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缘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不假,且不说杭州西湖美如画,只说这杭州临安,便山水秀丽,花红柳绿,令人见之忘返。
这其中便有两位僧人,名月明和玉通,此二人原系师兄弟,一同修行大乘佛法,尚未证正果,结伴南游,走到临安,皆被风景迷住。两人遂生定居之意,为图清净,投了竹林峰小小的水月寺胜安禅院。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二十余载,虽然两人证果未成,但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寺不在大,有僧则名。这胜安禅院因着两人的到来,倒是渐渐有些名气,香客信徒,络绎不绝,明月此时已身为方丈,但懒理俗事,一心闭关修炼,内外事宜,皆交由玉通打理。
古来仙家道士,皆有劫数,僧人亦不例外,只是佛家讲因缘际会,改称“善缘恶缘”。
那是极普通的一个春日,风和日丽,天气爽朗,小和尚们在前院焚香诵经,月明和玉通和在后面禅房打坐。一片祥和中,众人皆不知一场持续数十载的恶缘悄然来临。
小和尚明空急急敲门来报,新任府尹大人马上大驾光临,三教中人,按照规矩应该出门相迎。
这新任府尹姓柳,名宣教,字文长,从小天赋异禀,才智过人,被人唤作神童。科举之路,一路畅通,刚过而立之年,便得中进士,恰逢前任杭州府尹告老还乡,职务空缺,蒙上皇恩,来走马上任了。因为年少得志,狷傲狂放,连深居简出的玉通对这位府尹的性情都有所耳闻。
按照礼数,玉通需带领众僧去前庭参拜受点,但是此刻正清闲自在,打坐渐入佳境,心生懒意,不舍起身,兼有此前种种风闻,更是不愿结缘,遂让小和尚全权代理,且回复自己闭关中,无法相迎,深表歉意。
明空听此一说,欲言又止,脚步磨磨蹭蹭,原地打转。
玉通道:“有何顾忌?”
明空回:“可是这位大人的为人,师叔定有所耳闻,这样失了礼数,怕日后......”
玉通:“老僧在此清修,不惹尘缘,即便礼数稍有不周,也不至于便招祸患,况我佛门之人,自有佛祖保佑,你且去吧。”
明空无奈只得依言行事。
且说那府尹大人柳宣教新到临安,游兴盎然,听说此寺有高僧,特来一探虚实。那想竟受此冷遇?换做别人,只当无缘,此事也便罢了。偏偏这柳宣教原本孤高自许,不可一世,今却被一介僧人怠慢,自觉受辱,盛怒而归,自此怀恨在心。
第二节 红莲
那柳宣教自禅院一行回来便闷闷不乐,乡绅名流察其颜,哪敢怠慢,忙设席宴请,想着法子让府尹大人开怀。又因本朝规定,朝廷官员不能出入民间青楼,只能招官妓来家人取乐。
觥筹交错,醉眼朦胧中,见席下有一歌妓,名红莲。身形婀娜,歌声宛转,半抱琵琶,风姿绰绝。
柳宣教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待酒宴散去,柳宣教便召了红莲单独来见。低声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红莲领命而去,入夜难眠,起身披衣,点上蜡烛,坐在桌旁发怔,前尘旧梦,浮上眼前。
红莲生在普通人家,虽不富裕,但家庭和睦,粗茶淡饭,尚能温饱。十三岁那年,父亲患上恶疾,药石无效,不久便撒手人寰。莲母深受打击,独自抚养红莲,日夜操劳,很快也百病缠身,终日以药为食,负债累累。红莲心急如焚,为了生存还债,经人引荐,进入教坊司,成为一名歌姬。饶是如此,母亲亦未撑过两年,红莲十五岁那年,母亲随父亲而去,从此剩下红莲孤身一人,漂如浮萍。
在教坊司,红莲见到很多和自己同命相怜的女子,他们有些出身官宦人家,因家族获罪而被罚入教坊司,亦有些从小被家人或人牙子卖来的,一入妓籍,终生为妓,想要脱离妓籍比登天还难。
红莲自入教坊司,每一天都在渴望着自由的到来,她憧憬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成亲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靠着这心底的一点希望,她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但年龄愈长,她的这点念想愈发遥遥无期,那些人老珠黄的官妓是如何下场,她早已见识过不少,自己会不会走她们的老路?红莲不敢想。
那天府尹大人承诺她帮她脱离妓籍,她欣喜若狂,但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如坠冰窟,她的梦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快成真了,但是代价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不幸。那玉通禅师是个乐善好施的好长老,她之前去水月寺为母祈愿时见过,府尹大人让自己设计害他,这怎么能做的到?这种犯佛菩萨的事,自己良心过不去不说,还怕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但是官命难违,若自己违逆,怕是很可能性命不保。
正发呆,眼前不知何时有一个小飞蛾,不停地朝着烛火的方向扑腾,眼看就要被灼伤,红莲取下发簪挑灭了烛火。
“哎,我今日救你,他日谁来救我,可见我不如你。”红莲叹了一声,没有了烛光,一片漆黑中,泪水如浅溪,默默地静静地流淌。
第三节 诱僧
一个风雨潇潇的晚上,水月寺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明空:“这么晚了,什么人敲门?”
