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没有伴奏的琴笛,没有水袖与霓衣,借着这出折子戏,这场游园梦,他们也可以逆着光阴溯流而上,复辟为如花美眷,重返那似水流年。
01
透过探视窗查看的时候,女孩们正围着电磁炉往锅里下竹笋和金针菇。iPad里热热闹闹地放着热门的时装剧,麻辣浓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少女们一个个像活神仙一般裹着摇粒绒的厚睡衣,贪婪地享受着DIY美食在风雪夜里带给她们的温暖与安逸。
月颐推门而入:“这么香,这么好吃,怎么不打电话喊我也来沾个光啊。”
闻声,大家顿时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关了火,拔了插头,回到各自的床边垂下头等候发落。月颐环视一圈,慢悠悠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眼看着就要汇演,吃这么辛辣的东西,坏了嗓子或是冒一脸痘怎么办。”
一时鸦雀无声。寝室长带头站出来主动承认错误,把锅端走,把电磁炉擦干净了交给月颐:“傅老师,这是大家凑份子买的,等放寒假了,锅能不能还给我们啊?”
一张张通红的小脸,不知是真羞愧,还是吃火锅吃的,倒像是在后台画了半层妆。月颐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我拎着还嫌沉呢。你们自己收收好,再馋也忍着。等到汇演结束,要是拿到荣誉,我请你们吃火锅,为你们庆功。”
大家相视而笑,气氛也缓和了下来,纷纷挤到月颐身边坐下。
月颐也就比她们大了不到十岁而已,只能做姐姐。而她的人和她的唱腔一样,是再温柔不过的了。大家都喜欢听月颐唱曲,喜欢看她用柔软的身段垂范。她们觉得,月颐在舞台上,在角色里,才是配套的。而落到平常的生活中,反而生出一种渺茫的不真实感。也有人曾壮着胆子问:“傅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月颐先是蹙眉,接着浅浅一笑,就走远了。她总是留给众人一个飘忽的背影,那离去的姿态里仿佛有着无数欲说还休的故事。
又同大家聊了一会儿,月颐说外面风盛雪滑,夜路难行,要早些走了。这时,被众人忽略很久的iPad里,那连续剧的女主角忽然扇了男主角一个响亮的耳光。寝室长说:“傅老师,刚才我们还说呢,这女主角长得和你好像啊。不过看起来没你有气质。”
月颐看了看那剧中的明星,笑颜慢慢淡了,如茶叶徐徐沉到杯底。“是吗?我不怎么看电视。这个演员叫什么名字?”
“陆乙乙。”
02
“陆乙乙,你跟傅月颐同龄同乡同校同行,现在又是同事,怎么跟她差这么多。”八年前,团长大致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就下了命令,叫月颐立刻带乙乙去美发厅把头发染回黑色。
回去的路上,乙乙顶着一头短期内二次染烫因而干枯无比且散发着浓郁氨味的头发,不禁满腹牢骚:“他自己整天把上衣塞到裤腰带里,土得掉渣,也见不得别人时髦。现在我这鬼样还登什么台,登台也只能演梅超风。”
月颐让她少说几句,毕竟团长也是为她好。乙乙冷笑:“你哪一天要是胳膊肘不往外拐,说不定我真的可以叫你一声姐姐。”
月颐懒得和她理论,大步向前走。春风飘荡,剧团外的小路充斥着明亮的日光,因此它具备了一种回忆般的质地。逆着光,月颐隐约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身姿很挺拔,像一棵劲竹。他穿了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麦色的线衣,合宜地践行着复古那一类的风尚。
擦肩而过的时候,月颐控制自己的眼光尽量不要投向他,但她分明感觉到他看了自己一眼。她低下头,走得更快。走到路的尽头,她才发现乙乙没有跟在身后。月颐左顾右盼了很久,乙乙才鬼鬼祟祟地从路边的一家小店冒出头来。
“干什么去了?”月颐没好气地说。
“我现在这破德性可千万不能被他看见。”乙乙拼命捋着头发。
“他是谁?”
