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玫在大多数人的眼睛里还是如花似玉的。但苏泽不这么想,因为苏泽见过高玫真正如花似玉的时候。那时两人同时入职北京办事处,那时的高玫才算娇艳欲滴。苏泽简直不敢相信,北理工还有这么拿得出手的女生。
过去的这些年,高玫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从产品工程师升任销售部经理,甩开一同入职的小伙伴几条街。高玫的娇艳越来越少,眼里的凌厉日渐增长。高玫周围的女同事相继走入婚姻殿堂,嫁给理想的或是不理想的男人们。只有高玫,还在永不疲倦地奔波在跑订单的路上。
苏泽和高玫同在北京办事处任职的时候,两人是最好的午饭搭档,经常出双入对,趁午休时间出去探索公司附近的各式美食。
高玫比较挑剔,合胃口的才吃,不顺口的则浅尝辄止。苏泽则尽着高玫挑拣,然后默默地把高玫不爱吃的菜式清盘。
有好事的同事替他们挑明:“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结婚过日子,不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起码第一关你们已经过了。两口子也未必有你们默契。”
两人对视了一眼,共同的感觉就是比较惊悚。高玫想都没想,立刻接上话头:“我当年没考上清华就算了,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当上清华的媳妇。北大的同学不考虑。”
苏泽听了这话,气得直上头,“北大怎么了?嫁给北大的就丢你家的人啦?你不稀罕北大,有人稀罕!将来我娶的老婆,肯定对我无比崇拜,逢人就说她嫁了个北大的!”
高玫点点头,“这个我信。傻姑娘多的是,怎么也能让你碰上一个。” 苏泽揉着胸口,说他气得肝儿疼,以后再也不跟高玫这个婆娘一起吃午饭了。
第二天午休时间,高玫像平常一样,走到苏泽的格子间,敲了敲隔板,下巴往门口一甩;啥话也没说,苏泽立刻就像中了蛊一样跟出来了。
他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想,可能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吧。
说来奇怪,大家把话说开了,相处反而更加坦然了,格外放松,百无禁忌。苏泽有时候有个错觉,好像高玫不是同事兼好友,更像他大学宿舍里的兄弟。
当时的苏泽,还没有从失恋状态走出来;心心念念怎么抓紧发财,好去买辆大奔,开去前女友的楼下,再从她幽怨的注视下扬长而去,徒留大奔那个八缸发动机的尾气供她思念。
他无比向往地跟高玫描绘这一美好场景,高玫正专心致志地把清炒时蔬里的花椒挑出来。一粒一粒的,她也不嫌麻烦。直到苏泽追问她:“怎么样?这招牛不牛?”
高玫把注意力从花椒粒上转移出来:“你咋就这点出息?还牛不牛?你前女友没准儿正给娃娃换尿布呢。你想想那是多大味道,她早就被熏晕过去了,还顾得上计较你这个尾气?”
“吃饭呢!” 苏泽抗议道:“让你说得我直恶心,还吃不吃了?”
说也奇怪,高玫明明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苏泽却感觉到自己的幼稚可笑。跟高玫谈笑,比跟心理医生谈话还让人放松,苏泽决定不跟大奔较劲了,也拿双干净筷子一起挑花椒。
别的同事有时也会加入,大家一起吐槽老板,交流最新猎头资讯。 苏泽跟高玫两人一直相处得轻松愉快,比发小还发小,比哥们儿还哥们儿。哪怕苏泽调到上海任职财务总监,山高水长,也不能隔断他们的友谊。
高玫没想到,苏泽这个伪哥们儿到了上海,这么快就“抱得美人归”。可见外滩的十里香风一吹,很容易上头,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到苏泽婚讯的时候,高玫有点惋惜,又有点鄙夷——苏泽这个北大的假文人,终究不能免俗,也属于不用上半身思考的物种,只知道追求年轻漂亮。姚瑶这个前台小娇妻高玫见过,他俩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交流?恐怕只有肢体语言可用。
高玫如约抵达上海,不是找苏泽打嘴架来的,人家正儿八经有一堆要务处理。华南区的销售部暂时出缺,负责华北区的高玫自动请缨、身兼双职,把华南地区的客户也走访了一遍。
拜访结束之后,高玫带来赫赫战果来到上海工厂给苏泽布置作业:一堆报价单,每一单右上角都盖着大红色的“紧急”印章。
高玫敲着会议室的白板问财务部的同事,“还有哪儿不明白,赶紧问。我只有两个小时时间了,下午还得赶飞机去广州。”
看来这趟差出得辛苦,高玫的嗓音有点嘶哑;虽然职业套装穿得一丝不苟,苏泽还是从她发红的眼角看出倦意。
不用猜苏泽都知道,她昨晚肯定在酒店跟美国老板连线,汇报工作进展来着。这是高玫的习惯性工作作风,天天早请示晚汇报,从来不肯吃亏,生怕她的功劳记到别人头上。
倪震也列席参加。他问不出多么高深的问题,只能靠烂笔头把会议纪要整理出来,然后要求苏泽和高玫两位前辈给指点一下报价方针。
“姜是老的辣”,苏泽当然知道销售部喜欢压低价,好去争订单。他东拉西扯地打探敌情,希望把报价拉高点,这样美国总部审批报价的时候就不会百般刁难了。
苏泽的小心思也瞒不过老江湖高玫。她丝毫不念“私情”,警告苏泽:“别打小算盘了!你报个高价出去,标书就是废纸一张。五年订单你不想争?你以为主机厂没有三方比价程序?”
苏泽提醒她,“客户那里的陈总工不是你同门师兄吗?你去打听点内幕,我们报价就有底了。”
“陈总工铁板一块,你又不是不知道。正要说你们呢,你们财务部抠抠索索的,不许送礼,我怎么拉交情?上次我拿去几只印着咱们公司logo 的笔,人家顺手扔桌上,可给我磕碜坏了!”