红莲:“你先开门,我再和你说。”
明空取下门插,开了门:“这么大雨,天又黑,你穿一身素衣来我们庵里做什么?”
红莲:“今天是清明,我来祭拜先夫,来的时候轿儿歇在清波门里。没想到路远走得我脚疼,坐得久了,耽误了时间,回来时天又黑、雨又下。我一面教小的儿进去招呼轿子,眼看城门又关了,连这小的儿也不出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遇你这贵庵,可否借住一宿?明日我回去了,一定备些小意思儿来谢你。”
明空见她被雨淋成落汤鸡,动了恻隐之心:“那你等我回师叔。”
明空去回玉通,玉通问是多大年龄的人,明空回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
玉通说:“这样不稳妥,但是这大晚上的,让她走,她也无处可去。也罢,你去拿一床席子,就放在左壁窗槛儿底下,叫她将就着捱捱儿吧。”
明空照办,红莲跟着明空来到窗下,却径自走到屋内。
吓得玉通忙喊:“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女施主的床在窗外面。”
红莲装听不见,忽然捂着肚子蹲下来,哎哟哎哟叫疼起来。
玉通对明空说:“快烧些姜汤与这女施主吃,想是受寒了。”
“姜这里没有,要便到大殿上去讨。这半夜三更,黑漆漆还要跑那么远!”明空抱怨了两句还是动身了。
红莲装的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玉通问:“女施主,你这病是新得的,还是旧有的?”
红莲道:“是旧有的。”
玉通:“既然是旧有的,那每常发病的时节,是怎么医,才医得好的?”
红莲脸上一红,故作娇羞:“不瞒师父说,旧时我病发时,百般医也医不好的。我说出来也羞人,只是我丈夫用他的热肚子,贴在我肚子上,暖一下就好了。”
玉通信以为真:“看来这药味,还不如人身上的味道灵验。”
红莲不停的揉着肚子呻吟。
玉通喊明空也不听应,急的团团转,没办法,只能把红莲背到床上。
红莲见机朝玉通叫道:“师父,我肚子疼得,像有条蛇在吃我的五脏六腑,师父,求您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快来帮我揉揉?快!你不帮我,小女子今天就要疼死在这里了。哎哟!”
玉通此刻满头是汗,仿佛肚子疼的那个人不是红莲,而是他,玉通心想自己持戒修行几十年,虽然自己救苦心坚,未有邪念,但这样下去怕是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一面是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呼喇喇飞升紫霄宫,一面是自己破戒造恶扑腾腾一跌跌到阿鼻地狱。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玉通闭目一面观想美人皆是粉骷髅,一面念起《心经》努力压制自己的心绪如麻。
红莲苦笑道:“哎呀,师父,我要疼死了,你还念什么经啊?”
玉通神魔交战了半晌,缓缓睁开眼:“当时西天那摩登伽女,是个有神通的娼妇。用一个淫咒,把阿难菩萨,霎时间摄去,几乎儿坏了他戒体。亏得那世尊如来,才救得他回。那阿难是个菩萨,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红莲见话已至此,也不再装了,媚眼如丝的往玉通身旁凑上来,在耳边吐气如兰挑逗道:“师父,我还笑这摩登没手段。若遇我红莲呵,由他铁阿难,也弄个残。”
说着解开湿衣,抓住玉通的手往自己肚子上只一拉。
玉通心喊坏了,佛祖呀,快来救我呀,老僧这要跌入畜生道了。
第四节 获罪
且说明空去了大殿处借姜,刚好见厨房柴未全熄,想着趁着火直接在这里熬了姜汤端过去,而且方才自己也稍稍淋了雨,刚好把僧衣脱下来烤干,一举两得,所以耽搁了下。
待姜汤熬好,正准备送过去,却不想月明方丈推门进来。
月明道:“这么晚了,方才闻到姜味,见这边有亮光,觉得古怪,过来看看。原来是你,是谁着了寒?”
