山,再爬至万年寺,那里海拔是1020米,属于峨眉山的中山区。从金顶到这里,应算是从冬到了夏,金顶上还需紧捂着的抓绒衣,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于是系在了腰间。万年寺还未到,那件绒衣就已被肚皮上流出的油水浸得潮乎乎了。

气候不同,景色自然大不一样,这里的植被以常绿阔叶的树木为主,林木高大茂密,山色也更为苍翠葱茏。而刚刚从上边下来的,那座色彩斑斓的高山,也早已在云蒸霞蔚间不见了踪影。与其一道蒸发掉的还有曾经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冷,与这里融融的暖意相较,那自是有些不着边际的离奇,尽管才刚刚过去,却恍如已是不真实的梦境。

这里的现实要比那清冷梦境热闹许多的,今儿个周末放假,山上的小孩子似全跑了出来成为生意人。她们三三俩俩散落在上山的路上,手拿着竹篾子编出的小玩意儿,缠着人卖,吆喝起来,更异口同声地就像是在背着课文。那些竹织的小玩意儿多是鸟儿、虫儿什么的,虽做工粗糙了些,但却也传神,被一根根细细长长的篾条挑着,轻轻一抖便颤巍巍地活了一般。

一路与这些小生意人纠缠着,吵吵闹闹地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远远又高高在上的道路尽头,渐有一抹大红从浓厚又深邃的绿意中跳跃出来,那里便是那座历久弥新的万年寺了。



02


峨眉山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它有着悠久的佛教传承和发展的历史,并留下了丰富的佛教文化遗产,是对中国乃至世界都具深远影响的佛教圣地。

峨眉全山有30余座寺庙,其中著名的有报国寺、伏虎寺、清音阁、洪春坪、仙峰寺、洗象池,还有一早去过的金顶华藏寺,再有的便是就要去到的万年寺了,它们号称峨眉八大寺庙。这八个寺庙中,最古老的就应算是万年寺了,关于这座寺庙的建立,还有个更古老的传说。

据说东汉永平年间,有位在峨眉山上采药的蒲公,在云窝这个地方见到一匹鹿,蒲公“异之”,因而追到绝顶,鹿至此消失无踪,他却在绝顶上看到了金光灿烂的宝光。蒲公将此异象说与结识的高僧,高僧说那是普贤菩萨“依本愿而现象于峨眉山”。东汉时初来华夏的佛教是否就有如此魅力,我这里不知,反正那位寻鹿的蒲公是信的,回家后便舍宅为寺,而峨眉山自此也就成了普贤菩萨的道场,绵延了他两千余年的香火。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既是传说必是口口相传的结果,至少在当时是没留下文字的。但这又是一个时间精确的传说,它留下一个时间结点“东汉永平”年间。东汉“永平”是汉明帝刘庄在位时的年号,而这位汉明帝在“永平”年间还做过一个更为著名的梦。

《后汉书.西域传》中记载,“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这个梦之后的永平八年,即公元65年,汉明帝遣使“西天取经”,两年之后出使西域的使者载经而归,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白马驮经”的故事。这是中国历史关于佛教的最早记载之一,也是从不大确定的“世传”传说开始,并于400年后,被南朝史学家范晔写进成书于公元五世纪中叶的《后汉书》中。

从这段记载,我们或能确认汉明帝时期或者再早些,佛教就应已传入华夏了。汉明帝的那个传说中的梦或也仅是他在听大臣们的日常汇报中,知道了佛教,并对它有了一丝好奇。即便他遣使西域,也不代表着他对佛教有更多崇信,当然身处那个时代的汉明帝,是不会知道这门宗教将对中华历史有着什么样影响的。

但身处公元五世纪中上叶的史学家范晔,是能看到这门宗教对于国家的影响的。公元四世纪末和五世纪初,对汉传佛教传播与发展有着深远影响的一系列人物,释道安、鸠摩罗什、庐山慧远和法显,相继出现并完成了他们的宏伟事业。十六国中的北凉业已确定佛教为自己的国教,并开凿了被现代学者认为是所谓“凉州模式”的天梯山石窟。

范晔去世的公元五世纪中叶,佛教发展方兴未艾,北朝尊佛已成定势,皇家支持的更是辉煌的云冈石窟也将在一二十年之后呼之欲出。在这个时代波澜之中,范晔以一位史学家的敏感,追溯了一下佛教在华夏兴起的源头,并将它记录在了“东汉永平”年间。

我们的历史,总喜欢厚古薄今,总觉得时间追溯得越长久便是越好的,而对现实影响的真实的脉络,不去做认真的计较。

就以“蒲公寻鹿”这个故事为例,我就不觉好奇,峨眉物产那么丰富,见着一匹鹿为什么会如此“异之”?蒲公不是猎人,也没有猎鹿之心,但他却追着鹿翻山越岭,并把见着鹿这事做为奇闻到处传扬。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蒲公来自于崇鹿的北方。

我国北方的草原民族,自古就有崇拜鹿的传统,突厥用鹿来祭天,蒙古族传说他们的祖先来自苍天降生的孛儿贴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孛儿贴赤那是赤狼,而豁埃马阑勒便是白鹿。

汉地佛教最初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在它传播的过程中,自然会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相驳杂。而最早给予佛教以国教待遇的,也是这样游牧民族建立起的国家,如北凉,如北魏。如此,你还会奇怪,蒲公为什么会以鹿为神圣,并用鹿消失后所见到的金顶宝光,来隐喻普贤菩萨的化身显像吗?

