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魂落魄

初遇你,是在武陵金市，见你银鞍白马笑踏春风而来，伴着腰佩之剑在手中铿锵，白衣拂柳，空中便谱出一曲剑歌，振奋人心,抟飞九天。结客少年场，酒肆之中与你相识，你一边酌酒，一边唱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我虽识不得什么诗句，却为这绕梁不绝的西蜀古调和你不羁的情怀抚掌，一仰脖颈便饮一大白，当日你我结为兄弟。日夕同游，浪迹少年场中，你行过的地方，留下古风如许，我踏过的青石，只落得唇角划下的酒水。

绵阳城中，常有桀黠少年相比于市中。晚间同行于阡陌，灯火阑珊之处你见数人欺一老叟，茅屋之前，更有擎火把者，欲焚其屋，你持剑而上，势如洪流，怒斩一人，我自赶来助你，而手中短刀终不敢沾血，喝退余众。星帆荡漾，你临于风前，对我说：“从此见一不仁，便杀一不仁，见一不义便杀一不义”。日后，你依旧恣意浪游，游戏人间，那日醉酒，你忽然对我说：“某本天上长庚，谪为庶人，纵如此某亦要举一事，成一名耳！”月华皎皎，琴声悠悠，春风徐来，杯酒涟漪，我心中也恍然知道，眼前之人，本非池中之物。

几经风雨，累经世故，时至开元盛世，明皇召榜于市朝，广集天下贤士，西蜀有志者皆欲凭此而青云直上，而那日起你也心有所思，不再佻达度日。

你说要去大匡山拜师，我也依稀记起，那山中却有一神仙，于是便执一葫芦，在家中舀一壶浊酒，别上那把短刀，随同前去，也想一见那山中神仙。大匡山山路崎岖，虫蛇藏于道旁，奇鸟盘旋山间，再往上行，是一处桃林，有让水流于林间，数尾小鱼在波光中隐现，伴着从上游漂来的落花，远处树影绰绰，细看时竟有花鹿匿于树荫。半山腰处见亭台云云，雾霭氤氲，倒有些仙人洞府的韵味。彼时至于亭旁，却不见一人，亭旁一口古钟惹人注目，而架钟的横梁已折，细看时，更又铜锈交杂，竟不知闲置了多久，门前行迹已生绿苔。我辗转亭旁，想寻些仙人踪迹，却听你已抽刀在手，剑鞘击节，在石上敲出一段风景“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我听的入迷，那时节山中鸟兽往来，嘈杂不堪，待一曲吟完之后，竟万籁俱寂，却听你朗然笑道：“这道士，真为神仙，某却不信？”既访不遇，路上我逮到一只野兔，沾沾自喜，向你夸耀，你却道：“你可见那亭上牌匾？竟自比于子云，非常人也，明日还要来访。”我默然于途中。又访大匡，你仿佛胸有成竹。终见赵蕤，又有一素衣女子，翩翩立于其旁，捧一卷经书。你上前行礼攀谈，渐渐的脸上傲然之色竟收敛起来。闲来无事，我游于林间偶见雏鸟试飞于树梢，欲呼你同观，却看你竟正行拜师之礼……于是，你与我道别，从此，我回我人间闹市，你在你仙山求学。在山脚下我竟逡巡不前，周身衣物，已无一处干净，蓦然瞥见那葫芦，竟觉酒水尚满，彼时舀来的浊酒竟一口未尝，鲸吸而尽，踉跄而返，朦胧之间仿佛闻到西山一声鸟鸣。