明空把红莲求宿腹痛之事一五一十回了。
月明心想糟了,难怪刚才自己打坐时心神不宁,觉得要有祸事,特意出来查看。原来大凡修行之人,到了一定境界,皆有感应,能知吉凶。
月明带着明空急急回玉通禅房,远远见灯火已熄,知为时已晚,大惊失色。世上最难是修行,古来修行如登塔,那阶梯一阶一阶往上高耸入云,遥不见头,往下便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必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走好每一阶,玉通这一跌下去,怕是如海底针,自己怎么捞也捞不起来了。
大错已铸,现在敲门进去,有害无益,虽懊恼不已,亦无可奈何,只好嘱咐明空此事绝不能与旁人道,明空应诺。
次日,玉通醒来,早已不见红莲,想起自己昨夜欲河决堤,破了色戒,羞愧难当,更是无颜见月明师兄。思来想去,决定修书一封,自逐师门,从此云游四方,找个无人的深山老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正准备焚香净衣,执笔修书,被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打断。
“不好了,师叔,衙门的人来了。”明空气喘吁吁的说,“他们说有人告师叔奸污民女,要捉您归案。月明方丈偷偷让我来报信,让师叔快跑。”
玉通惊得魂飞魄散,本以为自己被毁修行已是大劫,却不想还摊上污名,惹上官非。自己死不足惜,但是怎能连累别人?断然不可。
玉通思定,理了理僧衣,给佛像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起身不理明空阻拦,大步流星走向寺门,朗声道:“ 玉通在此。”
第五节 蒙冤
威武深严的衙门里,知县李大人却哈欠连天,师爷见状上了杯茶,给大人提了提神。
日前发生一起僧人奸淫民女的奇案,堂下跪着的正是众当事人。
李大人清了清嗓子:“红莲,你告玉通和尚奸淫你,可有证据?”
红莲低头啜泣:“禀大人,昨日民女因雨借宿,为民女开门的是旁边这位年轻僧人,大人一问便知。”
李大人问明空是否属实,明空据实回答。
红莲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民女当时旧病复发,肚痛难忍,不想老和尚趁人之威,将我,将我......民女奋力反抗,绣鞋不慎挣脱,想来一定还在这老和尚住处,大人一搜便知。”
李大人又命人去搜查玉通住处,不多时,衙役们回报,果然在玉通床下找到绣鞋一只,经比对,确与红莲脚上另一只相配。
李大人大怒,拍下惊堂木:“好你个色胆包天的和尚,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玉通昨日遭红莲引诱时,早有疑惑,如今又见绣鞋,心下恍悟是中了圈套,而设饵之人是谁,也已猜着了八分。
玉通质问红莲:“女施主,我与你无冤无仇,可是有人指使你,陷害贫僧?那人是否位高权重,令你不得不从?”
