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魂兮,梦中归!人有欲兮,欲无穷!梦境无边无际,欲望如同潮水一般将整个梦境不断扩展延伸开来。
君道眉心一点形似朱砂之物突然出现,其上纹理无数,光暗相间,不断旋转翻滚,似永不停歇之红尘。
他双眼睁开,眼神却无丝毫焦距,似在望向某处,又似什么也没望见,灵魂似已不在此身。
棺木峰上,雪永不厌倦地下着,疾风吹卷得它们如飞刀一般,打得他身体发出沉闷轻微的声响。
一日来,他保持盘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他的血液都慢慢停止了流动。如果不是眉心那颗红尘梦砂尚在缓慢翻动,直让人以为他已魂归幽冥。
林笑儒指尖蔷薇顶着风雪缓慢开着,暗送缕缕幽香,又散发丁点生命之光,保君道一丝生机不灭。
蔷薇开,香风来,还笑本是杀人剑,此刻却被用作救人之兵,林笑儒反其道而行,自是艰难无比。这对她是一次极难的考验,无论剑意多一丝或是少一丝,都可瞬间摧毁君道生机。
君道自是大胆无比,他素来谨慎,此次却将己身毫无顾忌地交给了这个并无深交心思不明的女子,的确是一场豪赌。
林笑儒轻咬着银牙,面有愁色地看着面前这个如同冰雕一般的男子。她一边愁一边恨,脸色自是不断变化,手中剑却无丝毫颤抖,亦无丝毫纰漏。
如果君道知道此刻状况,自能明白这个美丽到极致的女子,其修为尚在自己猜测之上。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将还笑往前再送一寸或者直接收回,让这恶人就此彻底死去,死在他自身崩毁的梦境中,就此报了死仇。
这其实已是这世间最残酷的死法,已符合不让他轻易死去受尽折磨的意愿。此时、此地、此景,都是极理想的复仇。
但她却什么都没做,反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她甚至害怕他就此真的遗落在梦中,魂灵一去不归。
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为何会有如此复杂无解的情绪。
她突然想起了组织中那些性情各异却温暖无比的伙伴,想起了他们期待的目光和崇高的理想,便彻底掐灭了让君道死在此地此刻的想法。
没有《道神序章》,那个理想,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而君道是最有可能找到道神序章的人。
“便让你再多活一些时日,因为组织的需要!”她似乎说服自己似的轻嘘了一口气,神色渐平,愁色却更浓。
君道眉间,红尘梦砂几乎停止了翻滚,艰难地律动着,就如一条跳上岸的鱼,在做最后的求生。
林笑儒知道,假如红尘梦砂真的停止,而后崩溃,君道便必然会死去,神仙也救不回。
棺材山峰之外,鸟喙人似乎感受到了君道衰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气息,便不再刻意隐藏形体,而将滑腻如蛇信的贪婪目光刺向了林笑儒完美的身体。
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笑儒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查的寒光。但她却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似乎一无所觉。
梦境中,大地黑沉,天空灰暗,日如老人的眼,昏沉无光。这是君道的梦之境,尚未大成,他尚不是主宰。他所修梦之道与人不同,乃红尘梦道,梦回处便是人间,便是万物。
梦之境是他的,但他却只是万物之一。别人之梦境,构筑杀狱、刀山、剑阵、火海,旨在摄魂,送其往生。而君道有极大野望,他想于梦中构筑人间,旨在拯救,但亦可杀生。
沟通山魂尽管危险,但通常只要欲望可控,便不会出现极致绝境。君道此次沟通山魂,却是太急,太绝,欲望太强,境界太低了些。
