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过了立秋时节,天气依然炎热难当,“多事之秋”却如约而至。
高妈的胸部出现了莫名肿块,需要住院检查再作定夺。
高原在主治医师办公室这样说道:“可能我也遗传自母亲,生理期前后多少会出现若干硬块,十分疼痛,但听说发展成为恶性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们没有在意。”
主治医师坦白道:“你母亲的包块没有疼痛感,需要重视。”
高原心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难当,昏头昏脑地回到病房。
高妈从国企工人线退下来才三年,操劳了一生,现在女儿已经成年,自己又领着退休金安度晚年,正是最自在的时候。
所幸她天性十分乐观,反过头安慰愁眉苦脸的女儿:“医生说我不要紧的,过两天检查完就可以回家了。”
高原强打起精神道:“你不用担心钱,我的存款没什么用,就是要花在刀刃上。”
高妈嗔道:“我担心什么钱,我担心的是你。一把年纪还没找到照顾你的人,万一我有个什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高原心烦意乱:“妈,说这个干嘛。”
“你呀,肯定是工作太忙连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一说起女儿的终身大事,高妈就如同天底下千万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开始说个没完:“我和你爸不指望你赚大钱,钱够用就行了,找个靠谱的人伴着才最重要。工作随时找得到,人就难了。”
高原一鼓作气道:“谁说工作随时找得到,你觉得我是那种随时能找到工作的人吗?”
高妈惊讶道:“我叫你不要成天想着工作,多想想自己的事,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
高原固执地说道:“辞职,我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工作了。”
高妈不解问道:“你们不就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拿两个人的薪水吗?这性价比也不高啊。”
高原没有说话。
高妈又追问:“还是想拿股票?差不多就行了,你拿什么跟一帮人精去拼?”
高原大声道:“我又不是为了钱。”
高妈总算有点搞明白了:“是不是……有喜欢的同事了?上次听你说新来的老板对你很不错……”
“老板……”高原的心像被踏空了一块,一阵惊慌,矢口否认道:“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七、八岁大了,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
高原费了好大劲儿才堵住母亲喋喋不休的嘴,已感到累极,服侍老母亲躺下休息后,一个人去医院的花园散步透气。
远远的在一棵大槐树下发现秦朗天和许彩玉的身影,高原快步过去想打招呼,待走近才听见二人激烈争吵的声音,她立在电线柱子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你以后能不能别在病房里用语音,跟揣个大公放似的,房间里还有别人呢。”
“我发微信也是为了工作。像你那样天天听佛经就不扰民了?”
“你要是工作忙,就不用来看我了。那种天天跟打鸡血似的状态,我看着都累。”
“彩玉,自从你生病以后,我都搞不懂你了。一天到晚看这些破佛经,然后满脑子胡思乱想。佛祖能治好你的病吗?佛祖能让我们变有钱吗?”
“自从你进了C厂,我也变得不认识你了。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弄钱,还想转岗去做项目,你连你自己是谁,能做什么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变有钱?”
“做项目职位高,来钱快,能早一点把房贷还清,还能让你用更好的药,这有什么问题?”
“我们刚到涪城的时候,没钱,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晚上我做直播,你就在旁边看看书,写写代码……你明明是喜欢做码农的。”
“我只是……不想再被别人叫‘穷朗天’了。”
“钱再多,心还是穷的,就永远都是穷的。”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应该多想想,如何在涪城站稳脚跟,快点挣到钱,拿到涪城户口……这些才是正经事。”
“我是担心你和你那些同事一样,迷失了自己。”
“别逗了,所有人都争着上去要股票要职位要薪水,只有你一个人要做自己,会叫人笑掉大牙的。”
“本来好好一个人,自从进了你们C厂后,成天争斗抢夺,时间久了连自己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了。”
“每天挤破头想进C厂的新员工,照样从东门排到西门。”
……
两人还在争吵着,高原默默地转身往回走。
夏末的烈日劈头直晒,可夏蝉已死,秋雁尚未到来,在这青黄不接的间隙里,似乎没有什么能接得住这热辣的日光,只剩四周一片死寂的静默。
长廊前无遮阴,花园后无容身,高原只觉得满目赤红,光天化日下宛如鬼魅,无处藏身,身上格格不入的那部分逃窜挣扎,难以安放。
阿修罗易怒好斗,善妒抢夺,所经之处必有恶战,尸横遍野,亦称:修罗场。
一旦跌入修罗道,战死,或同化成为卵生阿修罗。
高原伸手擦一擦额角的汗,不小心缠上几根被汗水黏腻住的发丝,下意识地用力一扯,痛的头皮发麻。
一马平川的阳光下,她却微微在发抖。
李钊去印度出差数日,感染上肠胃炎,在回国的飞机上发作,邵微派专车从机场直接送他入院治疗。一小时后,李钊跟随司机折返公司。
众人七嘴八舌地迎上去:“老板,去医院了没有?”、“老板,怎么不在家休息两天?”