“礼品政策又不是我订的”,苏泽分辨。“不过50美金确实拿不出手,还不够人家笑话。要不你请他吃个饭,沟通感情。咱们吃饭好报销,没有上限,只要你们不怕撑死,随便吃。北京财务部要是为难你,你拿我这儿报。”
高玫不理这套,“这年头儿,谁还稀罕公费吃个饭啊。老陈要降三高,吃不了多少。可是他吃完饭就要唱歌!我可不想听他那个破锣嗓子,每次必唱《塞北的雪》。我要是塞北的雪,我趁早自个儿化喽,免得耳朵遭罪。”
苏泽一拍大腿:“我这里有陪唱的人了!倪震擅长美国乡村音乐。音乐是不分国界的,中国民歌他应该也能吼两嗓子。”
倪震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戏,没想到自己还得登台亮相。
他张大嘴巴:“啊?咱们也是大公司,拿个合同还得卖唱?”
高玫已经收拾东西要走了,她细细瞅了瞅倪震,转头问苏泽:“新来的是不是?一看就是菜鸟,嫩呀。”
“什么嫩的老的,这话多难听,容易引起误会。我们可是财务部,好歹也是专业技术部门!“ 苏泽替倪震抗议。
高玫放下电脑包,转身坐下,给倪震详细解释:“为了拿下订单,什么招儿都得试试。美人计算什么,美男计都可以试试。”
倪震的转椅正好在高玫都正前方。高玫说话的时候,倪震的目光不时地落在高玫晃来晃去的小腿上。苏泽不动声色地把高玫从办公桌上拽下来,“赶紧走吧,别在这里忽悠未成年了,一会儿飞机都误了。”
高玫的高跟鞋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一路脆响,走远了。倪震一脸虔诚地向苏泽请教:“老大,高玫说的是认真的吗?信息量有点大,我怎么觉得有点消化不了呢?”
苏泽说:“甭操心高玫了,她做销售做习惯了,满嘴跑火车。你要是当真,算你傻。你抓紧消化消化今天的报价资料吧。明天上午十点,第一轮报价发我邮箱。”
倪震不敢多话,赶紧抄起报价资料遛回自己的格子间。
环顾四望,同事们个个自信满满,每人都貌似日理万机的样子:手指在键盘上下翩飞舞,脖子夹住电话滔滔不绝。大部分同事说话中英文掺杂,还掺和着无数业内俚语,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这些精英们脑子里装着多少最后期限,脑子装着多少诅咒老板的粗口,是倪震坐在格子间里几个月以后才慢慢领悟出来的。
老板们布置起任务可以随心所欲,“军令如山”,大头兵必须少问废话,无条件执行。活儿干好了,自然是老板领导有方;哪里有问题,下属要主动跳出去填坑儿。
倪震不想当填坑的小卒。他要一步一步往前拱,万一自己这个泥做的小卒过了河呢?那小卒照样有出将入相,甚至“将”军的机会。
好在美国社区大学的课程比较实用,倪震的电子表格做得还行。他找来前任财务分析师的表格,对照着高玫留下的一大摊资料,一个一个往模板里填数字,像农民插秧一样精心。
倪震一忙就是整整一天。所有的数字塞进去了,倪震不放心,又反复核查,确保它们和原始数据相符。
别的同事已经坐班车下班了,倪震不敢走。他到现在只完成一半任务。数字放进表格里了,它们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报价能否拿到订单?报价模型的根据是一大堆假设,这些假设是否禁得住总部老板盘问?
听今天高玫和苏泽的对话,报价堪称是一门艺术,高也不成低也不就。这个分寸如何把握?倪震毫无头绪。
倪震在办公室里苦苦耗到半夜,好给哥哥打电话。虽说哥哥说话比较刻薄直接,但是听他指教几句,好过明天看苏泽的脸色。
终于熬到纽约时间早上七点,哥哥已经上线。他每天一睁眼就有无数大事待处理,每一件都关系无数投资者的荷包深浅,所以没空寒暄,催着倪震长话短说。
哥哥给倪震简单讲了讲如何运用历史数据分析趋势,找到最佳报价方案,让利益相关各方都能勉强接受。前后不过十分钟,哥哥必须马上开会去,“剩下的你自己悟吧。” 哥哥匆匆收了线。
他也不想想:如果倪震像他一样天资聪颖,什么都能自己“悟”出来,那倪震当初不就跟他当校友,去哥伦比亚大学混个文凭了?
倪震怏怏地挂了电话,盯着墙上的组织架构图发呆。“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应该系统学习数据分析理论,现补来不及啊。当初真不应该在简历上胡吹,说自己在美国大公司做过类似岗位了。
倪震毕业后是去了美国东部一家公司实习,但是纯属打杂,天天复印文件拆邮件整理文档,根本没机会上手正式业务。
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分,只剩下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整个办公区依然灯火通明,仿佛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
“996“算得了什么,这里分明是”007”,早7点到晚12点,工资单的每行数字都是这样点灯熬油干出来的。
倪震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来回打转,一筹莫展。忽然间,墙上挂的组织机构图引起倪震的注意;图上有个同事的名字和他的资格证书缩写跳入他的眼睛。
“何文轩,ACCA,付款会计”。
倪震明白ACCA这四个字的分量,凭哥哥这等智商,当年也考了三年,差点吐血才考出来。
倪震不明白,有这等资历,何文轩怎么才做个付款会计。难不成他也是新来的?不知道自己手上这摊瓷器活儿,何文轩这个ACCA有没有“金刚钻儿”,把它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