红莲见被戳穿,慌忙道:“我与你素味平生,怎会无故陷害你,何况这种难以启齿之事,大人休听此人狡辩。”
李大人见玉通拒不认罪,正欲用刑,师爷忽然上前耳语了几句,随即退堂。
原来知府大人的亲信快马而来,并带来书信一封。
李大人再次升堂时,神情慌张,六神无主,在师爷的多次提醒下,强刑逼迫玉通签字画押,匆匆宣判此案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水月寺众僧长期借佛祖之名,行苟且之事,从此查封,方丈及众僧打入大牢,听从发落,此案主犯玉通明空两人,于三日后午时三刻在辕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僧听判皆如五雷轰顶,滩坐如泥,片刻后方恸哭喊冤不止。
第五节 祭拜
红莲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度日如年是何种滋味,便是玉通行刑前的三日。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原以为自己不过造了一次小恶,却万万想不到结果会是如此罪大恶极。
她懊悔当初面对知府大人的要求,因为私心,没有找理由坚定的拒绝。她幻想再击一次鼓,升一次堂,豁出性命还玉通清白。她期待玉通行刑时会有佛祖显灵,可以刀下留人。她第一次清醒地看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和自私,她恨这样的自己,她甚至想到自我了断。整整三日,她有千百万种念头,却没有一种成为现实。
终于捱到了行刑日,红莲换上一身素衣,买了祭品纸钱,避开人群,寻了许久,找到竹林峰一片人迹罕至的小竹林。
摆好祭品,烧上纸钱,红莲跪地磕头,泪如雨下:“玉通明空两位师父,是我红莲害了你们。我罪不可赦,来世必当做牛做马偿还你们。”
言语罢,忽然一阵阴风吹来,面前燃烧的纸钱忽明忽暗,犹如鬼火,红莲瞬间汗毛直立,自己身后似乎有人。
红莲心惊胆战,不敢回头:“谁?是玉通师父吗?”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回音。
身后依然寒气逼人,红莲紧闭双眼,身体颤抖,俯身连连跪拜:“玉通师父,冤有头,债有主,是知府大人逼我的,他因你怠慢于他,使我设圈套害你,我奉命行事,不曾想会累你致死。实非我本意,求你饶过我,小女子日后定天天吃斋诵经,渡你和明空师父早日往生净土。小女子自知有罪,诚心忏悔,但求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
絮絮叨叨中拜了半晌儿,只听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偶尔有两声怪鸟啼鸣,再无它声,红莲缓缓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第六节 复仇
且说那柳宣教贫贱之时娶得发妻张氏,但两人感情淡薄,时常吵闹,又加之未生有生育,柳宣教发继后便又纳一妾娇杏,姿色艳丽,甚为宠幸。
自从玉通被斩首,柳宣教一扫之前阴霾心情,颇为得意。这日,自外饮酒而归,欲去娇杏屋里就寝。走至门外,忽然听见屋内有人细语呢喃,欢笑作声,柳宣教立刻放慢脚步,绕至窗口,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顺着缝隙往里窥视。看见一个僧人,相貌英俊,约二十出头,娇杏正坐其膝上,巧笑嫣然,搂抱而坐。
柳宣教见此火冒三丈,欲进屋击杀二人,但此时手无寸铁,怕会吃亏,于是慌忙回自己房间取了刀杖,破门而入,却只见娇杏一人在内。
娇杏见柳宣教满脸怒色,手提刀杖,心下恐惧问:“大人,发生何事?”
柳宣教四处找人,帐里,床下,柜中,翻箱倒柜,均不见人:“那淫僧何在?”
娇杏不明就里:“只妾身一人在屋,并无旁人。”
柳宣教不信,招来服侍娇杏的婢女和婆子来问,均答不曾见有僧人。
娇杏嗔怒道:“不知道大人在哪里喝了点猫尿,看花了眼,来冤枉妾身,亏得妾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然今天岂不是成了冤死鬼?没半点的影子的事,就喊打喊杀来了。”
柳宣教见状忙安抚道:“心肝儿,莫怒,莫怒,是我喝多了,冤枉了你,我给娘子赔个不是。”说完便真的弯腰朝娇杏作了个揖。
娇杏方转怒为喜,但柳宣教话虽如此,心里始终有点半信半疑,是夜,并未留下,而是去了发妻张氏那里就寝。
十日后黄昏,柳宣教又大醉而归,跌跌撞撞来到娇杏屋,见屋里静悄悄的,柳宣教猜测娇杏大概在歇息,于是拉开罗帐,却见上次那俊僧坦露上身,和娇杏并枕而卧,亲昵非常。
柳宣教怒不可抑,声如吼虎,随手取桌上灯檠砸向那僧人脑门。娇杏此刻已醒,见柳宣教发狂,顾不得衣衫不整,慌忙翻滚下床,往门口逃去。
娇杏在前大呼饶命,柳宣教在后紧追不舍,快要追上之际,柳宣教把手中灯檠砸向娇杏,正中腰部,娇杏踉跄跌倒,柳宣教趁势赶上,捡起灯檠,往娇杏头上疯狂砸去。
方才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下人们,众人起初见柳宣教拿着灯檠追赶娇杏都不知所措,直到娇杏跌倒,才上前阻拦。但那柳宣教此刻早已失去理智,力大无比,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抱住他,使他不能动弹,再看娇杏,昔日桃花般的容颜,此刻早已是血肉模糊,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柳宣教恢复理性后,说了缘由,众人回娇杏房里一看,床上除了凌乱被褥,压根没有什么僧人身影。
第七节 托梦
几日后,新任柳知府酒后发狂杀妾案,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连身处大牢的月明和众僧都在衙役们的闲谈中得知了事情梗概,但唯有月明一人清楚这个中因由。
这日,月明打坐中,忽然听见玉通喊师兄。
月明睁眼,真的看到玉通在眼前,大凡僧人修戒定慧到了一定境界,是没有梦的,即便有梦,也是清梦,即在梦里亦能保持清醒,所以月明知道这是在梦中。
月明:“阿弥陀佛,那柳大人的案子,是你犯下的吗?”
