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6

月照花林皆似霰


初三的时候,我转学了。

之前,上学的路由北向南,之后,是向西,要穿过数座丘陵,走过弯曲山路,冬天带同学来我家,遇上大雪,一路上又说又唱,不想峰回路转,竟迷了路,到家时,晌午已过,饭后休息片刻,又返回学校,远远的,一片高地之上,校园周围簇拥着村落,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大雪苍茫,天际处,山连着山,肃穆萧远,校园如隐于汪洋中的孤岛。

平常上学,山路很静,下坡路居多,走好长一段,才能遇上三轮车拉着一大家子人走亲戚,或装了满车货跑生意;放羊的倒常见,离老远,羊群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在牧羊人鞭哨中,大尾绵羊群一边跌跌撞撞向前奔,一边贪婪地啃食路边枯草,羊群像一队急行军,踏烟尘而来,又渐行渐远,所经之处,遍地黑色羊粪蛋,浓重的羊膻味由浓转淡,消失在山野空旷里。

眼前出现黑、白、灰三色大石,就深入山岭腹地,大石经风霜雨雪长久雕镂,样貌似怪兽飞禽、巨人武士,或横卧或挺立,散落在寂静荒原,原上枯草被野火烧过,灰黑色轨迹曲曲弯弯,爬向远处错落绵延的矮山,青灰色山腰上白色粗线画着大大的方块、三角、梯形等不规则图案,图案中央,刻着奇怪的阿拉伯数字,再往前,像是从丘陵肚子里钻出来,眼前出现一片敞阔平原,脚下乱石杂草,也化成细软浮土。

右后方,有轰隆轰隆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长烟漫道的巨龙,由丘陵深处呼啸着滚滚而来,发出震天动地般巨大声响。路上再无他人,我一下子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钉在原地,不知这庞然大物是何方神圣。不一会儿,裹在黄白色烟尘巨浪里的黑色暗影,渐渐近了,原来是一队坦克装甲车,在进行实地演习,最先看清的是坦克上,草绿色长而高大直射半空的炮筒,接着,一名全身武装的士兵,只胸部以上露在坦克外目视前方,威风凛凛。数不清有多少辆,在大约五米远的长道上,一一驶过,旷野里,除了轰隆巨响,再无其他声音,我双手紧紧握车把,兴奋,像站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升旗仪式;担心,像是偶然窥探了军事机密。烟尘的巨龙从头到腹到尾巴,轰隆隆爬过去了,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再次骑上车,向学校奔去。

学校两面环村,北面紧挨梯田和道路,西面除了田地,还栽有一大片桃林,十亩之多,桃林再往西五六里地,有村子叫八里庄,坐落于山脚之下,四周山峦陡峭,逶迤绵延,属太行山支脉,其中有一座叫浮山,从山上淌下一股清泉,穿过树林、草地、村落,一波三折,曲曲弯弯向学校的方向流淌,到桃林附近汇成小溪,流到低洼处,积水成潭,小溪一年四季,叮咚流淌不息。

我放下车刚到宿舍,就听到杨霞喊我的名字,她推门进来,一脸神秘说几个人上午提起十天后浮山庙会,听徐占超说站他家院子里就能看到浮山,闭着眼也能找见上山的路,她就提议月夜爬浮山。我心想,即便月光再亮,也比不得白天视野好,何况山路陡峭,除了徐占超一人,大家都是生手,刺激有,危险也免不了,但又不想扫大家的兴,就一口答应。

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每回有陌生人问我叫什么,总有人抢着提示:《倚天屠龙记》里的女主叫什么?也总会有人抢着回答:赵敏。

八里庄再往西,是小八里庄,离学校十里地,珍珍、青萍和我住同一个宿舍,杨霞和姐姐住另一个宿舍,我们宿舍位于学校最南边,宿舍门前,有一座很高的水塔,水塔由红转砌成,一人高的地方,装有两个自来水管,下方水泥凹槽,围水塔转了一圈。水塔周围是菜地,春天菜地旁边还会开好多种花,傍晚有人洗碗、洗衣服,用完水忘记将水管拧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滴水声格外明显,在滴答的水声里入梦,梦境像一块起伏荡漾的画布,泼满细碎癫狂的油彩……

第二天早晨,洗漱完毕,去食堂打饭,一进门,厨房总是热气蒸腾,烟雾缭绕的仙境一般,热气散开,做饭的阿姨戴白色帽子,一张脸刷白刷白在锅灶前忙碌着,很少笑,一手端着勺子为我们盛菜,一边看一眼旁边,干脆利落地说:“馒头在笸萝里,自己拿”。

学校大门外,有一大片空地,四周散落着一些石头,清晨,我们常坐在碾盘一样的青石上,背古诗,读英语,有段时间,空地上突然跑来两队身穿绿军装,英姿威武战士,稍息,立正,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喊完一、二、三、四,一首接一首唱起了军旅歌曲,最烦人的是一首《夜深人静的时候》,士兵大多是十五六岁,又是第一次长时间远离家乡,歌声高亢嘹亮,饱含深情,听着听着,肚子里像是生出一只小手,把抓柔肠,书也背不下去了……

去年冬天下雪,晚上无处可去,教室挨着黑板那面墙,墙角生了炉子。几个人将炉子里填满硬柴,围炉夜话。表哥的表哥是学校物理老师,表哥一米七三的样子,头发乌黑,喜欢穿一身绿军装和迷彩服,和学校附近驻扎的三十八军战士一样血气方刚,朝气蓬勃。转学之前,我和这个表哥一起玩儿的时候并不多,记忆较深的是小学四年级,上学路上,我正一边走一边嗑瓜子,那种直接用大锅烧软柴翻炒的葵花籽,嗑到第六片,周围一片空气都被熏香的时候,一个影子塔一样挡住去路,我一抬头,他一脸严肃地说:“如果咱俩打一架,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我吗?!”

“打不过……”

“那赶紧把兜里的瓜子掏出来给我!”

“……”

我人长得瘦弱,少数时候人来疯,大多时间会躲在宿舍,抱着大部头名著或武侠看,看了书就爱胡思乱想,人一少言寡语就显得木纳。我觉得现在,他之所以少数时候照顾我一下,除了担心我被人欺负,他显得没面子外,更主要的是每次考试,他能理直气壮将我卷子的答案,转移到他自己的卷子上。

“赵敏,知道你未来嫂子是谁吗?就在咱们班,长得最好看一个。”

说这话是赵珍珍,小八里庄姓赵的居多,另一个是赵青萍。经珍珍提示,果然被我发现端倪,课堂上,一个座前排,黑头发,黑眼珠,白白的圆乎脸儿,一笑有两个酒窝的女生,有那么一两次,趁大家听课听得全神贯注,悄悄地,慢动作一般扭过头来,朝后排张望几秒,又急忙转回去了,一张脸羞的跟红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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