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姜明白,黄雀所说的“看”是什么意思。
黄雀飞上了屋顶向下俯视,淑姜跟了过去,站定后仰起头,并开始行气。
视线交汇刹那,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好似重叠了般,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淑姜似又多了一双眼睛,她的心绪,更隐隐和眼睛的主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在眼前快速掠过,每个画面都带着一团黑气,让淑姜根本无法看清画面的内容,过于纷乱的画面,让她心中更是起了烦躁。
思绪杂乱,回忆连贯不成片段,永远沉溺在烦躁中,这就是为妖的状态吧?
淑姜努力稳定着心神,回想着菀风说的,不要去问“为什么”,努力去寻“是什么”的真相。
眼前的妖到底是什么呢?
终于,画面定格了下来,黑气缭绕的视野中,淑姜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步履优雅,衣着华贵又不张扬,看来身份并不简单。
淑姜稳着心神,努力拨开重重黑雾,接近那女子,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她耳边更是隐约响起了孩童的笑声。
“阿娘,阿娘,你看,我做的雪阿妹。”
淑姜定睛望去,女子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女孩,正一手抱着新堆的雪人,一手向女子挥舞,这般冷的天,小女孩半张脸被头发遮着,半张脸贴在雪人身上,仿佛这雪人是暖的一般。
“真是的,快过来,也不怕冻坏了,待会儿啊你的小脸,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可就不好看了。”
女子上前拉住了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忽而抬头,女子顿时尖叫一声,淑姜的心脏也跟着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女孩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对血窟窿,不断留着血泪,未被血污的地方,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画面中陡然出现了无数黑气,那女子抱着倒下去的小女孩喃喃道,“不,不是的,这不是我的孩子,我能感到她的气息……没死……没死……还没有死!”
黑气狂暴,淑姜的心绪无法抑制地波动起来,她努力稳定着心神,在急速掠过的画面中继续寻找着。
再度寻到一个画面,只见先前的女子披头散发,在林间急走,她肩头插着两支箭,血染了半身,一双眼睛彻底失了神,似乎仅凭着本能在行走,她口中喃喃道,“不,那不是你,阿娘一定能找到你……别怕……别怕……”
这女子不断地走着,寻着,却始终未说出自己女儿的名字,淑姜不免着急起来。
又走了一阵,这女子突然站定,睁着一双无焦的眼睛,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阿娘会活下去……阿娘会活下去的!”
话语化作了凄厉长啸,女子长发忽如乱柳飞扬,她施展着淑姜未曾见过的巫术,周身旋起狂风,与此同时,上方不断传来鸣叫,淑姜抬眼看去,看到了一只羽色鲜亮,身形笨拙的相弘鸟,那是尚未化妖的相弘鸟!
施术之后,女子的身体直直倒下,上方的相弘鸟周身则冒出一团黑气。
看到这里,淑姜不觉心惊肉跳,这妖物,原来并非是死后怨气寄托,竟是利用巫术强行续命成妖!
这女子也是巫者吗?
疑惑间,忽听方才化妖的相弘鸟,发出凄厉的尖鸣声,“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记不起来了!我……我不是以命为代价了吗!”
空旷的林中,回荡着妖物诡异的哀叫声,没人回答,没人回应,因为从来没人可以确定,巫术反噬,究竟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淑姜心中一阵悲凉,她知道,关于这女子女儿的线索,怕是寻不到了,但或许,她还能再找找别的……,比如,这女子本身的名字。
要怎么办才好?
一个念头划过了淑姜的脑海,一个人除了对悲痛记忆深刻,也总有些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她或许可以试着搜寻,这女子之前的回忆。
淑姜找着找着才发觉,失女之痛竟是如此惨烈,让所有过往的回忆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这妖物心中竟再无快乐的回忆,不知……,这是不是也是代价之一?
终于,淑姜找到了一副画面,那个画面也是黑漆漆的,却无黑烟缭绕。
那是一个夜晚,月牙斜在天际,乍然间,婴儿的哭声响彻天地,院子里等候的人皆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有侍女匆忙跑出报信道,“是女孩!”
“是吗,太好了,墨家总算有了个女儿。”
“说不定啊,还是个巫者。”
“是吗?那就取个听起来像大巫的名字。”
……
幸好,人初生时是纯粹的,而这名女子,身为巫者,灵台也足够清明,最初那些无悲无喜的所见所闻,还留存在记忆中。
淑姜收回了行气,身子一晃,立时被南宫括扶住了肩头。
南宫括满眼焦急,看得出来,这位急性子的少主,为怕打扰她,在边上也是忍到了极限,此刻见淑姜回过神,南宫括立时问道,“阿淑,如何?”
一阵风过,淑姜才觉背后整个湿透了,她站稳了身子,看着屋顶的黄雀,伸手指向天边的月亮道,“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你出生在日落月升之时,夕,你叫夕墨。”
“夕……墨……”屋顶上的黄雀呢喃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南宫括在旁惊讶道,“夕墨?墨姓?那不是和梓墨一伙的吗?都是罪者之后?哎——!你这臭鸟!”