玉通答是。
月明:“糊涂啊糊涂,我们所以修行,就是为放下这贪嗔痴,你却一再犯戒,如今又牵连上无辜性命,可让我如何救你啊?”
玉通:“那柳宣教睚眦必报,只因我一时怠慢,破我戒身还不够,还要取我性命,明空师侄更是无缘无故丢了性命,甚至连累你们受这牢狱之灾,此仇我岂能不报?纵我有心报复为因,也是因为他生性猜嫉,手段狠毒,才有此杀人之果。”
月明:“ 哎!记得你我初入佛门时,常一起诵读楞严: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没想到你参透却放不下,如今又转添业缘,日后怕是要戴毛衣成六畜道,变虫蛆与百鸟餐了。 ”
玉通:“师兄,我心意已决,如果这是我的果,我只得受了,我入轮回前特来与你道别。愿来世师兄已修得正果,到时浪打浮萍撞着了,望师兄再来渡我。留下一 偈与师兄: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三年心自在。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他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我身德行被他亏,他家门风被我坏。”
月明解悟偈意,正欲阻拦,玉通已不见,梦也醒来了。
第八节 点化
却说那玉通辞了月明以后,魂魄飘飘然到了柳府,径自入柳宣教浑家张氏腹中转世投胎。数月后,张氏得一女,唤名柳翠。
日光弹指,乾坤流转,十七年攸然而逝。
这年三月,正是西湖风景最盛之季,西湖旁有一寺名大佛寺,以成片的桃树而闻名,每到桃花盛开,金碧辉煌的佛像和红墙绿瓦的寺庙与桃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于是游客如织。
这日柳翠应徽客凤朝阳之约来到大佛寺,似乎来的早了,望眼欲穿也没见凤朝阳身影,看到寺内桃花绚烂无比,不喜反悲,口中不觉吟到:“ 一自朱门落教坊,几年苏小住钱塘,画船不记陪游数,但见桃花断妾肠。 ”
刚吟罢,只听一声:“大姐,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定睛一看,原来是凤朝阳的婢女朝奉。
柳翠:“怎么不见你家公子?”
朝奉答:“我正为此事而来,不巧公子中风病发,正欲求医诊脉,公子让我带话,请大姐先上湖游船或略在寺里等等,他迟些便来。”
柳翠:“晓得了,寺内人多,怕不易寻,那我便先去游船,你可去回话。”
朝奉便辞去。
柳翠沿着湖边长廊往客舟处走,不想迎面有一老和尚,双手合十,对自己颔首示意。
柳翠只得回礼:“你这长老从哪里来?”
老和尚只不答,右手先指了下西方,又指了下天。
柳翠觉得有趣:“你是西天来的?罢了,那你从西天下界何干?”
那和尚依然不答,用手画三尖角作“厶”字,又画四方角儿作“口”字,又画一圈作月轮状。
柳翠心想,前两个凑起来合一个“台”字,旁边再加个“月”字,不就是胎?分明是“投胎”之意了。
柳翠噗呲一笑:“我且问你,你和尚家,“下界投胎”,与你何干?你却捏这样怪话。咳!是个疯和尚了。 ”
说来也怪,柳翠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是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觉得蹊跷,于是便问:“长老有何深意,能否对我一说?”
那老和尚便指向柳翠,做敲门状,又倒地做肚子疼,揉肚状。
柳翠:“像是一个女子肚子疼?”
老和尚起身,指向自己,弯身做帮旁人揉肚子状。
柳翠:“像是和尚帮那个女子揉肚子?”
