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习丨子罕第九(11)

原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翻译:

颜渊感叹道:孔子之道,我仰望它,越望越觉得高不可攀。我钻研它,越钻越觉得坚不可入。看上去它明明在前面,忽然又到身后了。夫子善于一步步引导,用文章来开博我,以礼节来规范我,使我欲罢不能,竭尽全力,总是看到孔子的丰碑在我面前卓然耸立,虽然想追随,但却找不到门路了。

论语别裁

颜回赞叹孔子“仰之弥高”,就是抬头一看,越看越高。后来印度传过来的佛教文化,对释迦牟尼也有类似的形容词。佛经上说释迦牟尼有三十二种特殊的相,与众不同,其中有一种相名为“不见顶相”。佛教徒们研究佛经很好玩的,起初研究,有些人奇怪,为什么看不见头顶,后来多读了书才明白。所以有人来问我,为什么释迦牟尼会看不见头顶?我说如果看不见他的头顶,那不是佛,是妖怪,应该打倒。实际上所谓“不见顶相”,就是“仰之弥高”的意思,太崇高了。有些佛教徒或研究佛学的人,把这句话当成真的了,说释迦牟尼没有天灵盖,殊不知这是崇高伟大、没有止境的意思。“钻之弥坚”,是赞叹孔子人格与学问造就的深厚,越钻研越厚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果这两句话照字面讲,孔子有隐身法了,以武侠小说来看,功夫很高,抓不住了。看见他在前面,追过去追不到,他突然又到了后面,好像太极拳、八卦拳,内功到了家似的。实际上四句话连起来,可用一句土话解释,就是“这个人摸不透”。他的学问到底有多深,人格到底多么崇高,无法估计,所以用这四句话的文学境界来形容,益见孔子的伟大。这是颜回跟从孔子,对孔子所加赞叹的结论。对于一个哲学家,一个民族文化伟大的圣人,譬如西方人尊重耶稣,以后都变成宗教性的“神格化”,替他穿上宗教的外衣,而犯了“高推圣境”的毛病,把圣人的境界推崇得太高了,好像摸不到顶,事实上是否这样呢?这点我们要注意。事实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最平凡。我们反过来,随便找一个乡下很土的种田人,一个老实人,对他研究研究看,就可发现一个平凡的人,也就是一个伟人。所以说学问真正好的人,最后是最平凡。如感觉到不凡,那是犯了“自命不凡”的毛病,有了这种心理,就可见这个人有限。真正了不起的人,看起来是最平凡的,所以在哲学的观点上,就有“大智若愚”的说法。如果真有学问的人,学问到了家,自己又变成很平凡、很普通,不“自命不凡”,那就是颜回所讲孔子这四句话的境界。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注意“循循”这两个字,“循”是跟着走。不但是教育如此,作人处世也是如此,讲理论容易,做起来很难。在学校里教学生,就常会感到非常讨厌,有时候心里会想:“你还没有懂?真蠢!”当我们有了这个心理的时候,马上感觉自己到底不是孔子。颜回这里说孔子,对学生不会发这种脾气。“循循然善诱人”,教育是诱导的,东方和西方都是一样。什么是诱导?这是好听的名词,说穿了只是“骗人”而已,善意的“骗”。好像小孩子玩火柴,这是多危险的事,你如说不准玩,他非玩不可,就要赶快拿另外一件玩具骗他,要诱导他,使他觉得别的玩具更好玩,把火柴丢了,来拿其他的玩具。这就是“循循善诱”,就是这样“骗”人。教育如此,推而广之,诸位出去做领导的人,从事政治,都要做到“循循然善诱人”。“循循然”就是循他的意志,循他的个性,循他的道理,把他带一个圈子,还是把他带上正路。人性就必须这样处理。所以从孔门思想的推演,到了孟子讲到人性,就主张堵不得的。你说:“不可以!不行!”他就非做不可。尤其是对一个小孩的教育,你说不准,他非反抗不可,至少在心理上反抗,表面上你是父母、是老师,听你的,但心里非常反感,从心理学来看,就只这一点反感,慢慢积累起来,到最后他对一切事物都有了反抗性的习惯了。越是受压制的孩子,反抗越大,所以要想办法,循循然善诱。