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实际上是对第二回内容进一步延伸描写。
在第二回中,冷子兴对贾府有了一个大致轮廓的粗线条叙述,使读者有了个感性认知,同时也撩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这荣宁二府到底是个什么东东?那里的人都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于是,大家跟着林黛玉来到贾府。
林妹妹身上如带着一部微型摄像机,移步换景,传送出一帧帧精美的画面,异彩纷呈。
当然,作为章回体小说,前面还有贾雨村这个陪衬,得打发他走人,我们方能心情愉快陪着林妹妹,去聆听荣宁二府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所以曹公用不多笔墨,三下五除二,将这个令人生厌的贾雨村撵走了。
二
移步换景中的每一次场景及场景中人物,都是珠圆玉润。熠熠生辉,落盘有声。曹公用林妹妹这根线,将其串联起来,组合成一条精美的项链。
镜头由远及近:
1.从黛玉弃舟登岸开始,便开始侧面展示荣府的豪奢。仅来接黛玉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
2.黛玉在轿中透过纱窗,对外面街市繁华,宁荣二府外观的感受,令她这个相对于是个乡下的女孩心内必是相当的震撼。
镜头由外及内:
轿子入荣府,镜头一一扫过垂花门、抄手游廊、穿堂、大插屏、三间厅、正房大院、五间上房、雕梁画栋、穿山游廊厢房、鹦鹉、画眉等鸟雀,一直摇到台矶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身上。
在这个慢慢摇进的过程中,没有过多的修饰语,仅是客观地陈述,但是,那种逼人的气势已扑面而来。这也充分验证了行文的真谛:多用名词,少用形容词。
三
舞台搭好了,场景布下,人物该出场了。
镜头定位于五间上房内。
黛玉眼中的贾母鬓发如银。她一见黛玉,就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这一笔相当出彩。脂砚斋批语:写尽天下父母疼爱子女之态。
由贾母而引出三春(迎、探、惜),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等外貌描写,用精练语言,几笔勾勒,跃然而来。简略传神。节省用笔,是为一重量人物泼墨。
王熙凤闪亮登场。
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我最醉心于王熙凤的闪亮登场。她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就如京剧中人物,先在幕后高吼一阵,然后在急骤的雨点般锣鼓敲打中,那花花绿绿的旦角才跨入舞台,几个来回,才正面向观众,拿捏出个漂亮的造型。
王熙凤就是如此。曹公精雕细琢的笔,从她头上,项上,身上的描写,再转向神态描写,一个古色古香的大美人仿佛就立在你面前。
那么,亮相后就是得表演了。她便施出插科打诨,吹牛拍马的演技,将整个场面把控住。活脱脱一个场控。
一个美丽的,精明能干,善于玩弄权术,刁钻狡黠,阿谀奉迎的王熙凤向我们走来。
从以后的整部红楼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凡有王熙凤出现的地方,那场面都是相当的活跃有趣。
四
再次移步换景,黛玉去宁国府见大舅贾赦。依然是慢镜头,依然是景致的罗列,但是却俭省了许多笔墨。没有安排贾赦出场,是因为他在整部红楼中并非主角。因此仅用几句就打发了他。
倒是这个邢夫人稍稍着笔,侧面勾勒出黛玉的知书达理。传神的是她苦留黛玉吃晚饭。黛玉笑回道::
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许多人对这段话的解读是,黛玉会讲话,有礼貌。其实,还有承上启下,自然过渡到再入荣府到荣禧堂的作用。使场景的衔接自然圆润。
五
到荣禧堂和见王夫人,及再回贾母处吃晚饭,有两处重要细节值得反复品味,一是通过环境描写显示出贾府与皇家的渊源,以及礼仪的森严。二是通过王夫人口中点出宝玉的痴顽,使大家对这个活宝有初步的印象,为宝玉出场进行铺垫。
最高潮是宝黛初见。两个红楼的大一号,相见的刹那,是中国文学史上描写技法的鼻祖也是高峰,后世来者我以为未有任何人能超越。
黛玉眼中的宝玉,除了衣着华美之外,主要是: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这是黛玉眼中的重点。更重要的是不仅突出了神态,还凸显了那块美玉。为后来宝玉摔玉,提前做了铺垫。
而宝玉眼中的黛玉: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二玉发出了震烁古今的心灵呼唤:这个妹妹(哥哥)我曾见过!
由此二人拉开了爱情悲剧的大幕。所谓发韧于心与心的相吸,却终于不能厮守,曲终人散的凄凄结局,虐了世人几百年,且仍有虐下去的趋势。
六
宝玉摔玉的小事件,只不过是为以后他的种种离经叛道,提前展示一下风彩,不致于显得过于突兀,有利于刻画他的性格。
镜头终于摇到黛玉一天行踪之后的安歇。即使演漾余波,曹公仍不马虎收场。贾母让宝玉在暖阁睡,把碧纱橱让给黛玉。
这个细节充分表明黛玉在贾母心中占据重要地位。因为贾母的宠爱,黛玉在贾府中地位水涨船高,为她以后的性格转变以及故事情节的顺利合理展开,又作了提前铺垫。
红楼梦第三回在前五回中是相当重要的。可以说是承上启下。本回中,重要人物宝玉、黛玉,王熙凤,贾母,三春,王夫人,邢夫人,逐一亮相。
即使未谋面的贾赦,贾政,也从侧面点到。重要活动场所荣、宁二府或浓墨重彩渲染,或工笔精描,或简约勾勒。
犹如一粒粒大小不一的珍珠,掷盘有声,闪现光彩。曹公用黛玉的行踪为线,将它们精心编织成一串项链,存放于中国文学史上的塔顶,引得后世之人啧啧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