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日记的冲动产生在飞行途中。当空姐推过来小推车,问我要喝什么的时候,我说要一杯热水。她说,热水要稍等一下,问我要不要先喝点其他。我突然发现,一整车的茶水、咖啡、饮料,唯独就没有最简单的热水。
我说那就先倒点橙汁吧,于是她给我倒了一杯橙汁,之后…热水再也没有送来。她似乎以为我已经用橙汁替代了热水,我很气恼,她当时明明问我的是“要不要先喝点其他”——“先”这个字很重要。
实际上,类似的情况我常常碰到,比如去奶茶店点一杯金桔柠檬,店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这个饮料不能做热的——但是据我去过的奶茶店统计看来,大概有2/3是可以做热的金桔柠檬,有1/3表示不可以,甚至有些店员会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个非常无理的要求,就好像ta是第一次遇到有这种需求的顾客一样。
放眼看来,我们这个世界就是从类似这样的小事开始分裂的。有喝冷饮的人,有喝热饮的人(或者说,不喝冷饮的人);有吃辣的人,有不吃辣的人;有南方人,有北方人;有中国人,有美国人;有白种人,有黑种人……这样的例子是举不完的,因为整个人类社会都在利用这样的分歧来“发展”。换言之,这种分歧和分化恰恰就是构成人类社会的基本元素。
我们热衷于寻找并扩大分歧,我们拼命地标记自己身上不同于他人的特质,灵魂,性格,自我。我们迷失的如此彻底,我们是如此惶恐,不知所措。我们通过种种分歧来区分彼此,隔断彼此。“我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这样的幻想终于实现了!于是排斥、敌意、杀戮等等也就随之而来了。
克里希纳穆提说得没错,这是一个病态的世界。
在克氏(克里希纳穆提的简称)《最后的日记》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令我心尖震颤——去聆听树木的声音,不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是世间一切嘈杂的声音,而是树木本身生长的声音。去聆听它,和它建立联系。你和一棵树建立了联系,就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树建立了联系。类似的,你和一只动物建立了联系,就不会对它起杀戮之心。人与人之间亦是如此。(此段仅作为对书中原文的大致描述,并非精准地复制原文)
你和一个人建立了联系,就绝对不会再去伤害ta。
而这其中最为微妙的,是“联系”这个词。我不打算用过多的语言去阐述它,克氏的思想精髓实在难以在我拙劣的几段话中得到完整、清晰的还原,或许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读一读他的书,多少会明白一些。这样的“联系”,排除了自我的欲望,排除了一切雄心、抱负、愉悦、快感、幻想、渴望……你去“聆听”一棵树的时候,你的“心”中只有树本身。那样的“聆听”之中,包含了对自然的崇敬,对生命的敬畏,以及爱的真谛。
我想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比如我们看一看自己。有多少人愿意真真正正放下“自我”,真诚地和他人建立联系?或许“真诚”这个词已经被现代社会用烂了,但我暂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取代它。我想说的真诚是怀抱对生命的尊重,以毫无偏见的纯净心灵进入与他人的关系。
我们在战争的时候从不这样做,我们从不考虑被杀戮、被残害的人,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一切,我们不关心他们的生活,我们拒绝建立联系,转而用一种“无关”的态度来壮大声势。如克氏所说,我们从不拒绝战争——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我们将“义无反顾”。
我想再回到“冷饮和热饮”的问题上,这种分歧所造成的最“微不足道”的影响就是——空姐的手推车里永远不会放一壶热水,取而代之的是一桶冰块——“Ice?”“Yes.”像我们这种对热水有需求的人,是可以暂缓的,或者可以忽略的。
当我再一次按铃催促空乘拿一杯热水之后,我终于得到了一杯热水,同时在我快要喝完的时候,空姐走过来一脸狐疑地问我:“请问您是不舒服吗?”我看着她有色的眼睛,内心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我很想解释一句,我就只是单纯的喜欢喝热水。而我知道,从那些较少数的需求被公开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争先恐后地把这种分歧收进口袋了。
我们很享受,当我们在背地里甚至明面上把别人称为“奇葩”,归为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一类。而那些看到我在酷热的夏天端着一杯热的金桔柠檬的人,他们从不花时间考虑“热的多难喝呀!”这样的话对我造成的伤害。他们会留给我一个标签:夏天喝热饮的怪人。于是,“夏天喝热饮的人”和“夏天喝冷饮的人”,这两个明显对立的群体,就这样产生了。一旦有合适的导火索,就会有人愿意为了捍卫这种分歧而展开“斗争”。
在我接到那杯橙汁之前,我其实正在考虑死亡和自杀的问题。由于心理治疗难得的良好效果和家庭环境持续不能改善的低压,这两种互相对抗的作用力,我感到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找不到任何出路,我总觉得我已经尽力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毕竟是有三分“天定”的人生。于是我像以往每次一样筹划着如何自杀——飞机着陆后去哪里买刀,等等之类的方案。然而如我和雨冰所说,这种冲动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消退了。我抓不到那个时间点,我不清楚在绝望和快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产生了分界线,我不明白我的生活都是怎么一次次地重复回旋。而或许我在那杯橙汁里找到了答案。
虽然我想喝热水,但很明显我不抗拒橙汁,并愿意选它作为暂时的替代品。当我喝到一半的时候,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我的“死亡筹备计划”被莫名的干扰和打断,我开始关注周围的人在看什么电影,我甚至无法将视线从他们的屏幕离开。我开始有食欲,开始寻求什么东西。
我开始试图愉悦自己。
从一杯橙汁里,我得到了意外的味觉满足。而一旦我得到了某种满足,就会无意识地去寻找更大的满足,更多更多的满足。
我开始注意到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在不停地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愉悦自己。这里所说的“愉悦”并非单指快乐的感觉,而是内心某种冲动和欲望得到满足时候的感受。人们结伴去喝酒唱K,去电影院享受时光,对着综艺节目哈哈大笑,买漂亮的衣服,吃超大锅的火锅……甚至连市面上某些“心理学”的书籍也教导人们如何自我愉悦。
我觉得很可怕,因为显然在这种无休止的愉悦背后有着暗无边际的空洞和恐惧,而没几个人敢走回去面对它——一切都在欲望和需求的路上越走越远。不复返。
我突然质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去看电影,不去品尝美味的食物,不去喝可乐,不去玩游戏,停止愉悦自己——那时候,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样子呢?除去娱乐,除去自我满足,在我们的内心,有没有对生命本身的爱慕呢?人们口中的热爱生命,有多少程度可以刨去“热爱欲望”这样的成分?我们有没有可能回去,回到生命本身?
文艺复兴,工业革命,时代进步,社会发展,最后的结果之一是——人们很少再需要单纯的水了。
由一杯橙汁的满足到一部电影的渴望,或许我们终究摆脱不了无意识的驱动。也或许,真的存在某种隐匿的、尚未探明的方式,能够揭示人类思想意识的真谛。
我曾问过许多人:“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显然我得到的全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自信地告诉我,ta为什么活着。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思考的闲暇,相信哲学问题会再次作为焦点登上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