李钊神色十分疲倦,挥了挥手,简短下指令道:“产品组项目组开会。”
众人只道李钊本是产品出身,对产品模块十分重视,却想不到如此拼命,叹服之余都不敢多执一词。
赵春来刚把女儿从外省接来,平日工作繁忙,父女俩聚少离多,团聚这几日,天天将女儿带在身边,安置在部门空余工位上,工作时丢给她一个paid,任期玩耍,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姑娘四岁半,长得同父亲很像,浓浓的连心眉,乍一眼叫人忍俊不禁。
李钊不讲究形式,大伙儿拉了几张椅子,围坐在一起便讨论起来。
刚起了个头,小姑娘便喊起来:“爸爸,没电了。”
赵春来抱一声歉,连忙过去将paid充上电,交还到女儿手里,并嘱咐两句“要安静,爸爸在开会”之类的话。
过了片刻,小姑娘又喊:“爸爸,我要喝水。”
众人均尴尬地望向赵春来,一向谨慎小心的他怎么会让女儿三番两次地来拆台?
赵春来也尴尬万分,正犹豫要不要起身教育,但想到在老板面前未免失态,一念一想之间,反倒没了主意。
却见李钊起身,走到小姑娘面前,微笑着轻轻问道:“我帮你倒,要冷水还是热水?”
小姑娘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位斯文修长的陌生叔叔,忽然说不出话来。
李钊依然温言问道:“要冷水还是热水?”
小姑娘才喃喃地开口道:“热水……”
李钊将她的小兔子水壶放在饮水机下盛到七分满,轻放在她面前叮嘱道:“小心烫。”
赵春来见势连忙教育女儿:“快说谢谢。”
小姑娘双手捧着壶耳,大声喊道:“谢谢。”
大家被她天真的举动逗笑了。
李钊也笑一笑,回头对赵春来说道:“继续开会。”
高原心底温柔的一荡。
有些人的修养来自后天的隐忍,有些人的修养来自众人面前的粉饰太平,而李钊的修养却来自一颗赤子之心。
喜欢的事情就拼尽全力去做,喜欢的东西就算贵一点买下来也能用很久,喜欢的人不计成本付出更无需回报,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过,不留任何遗憾。
众人只看到了李钊的高傲与锋芒,她却看到了他的纯粹与坦然。
高原的目光越过前方层层阻隔,在人群中找到李钊,他也恰好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高原仿佛觉得自己的五感被封住了,人影攒动分不清虚实,嘈杂的人声如电流般在耳边滋滋而过,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敞开着。
是心。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视线相交,良久才回过神,下一秒都尴尬地别过脸去。
高原低下头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她定一定神,继续埋头工作。
众人坐在那边讨论了一会儿,忽然要用投影仪,便转战到隔壁会议室接着开,整个办公区域空荡荡的。
只见小姑娘忽然从赵春来的工位上爬下来,一个人在办公区域内晃悠着。
陈静的工位在项目组的最外端,小姑娘走到她的工位边停住了,指着桌上的杨树林口红说:“我要这个。”
陈静一回头,见到她,尴尬地笑笑,只当她是小孩闹着玩儿,没有回应。
小姑娘盯着她,伸出手,又说了一遍:“给我。”
邵微本能地充当起纪委来,板脸教育道:“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要?”
陈静一副息事宁人的神态,把口红递给她:“没关系,喜欢就给她吧。”
高原听见声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敲键盘的动作,从工位里探出了半个脑袋观望。
没想到小姑娘又瞅见陈静桌上的一对玩偶,二话不说,伸手就拿。
这对玩偶倒不值钱,之前部门搞活动抽奖,人手一对的安慰奖,众人都随意地搁在办公桌上,赵春来的女儿却唯独对陈静那对感兴趣。
邵微与陈静本就心存间隙,此时也不再说话,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只见陈静木着一张脸,毫无反应,任凭小姑娘问也不问从桌上拿走了那对玩偶。
高原看不下去,走过去对小姑娘说道:“拿了阿姨的东西,要对阿姨说什么呀?”