不知过了几载，我继承父业，行走经商，遍游西蜀，途中也念些文章。经龙鹤山，遇盗匪，寡不敌众，被夺财货。身旁也只有那葫芦未被夺去，茫然伫立，举目所止，唯独悲凉之月。

回到绵阳城，正值春日，惠风和畅，便在昔时那家酒肆坐下，要一壶汾酒，看广渠之上过客如水，斯人竟不知何在。情触景而发，一发而不可收拾，竟也勉强吟道：“何人偶种伤心树，惯看流水入山时。”“指南，如今竟也习得文章乎？”熟悉的声音传来，看时依旧是那张面孔，熟悉的近如昨日，那装束仍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只眼里又多了分神采。“自别君起，旦夕只愿漱石枕流，以至君之才思。”我笑道。数载不见，此番相见，你向我略述所学医术，甚至神仙法术，我不禁啧啧称奇；为你讲此番西蜀游记，你仍如昔日，勾勒出几笔文章。三巡酒过，邀我北上长安，壮游天地。本为行商之人，身外更无案牍劳形，自然愿意随你同去。

一路走来，惯见风景如画，听不尽者是你口中的典故，与依旧扶摇直上的思想。路途中见一下驿，驿旁挑招，上书“神品玉浮梁”，你不解上书何意便下马进去，而我却知那是黄桂稠酒，一是为那好酒，二来陪你同行，也翻身下马。屋宇不大，只排上七八张方桌，堂中竟突兀立一粉墙，见你在那粉墙前立定，似与人交流，不时又在墙壁上指点，我自然不解何意，便自去招呼店家斟满葫芦，箕踞墙角饮起酒来。半晌略有醉意，再看你若有所思，不久便问我道：“粉墙之上，汝见何物？”“萧然一墙耳”我醉醺醺的应道。“某却见仙鹤飞于壁上，千山显于墙间。”“那，汝定逢薛少保……”话未说完，醉倒于屋中。

向东走是洞庭湖，一路上逢酒家便饮，应是饮酒甚杂之故，不期竟染上了眼疾。洞庭一游，我常在你的搀扶下“李十二，李十二”的呼着，你也不厌其烦将所见之景化作诗句，转述于我，默默记下，也算得赏洞庭湖之大观了。我喜欢“历十万载而成泥沼兮，又八千纪而漫汪洋。”那是自尧舜是便有的云梦大泽。而使我沉醉的是“姑且酌之满腹兮，毋乃以此湖为三雅”记得你对我讲：“此三雅者，乃刘表之酒爵也，伯雅，仲雅，季雅。”我大笑：“岂非酩酊大醉而不归否？”当是之时，我觉得离你最近。夜晚又泛舟洞庭之上，长桥卧波，月朗星稀，听你续唱云梦，伴着剑锋从剑鞘中抽拉的响声，渐唱渐缓，洞庭湖中一定还飘荡着你的声音“长庚将落而回眸兮，焉能忍此终古？”我虽不识句中典语，但句句听得踟蹰，听得伶俜。那一夜相与枕藉乎舟中，犹剩杯盘狼藉。

在洞庭湖畔的一间户闼破损的庙中，察觉吾生之行休。卧榻之侧，见你满面愁容，几欲泪垂。我笑道：“这书生，真为神仙？某却不信。”“枉吾大匡山苦学数载，竟医不回汝！”你痛心道。“子莫欺吾，子学之术，乃医天下之术……”室中静下来，但闻僧人敲钟的声音回荡在此久久不散。“太白啊”，我打破沉寂“洞庭汝吟诗句，某已皆记下来”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摞蒲州纸。

“古来江南为梦，江北为云，请以《云梦赋》为题。”

“如此，倒尽忘伤心之事矣。”

“然。”

清风徐来，带着洞庭的月光，你低声轻唱，剑柄扣击床榻，声声落入玉盘“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也许，曲调送走的只是洞庭的一段往事落魄不堪，将来，你仍是抟击九天的大鹏，斗酒诗百篇的谪仙……

许是鸿蒙之初，为你点缀几笔仙家道骨；泥涂之处，为我设下几道险滩涸辙。缘分所至，于盛唐，与子相见，应万物之逆旅，顺百代之过客，某本东西南北一人，倥偬无依，颠倒落魄，听你剑歌如许，方得始终。

自离别时起，才念起“汝为上清天师，某是洞庭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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