红尘梦之境,乃梦境最强,所以修行起来格外艰难,也格外需要时间一些。但这是救云想衣的唯一途径,所以他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梦境之中,君道赤身裸体,披一身灰尘,脸上更是被土尘厚厚覆盖,气喘吁吁地行走着。
此刻,他乃凡人之身,绝无丝毫修行者翻天覆海之能。他已在这一片灰黑色,没有丝毫生命色彩的世界中行走了许久。
无数山魂被沟通,苏醒于梦境。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身姿,厚重地立于大地上。睁开懵懂而无甚感情的眼,望着彼此。
无论神女、巨狼,还是火焰,亦或是普通的山包之形,所有山魂俱都一片灰色,而眼珠却是两颗深沉的黑球。它们似生灵,却又不似生灵,苍老、永恒、纯粹。
它们没有脚,所以无法移动丝毫,只能固执地坚守在自己降生的土地上,然后用无情的眼冷漠地注视着地上那个渺小的却可以行走的生灵。
梦境无日月,君道已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他嘴唇干裂,浑身如枯槁,没有丝毫神采。
他从一座又一座山魂脚下走过,打听手指峰群的消息。可惜山魂大多懵懂,不知身外之事,自也难以提供有用的消息。
他曾登上最高的刺天剑山,目力所及之处,山魂无尽,却无手指峰群之影。
越行走,越绝望,他的眸子已越来越暗淡,步履已越来越蹒跚。他的灵魂,就似风中的烛火,或许下一刻就会熄灭。
君道深知,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脱离梦之境,凭着境界受损,回归己身。
但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就此彻底失去找到手指峰群的希望,从而断绝救回云想衣的希望。他也不甘自己的梦之境永远的阴暗黑沉,从此远离人间,反成地狱。
君道知道,梦境中,有处已泛绿如针尖,有处已溢湿结水滴,只要自己坚持得够久,整个红尘梦境就会苏醒。他还知道,山魂中有最老之魂,或许知道手指峰群。
只要他坚持得够久,一切就有希望,险境必成胜局。
棺材峰顶,风雪如箭矢一般密集袭来,形成席卷整个山峰的无声风暴。风雪源头,鸟喙人伸开巨大的黑色双翅,不停煽动。
警觉、胆小、多疑而又残忍的鸟喙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出现在比棺材峰更高的峰顶,发动了袭击。
他是如意花堂的天鹰花,原为监视君道而来。但群山所在的环境让他焦躁,林笑儒的美丽让他疯狂,君道的衰弱让他勇敢。
特殊的环境中,最胆小的人会化为最狂妄的疯子!如意花堂的铁律被放在身后,天鹰花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主宰一切。
蔷薇成海。林笑儒挥舞还笑剑,无数蔷薇花在她指尖盛开又消亡,绵延数里。花海中心,君道被她温柔地保护起来,不受丝毫侵扰。
她身姿极美,挥剑自成韵,有花海映衬更是如仙子,倒似不在战斗,而在献舞,看得天鹰花眼中一片血红。
条条赤红匹练自花海劈出,飞上高空,又突兀出现在天鹰花身侧,刺得他点点飘血。天鹰花眼眸更加血红,理智渐渐消失,嘴唇裂开无声而笑,似在享受剑光之美,蔷薇之香,似在拥抱死亡。
他身形歪斜而行,身后双翅上却有两道如蛇一般的金色纹路逐渐亮起,蛇纹的双眼似在徐徐睁开。
林笑儒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滴滴冷汗悄然爬上她的背。
等闲时刻,她自是不惧天鹰花这种擅长追踪隐匿之人。但此刻,她为保君道生机却已消耗太多,几近油尽灯枯。而天鹰花,却选择了最有利的时机。
天鹰花突然低沉而压抑地戾叫一声。黑色双翅上,金色蛇纹双眼彻底睁开,他眼中赤红之色渐渐消退,朝林笑儒露出一个嘲讽而残忍的笑容。
君道身侧,无边花海突然消失,一朵巨大的蔷薇在他身下盛开。林笑儒收回还笑剑,眉头微蹙,却将剑尖朝自己食指快速刺去。
梦境中,一滴水终于形成,一点绿终于破土。君道风尘仆仆,来到了一个极矮山魂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