这个传说或正寓意着佛教是从西北而来的,而那个“东汉永平”年间,不过是托古而已。



03


其实也是在公元五世纪初,道安法师门下,净土之祖庐山慧远大师的学弟——高僧惠持,就上了峨眉山。他在那位“东汉永平”年间寻鹿的蒲公舍宅后的礼佛处,建立了一座寺庙,名为普贤寺,它便是如今万年寺的前身,它也是峨眉山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就像范晔在公元五世纪记录下了,那个“东汉永平”年间的梦一样,惠持法师也在公元五世纪建寺时记录下了,那个“东汉永平”年间的传说。如今峨眉山所宣扬的两千年佛教传承历史,显然不是以公元五世纪为发端的,那个“东汉永平”年间的一个传说,已经牢牢地锁定了时间脉络的起点。

万年寺的大门甚是气派,红墙黑瓦,三重飞檐,上下两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边一块书写着“万年寺”,下边一块题着“大光明山”,那说得自然就是蒲公所见到的佛光。门前四根檐柱挑着一长一短两幅楹联,其中短联更是气魄,“大千秋色,第一名山”。

这座历史悠久的普贤寺,在历史上也几经兴废,到明神宗万历年间才又得以重建,工程竣工时,万历皇帝还亲赐匾额——圣寿万年寺,至此万年寺的名字,沿袭至今。

过香烟缭绕的弥勒宝殿和观音殿,有一条斜出中轴线的石板路,石路两旁有姿态各异的青石小象次第而列。

这些小象终把人们引导到一座,帐篷一般的鹅黄色建筑前。那建筑门楣上的题额便是万历皇帝所赐于的“圣寿万年寺”,而它再有的名字更是突出它建筑结构上的神奇,叫作“无梁殿”。

无梁殿是一座砖殿,或许是防火防到了较真的程度,这座大殿建筑时不用一根木梁木柱。其因纯粹的砖石结构,而颠覆了传统的房屋建造样式,又因挺立了400余年而珍稀罕见,堪称我国古代此类建筑的孤本。

这座怕火怕到无木的神奇建筑,其实也是在用心呵护着万年寺的另一件宝贝,那是一座高七米有余、重六十余吨的骑白象普贤铜坐像,这座铜像的铸造年代更是久远,它造于北宋太平兴国五年,即公元980年。

北宋太平兴国五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金刀杨令公率杨家将大破辽军,刀斩萧多罗,生擒李重海,取得雁门关大捷的那一年。想起这些,不觉让人有一丝惊奇,因为我们离着历史原本就是这么近,近得好像伸出手来就能触到历史的另一端。

以那一端为起点,历史更像是一个率性胡为的孩子,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波澜,时人看来简直是无法逾越之难,但不出百年的消解,便也全部归于了沉寂。今人会有几个为杨家将和岳家军的仇恨咬牙切齿到痛哭流涕呢?而谁又曾想到,在峨眉山的这处角落里,却能见到与历史同在的物件,这难道不神奇吗?

无梁殿中的这位普贤菩萨,只淡定从容地笑着,那是宋朝的微笑,在阐释着贯穿古今的永恒。

原来,过往的仇恨已经是那么的远,远得我们都已经不再记得,曾经的伤痛;而拈花的微笑却依旧是这么的近,近得我们只需伸出一个手指便能触碰到,遥远的灵魂。



04


无梁殿里的一个个导游们,在介绍完大佛的身世后,都会建议大家围着佛像顺时针转三圈,说这样是可以祛病消灾的。另外她们还会特别嘱咐团队中的男士们,转到白象屁股那里,别忘了摸一下,那是可以交到好运的。

什么样的好运是专属于男士的,那些导游不说,问了,也多半只见到嘿嘿的坏笑。

在这黯淡又逼仄的空间里,我自然也要参加到了拥挤又热闹的参拜队伍里,双手顶出汗来地合着十,嘴中不停歇地叨念着能想得到的种种心愿,围着宋朝铜像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到白象屁股那里,自也要为将来莫名的好运,努力地拍上一拍,空洞的铜像中传来浮动于久远时空中的欢喜,那是神给予人的欢喜。

如此欢喜地出了那座鹅黄色的大殿,人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等待,该是自己的那份好运了。

将离开万年寺时,一位好心的僧人告诉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开斋饭了。虽有些犹豫,但还是留了下来,在寺内闲逛。

观音殿外,较偏远的地方有一处方方的水塘,池水静无微澜,几丛油绿的莲叶密密扎扎地贴在水面上,几朵粉色的睡莲默默地绽放于浮叶之间。很喜欢那几朵静开的莲花,便举着相机照了几张,又总觉抓不到静开的味道。

稍歇后,也便离开了,没有继续去等那一顿斋饭,而是赶赴去了下一段行程。

……

回到北京,查阅万年寺的资料后,才惊奇地知道,原来在白象普贤铜像铸造的再三百年前,曾有一位诗人来到过这里。

那是个晚秋时节,峨眉已有了阵阵凉意。也是在这个观音殿外的小池边,一位操着川音的僧人与诗人相聊甚欢,不觉已天色黯淡。僧人乘兴,抱来自己心爱的名琴,即兴拨弄,琴声如风过松林,在暮色里的古寺和霜钟间悠然传荡。

如此美妙的经历让诗人文思泉涌,脉脉不绝……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那位诗人就是诗仙李太白,曾几何时,我原是与他一道看了,静开于小池塘上的莲花。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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