小姑娘没说话,转头又看到桌角包装精美的变形金刚玩具,大声说道:“把那个也给我。”
陈静仿佛瞬间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抓起玩具二话不说锁进了抽屉,僵着身体,一言不发。
高原连忙打圆场说道:“你是女孩子,那是给男孩子玩的,我们不要。”
小姑娘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叫道:“不管,我就要那个嘛。”
但任凭她如何吵闹,陈静都没有再转身理她。
现场气氛颇为尴尬。
小姑娘一看形势不对,咧开嘴,正准备大哭,高原连忙一把拉住她:“我们去楼下买巧克力吃。”
到底是孩子,小姑娘一听有糖吃,注意力被转移,任由高原牵着手下楼了。
高原把小姑娘带到园区超市,用工牌刷了两盒巧克力送给她,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看着她慢慢吃着。
“爸爸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高原用纸巾擦一擦她的嘴,轻轻问道。
只见小姑娘嘟着嘴说道:“我不要。他一工作就同那个女人在一起。”
高原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捏着水壶盖上的兔子耳朵,转脸说道:“妈妈说,只要宝宝一来爸爸就没空理那个女人了。”
她的眉眼与赵春来十分神似,习惯用余光斜眼看人,高原一与她对视,便觉得心惊肉跳。
“姐姐,巧克力真好吃。”小姑娘似乎已经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吃得津津有味。
高原抬起她的下巴,说道:“让我看看有没有蛀牙。”
小姑娘对她较为友好,不闹脾气,乖乖张开了嘴,只见两颗大牙都蛀出了黑黑的牙洞,想必平时疏于照料。
“只能吃一盒,另一盒留到下午再吃。”高原收起另一盒巧克力。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地问道。
“因为……好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好吃。”高原想一想,说道。
这是她的人生哲学,但不是大多数人的。
待两人回到办公室,会议已经结束,赵春来接过女儿,连声道谢。
“她有蛀牙,要去看医生。”高原善意提醒。
这厢边,又听见邵微在对李钊大呼小叫:“好心叫小郑从机场接你去医院,你又一个人跑回公司。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工作干嘛?”
她带着哭腔喊道:“你要叫关心你的人都滚蛋才满意是吗?”
李钊想必十分难受,头枕胳膊上埋脸伏在那儿一动不动,另一只手上下来回抚着矿泉水瓶身,一语不发。
“老板,先吃药吧。”陈静从医务室取了一些药来。
李钊拧开瓶盖,吞了两粒药,才沉声问道:“邵微,四季度的后勤预算做好了吗?”
邵微幽幽地望着他,小声抱怨道:“根本来不及做,再这样下去我要配助手了。”
李钊蹙紧双眉,冷冷地反问道:“你每天来上班,是不是还要给你再配一辆车?”
整个部门都是人精似的人,无人敢踩李钊的雷区,唯独邵微借着家庭背景和几分小姐脾气,向来没上没下,被老板训两句,实属情理之中。
可她受不了这般待遇,尤其对象还是李钊。
邵微的整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想发作又发不出来,“忽”的一下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冲出了办公室。
过了十来分钟,高原去洗手间,却意外撞见放声大哭的她。
“原来你在这儿,还以为又搬救兵去了。”高原想起之前被她欺压的情景,没忍住奚落两句。
邵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顾得上跟她斗嘴,只连声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哪怕不喜欢我,连朋友之间的关心都不行吗?呜呜呜……”
高原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伸手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别哭了。”
邵微接过纸巾,抬头傻里傻气地问道:“为什么他只对你那样好?”
高原不客气地回道:“因为我从来不提配助手的要求。”
邵微不以为意,在洗手间狭小的空间里,头一次把高原当作知己倾诉道:“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任凭如何努力,他都不会高看我一眼,只求同他做个普通朋友就知足了。没想到他对我说,不会同情商智商都不高的人做朋友。我真有那么差吗?呜呜呜……”
高原心中诧异,李钊虽然犀利,但极有分寸,怎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更何况对方还是女生,通常情况下,只要礼貌回应一句“多谢”就能解决。
她暗自寻思,没有作声。
邵微哭得很伤心:“他连对四岁的小孩都那么好,唯独对我像仇人一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高原被她闹得胸闷气短,来不细想,又扯了一大片纸巾捂住她的面孔,没好气地劝道:“别哭了,你也算名人了,被别的同事看到多不好。”
邵微脾气大,头脑却很简单,经她这么一劝,想想也有道理,渐渐偃旗息鼓下来。
两人从此一泯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