夕墨飞下,狠狠啄了下南宫括的脑袋,南宫括大怒,转过乌木铍戳去,夕墨早灵巧闪过,飞到了淑姜身畔怒道,“无知小子!这世上不是只有罪者才是墨姓!”
确实,墨姓中,有不少是被奴役的罪者或者罪者之后,这些罪者因受墨刑,面带墨痕,而被赐墨姓,但这并不代表,墨姓就一定是罪者之后。
至少淑姜所见,夕墨的家族似乎是北方雪国的大族,具体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被啄了一口的南宫括,不甘示弱道,“得了吧,你不说天意吗?那有这么巧,你是墨姓,梓墨也是墨姓,你女儿什么时候丢的?你算算看岁数,该不会,她就是你女儿吧。”
“不会的。”感应到夕墨的怒意,淑姜主动打圆场道,“梓墨说她一出生就是罪人,我看过墨夫人的故乡,好像有雪山,应该是北边的方国吧?”
“北边?北边最大的诸侯为孤竹国,孤竹国宗室之姓到是墨姓来着……,不过嘛……”南宫括说着轻蔑地打量了黄雀两眼,尊贵的宗室之女,定有祭祀,怎么可能沦落成妖物?
“括哥哥……”淑姜摇摇头,示意南宫括别再说了,她知道夕墨遭遇悲惨,不想再触动她的伤痛。
“无知小子,你说我可以,但不可以侮辱我女儿!我女儿可没梓墨那么戾气,若教出这样的孩子,我一早就掐死了!”
说起梓墨的坏话,南宫括到也同意,于是服软道,“好好好,臭妖怪,算我说错话了,只要你不伤害阿淑,我也会帮你留意打探,对了阿淑,这臭妖怪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看不出,括哥哥,你别这么叫墨夫人,她毕竟是我们的前辈。”
南宫括不屑道,“她若是做人事,我还能尊重她,偏偏她骗了你,阿淑,你知道吗?如果你找不出她的名字,时间长了,会反过来被她控制的。”
“南宫括,我便是知道你的名字,也能控制你!”夕墨站到淑姜肩头,冷冷道,“妖怪也是恩怨分明的,阿淑那么乖……”
“停!”南宫括打断夕墨道,“她不是你女儿,她是你主人,你可别打歪心思!”南宫括说罢,又同淑姜严肃道,“阿淑,记住,你是主,她是仆,你要叫她名字才能制得住她,什么墨夫人,这像话吗?”
淑姜知道南宫括说得在理,可想起夕墨的遭遇,淑姜既同情,也尊敬,更何况她的能为看起来似乎更甚菀风一筹,便是应对灵女若风,也绰绰有余,淑姜实在无法将她当作仆役使唤。
看出淑姜的为难,夕墨主动道,“阿淑,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夕墨在此以我女儿之事,向你发誓效忠,但这份忠心与契约,在找到我女儿后,便自行解除,你接受吗?”
淑姜应道,“我接受。”
随即,淑姜又对南宫括道,“括哥哥,这样行了吧?现在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墨夫人的帮助,墨夫人知道《关雎》吗?招灵歌就是这首。”
“《关雎》?”
听了淑姜的发问,夕墨和南宫括不由异口同声道,两边看起来皆是吃惊不小。
随即,夕墨又喃喃道,“关雎,居然是关雎……,看来这商羊鸟,是借着伯侯定亲之时招来的。”
南宫括也回忆道,“听这边的老人说,自打伯侯在渭河畔接走君夫人,丰邑这边的收成便开始一年比一年好,田野上也开始出现商羊跳舞,大家都说这是伯侯和君夫人的恋情,感动上苍,所以降下灵鸟。”
夕墨嗤笑一声,在淑姜肩头跳了下道,“恋情?还真是幼稚,关键是华胥风姓在此,生民百计才能治理得如此之好,人心安定了,一物一灵,自然也能安泰,这样的环境才能降灵。”
“臭妖物,谁幼稚了?我说的是民间传言,再说了,商羊鸟出现在伯侯来接君夫人之后,这总是事实吧?《关雎》之歌,唱的也是思慕之情,这怎么会和恋情无关?”
“说你幼稚还不承认,正是因为这段恋情成为佳话,《关雎》才能让百姓们产生美好的心绪,万众一心,才是降灵的关键,这曲子悠扬绵长,我当初一听就知道是出自华胥风姓的手笔。”
“是是是,全是巫者的功劳,行了吧?”
“本来就是的。”
“别吵了。”淑姜适时阻止了两边的争吵,“墨夫人,你快教教我吧。”
夕墨冲着南宫括不满地“啾”了声,振翅飞向姬旦留下的盆鼓,在上方绕圈,不多时,边上的锤子竟是自行跳了起来,在盆鼓上叮叮咚咚奏出乐响。
“关关雉鸠……”
“噗——哈哈哈!”
夕墨才唱了一句,南宫括便忍不住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