当然有时候有例外,像军人带兵,老实说没有那么多理由,命令就是命令,教你如何就如何,没有理由,因为战场上必须这样,也就是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平常的教育则还是要“循循然善诱人。”像对年轻人有一件事就感觉得到,有些书越禁止,他越偷偷的看。所以循循善诱是一个原则。方法怎样运用,则和用兵一样,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孔子的教育是依受教者的思想、品格而施教,不勉强人,不压制人,不挡住人,把门打开给他看,诱导他进去。但用什么诱导他呢?用什么“骗”他呢?“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所谓人文的学问,就是这两句话。什么是“博我以文?”就是知识要渊博。我时常感觉到,现在的教育,从五四运动白话文流行以后,有一大功劳,知识普及了,现在的青年知识渊博了,这就是“博我以文”。尤其现在加上传播事业发达,每个家庭有电视,在社会上有电影、报纸、刊物、广播,各种传播知识的工具,以致现在十几岁的青年,对于常识,比我们当年二三十岁时还知道的更多。当年我们书是读得多,对于普通知识还是傻傻的。乡下出来,看到飞机、轮船,还叫“飞轮机”、“火轮船”。现在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太空了。可是知识越渊博,学问越没有了,缺乏了下面“约我以礼”的涵养。我们要了解,“博我以文”的“文”并不限于文字,而包括了一切知识。知识要渊博。但知识越渊博的人,思想越没有中心。所以中国政治,在过去领导上有一个秘密。当然,这在历史上不会写出来,任何一个皇帝成功了,都不会传给徒弟的。这秘密是什么呢?他尽管采用知识多的人,渊博的人,而真守成的干部是找老实而学识不多的人,他稳得住。凡是知识越渊博的人越靠不住,因为他没有中心思想。对于这种人,给予的官位、头衔非常大,而真正行政的权力,并不交给他。知识多了的人,好的可以说成坏的,坏的可以说成好的。像现在的人好讲逻辑,把西方的一种思想方法,也当哲学来讲。例如说到法理学的话,如果我们抓到小偷,送官署是对的。但是打了他一下,他可以要求验伤,告你伤害。他说他做小偷是犯了法,但你打他是侵犯人权,至少在判决确定前,他还只是一名嫌疑犯,你打他,侵犯了人权,人权第一,你犯了伤害罪。讲法律逻辑,这是对的。但从另一面讲,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坏人就该打,可以不跟他讲这一套。这就是说死守逻辑的坏处,也就是说仅仅是“博我以文”的流弊。以下面这句“约我以礼”来救这个流弊就对了。知识要渊博,思想要有原则,走一个专精的道路,作人处事要保持文化思想的中心精神。这是颜回第二点说到孔子教育他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他的心得。

第三点他说自己受孔子教育,大有“欲罢不能”之感,他说有时候自己想想算了,不再研究了,可是却像谈恋爱一样,藕断丝连,总摆不下来。“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回说他自己,尽所有的才能、力量跟他学,然后感觉到很不错、很成功,好像自己建立了一个东西,自己觉得“卓尔”站起来了,可以不靠孔子,不依赖老师了,好像行了,结果冷静下来一反省,还是不行。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虽然跟着他的道路走,跟着他的精神那么做,但茫无头绪,不晓得怎么走,简直一点苗头都找不到。这是颜回口中所描写出来的孔子,就是这样一个人,讲他的作人,崇高、伟大、其实,而摸不透。第二点讲到孔子教育人家,是那么善于诱导,而且那么注重多方面的知识,知识渊博了以后,同时注意中心思想的建立。第三点说明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论怎么,老是跟不上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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