老和尚又举手至颈做砍头状。
柳翠云里雾里:“ 砍头?师父,又是投胎,又是砍头的。我也猜不得这许多了,你明说了罢。 ”
老和尚从身上搭连内取了僧帽、偏衫,递给柳翠说:“女施主可曾见过?”
柳翠见手中衣物,甚为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老和尚又问:“女施主可认得红莲?”
柳翠:“认得,不瞒长老,我本是金枝玉叶,我爹爹是前任知府,因罪入狱,从此家道中落,娘也积劳成疾,在我幼年时病逝,宦囊萧索,日穷一日,幸得红莲婶娘同爹爹是旧识,予我粮衣,使我未受饥寒。奈何长贫难顾,终究还是沦落到这烟花巷,整日里追欢卖笑。”
老和尚道:“她非同你爹爹有旧,她是与你有旧。”
柳翠惊讶:“与我?这是何鬼话?”
老和尚念了一偈,正是玉通托梦留下那一偈。
柳翠听完,似当头棒喝,又似金针拨眼,前世今生,如黄粱一梦,忽然醒了。
柳翠再看手中僧衣,可不就是自己前世衣物。再看那老和尚,虽然样貌老了些,但依稀可辨旧时容颜,失声哭到:“月明师兄,十多年好离别啊!”
月明道:“玉通,你前世,我相未除,欲根尚挂,致使一场红尘浩劫;今生,你为报复那柳宣教,坏他门风,自陷为妓,身为柳翠已十七载。黄粱已熟,梦该醒了,我特来渡你,从此跟我走吧。 ”
那柳翠点头随月明而去,不知所踪,教坊司和凤朝阳皆派人找过,未果,只得罢了。
这段轮回因缘自此了结, 正是:大临安三分官样,老玉通一丝我相。借红莲露水夫妻,渡柳翠月明和尚。
第九节 缘灭
话说那柳宣教当年因杀妾案获罪,按我朝律法,原本只需判个十年八年,却不想他树敌众多,免不了有人落井下石,在圣上面前掺他一本,于是牢狱之期便无限后延。
柳宣教在狱中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最初妻女偶来探看,看到女儿从襁褓到牙牙学语,他却不能陪伴左右,悔恨交加。渐渐妻女经年才来一次直至断了消息,他求人四处打听,那人带来的消息却如晴天霹雳:发妻已逝,女儿沦落为妓。
此时,柳宣教万念俱焚,他用裤带上吊,却在奄奄一息时被衙役发现解救,他趁人不备撞墙,血流如注,却被狱医治数月后痊愈,他试图自尽过多次,都未成功。
他想定是自己罪恶难赎,上天不让自己自己死的如此轻易,只得断了自尽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有天衙役忽然解开他的镣铐,拿了件新衣服给他换上,放他回去。
外面的太阳很是晃眼,他凭零星记忆来到柳府,那里早成了别家宅院,他打听女儿下落,却被告知失踪良久。 他贫困潦倒,只能依靠写字作画来维持生计。
一日,他在破屋写字,忽听外面有女声:阿弥陀佛,我路过此处,想乞点素食。
他推开柴门,见一尼姑,左手持一钵,右手立掌,微笑而立。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忙让进屋里,自己接过钵去火房盛饭。
那尼姑瞥了一眼他高低不平的书桌,他刚写好一副对联,上书: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旁边有一地稻草铺成的床,床上竟没有一张草席,只有破旧不堪的两件衣服。
柳宣教托着半碗没有几粒米的稀粥递给尼姑,面露难色:“今日还没开市,只有这些了。”
那尼姑接过道谢:“阿弥陀佛,积善之人,必有余福。”
柳宣教:“我心中有疑虑,师父能否开示?”
尼姑道:“但说无妨。”
柳宣教:“若一人曾有弥天之恶,尚能悔改否?”
尼姑:“人心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若善念猛厉,足以涤百年之恶,一灯才照,千年之暗俱除,世间无不可改过之人,只有不愿改过之人。”
柳宣教谢过后,那尼姑转身离去。
许久后,柳宣教才想起那尼姑眉目有几分似自己逝去多年的发妻,难怪有似曾相识之感,如果自己的女儿尚在人世,也应该是差不多年纪了,想自己近年老态尽现,渐有下世的光景,始终无缘和女儿相聚,是如今最大遗憾。那年冬日,柳宣教在饥寒交迫,孤独落寞中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身边陪伴的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
刚写的诗稿散落一地,最上面那页赫然写着一句: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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