“团里临时从省院借来的巾生,中午刚到。浙江人,才二十二岁就已经去国外演过两次《桃花扇》了。现在住文联老家属区的单身公寓里。”
“他叫什么名字?”
乙乙的眼睛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溜了一圈:“想知道啊?我不告诉你。”
月颐摇摇头:“我就随口一问。”说完,还像刚才一样快步往前走。
隔天早晨的剧团工作会议上,那个名叫谭以朗的巾生正式亮相了。团长一面对他可圈可点的演艺履历大加赞赏,一面通达了团里最新的工作重点——拍摄《牡丹亭》戏曲片。会上宣布了演员名单,柳梦梅自然是谭以朗,杜丽娘也毫无悬念地交给了当家花旦楚眉。
台下的乙乙“这龙套跑到哪一天是个头啊”的嘀咕言犹在耳,一周后,月颐就被叫到团长办公室谈话,说是楚眉怀孕了,妊娠反应很重。“那么,我们在小字辈里选来选去,就决定由你来唱杜丽娘。”
03
团里在城郊造景的这段时间,月颐基本每天都和谭以朗在练功房排演。这一天黄昏,吹着东南风,落地窗畔,原本低垂安静的帘帷涨满如帆,窗外一树皎洁杏花零落成雨。
他们已经排到了《惊梦》一折,谭以朗款款深情地念着韵白:“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暮色中,浅金色的霞光勾勒出谭以朗深沉的眉眼。月颐有些怔住,忘了词,也忘了手上的动作,就那么呆滞地望着他。谭以朗说:“怎么了?”
月颐睫毛一闪,收了水袖,走开去:“今天就到这儿吧,唱了一下午了,有点累。”眼波一转,月颐瞥见了花树下站着的乙乙,她背上包,跟谭以朗道别,说室友在外面等着。
谭以朗请她等一等,又掏出一个MP4递给她,说里面有他下载的几个前人的唱段,供她参考。月颐内心惊喜,但面不改色,郑重地收下。
乙乙见她出来了,问她怎么不多唱一会儿:“我在那边刚排完就赶过来看你排练了。”月颐说:“看他就说看他,不要拿我当幌子。”乙乙撇了撇嘴,又死缠烂打地把谭以朗借给月颐的MP4要过去听了半天。
晚上,明亮的月光移到了枕头上,一向聒噪话多的乙乙难得寡言起来。月颐睡不着,打开MP4,一段一段地听,从《皂罗袍》听到《莺啼序》。笛声似断似续,闺中女子轻歌曼叹,幽咽如泉。她想,这是他戴过的耳机,有他的温度和气味;这是他听过的戏,也许他曾怀着与她相似的心情在听。
月颐翻了个身,面朝里。寂静中,乙乙在上铺冷不丁问道:“你们俩不会假戏真做吧。”
心里虽“咯噔”一下,月颐还是冷静地驳道:“你瞎说什么。”
“流水无情,难保落花有意。”
“谁是流水,谁是落花!”
“这还用问?人家是省院派过来增援的,片子录完就回去了。你最好别自作多情想因戏结缘,回头叫人家小瞧了我们团,以为团里的女孩都像你一样老脸皮厚的。”
月颐不吭声了,感觉整个身子都重重地往下坠。话是刺耳了些,但乙乙一向就这个脾气,而且道理也说得很对。她和谭以朗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因为一次机缘巧合的联袂就忘乎所以实在是荒唐可笑。她不能给自己丢人,更不能给全团丢人。
第二天,她看到谭以朗就不像以前那么松弛了,整个人从眼神到举止都端了起来。搭戏时,有肢体触碰的桥段,她都尽力往后缩,往后挪。
谭以朗很敏感地发现了她刻意的矜持和闪躲,飘过来的眼神里就有了一丝丝的诧异。月颐回赠给他的目光很清凉,像凋零的叶,像古井里的水。好像在一夜之间,那个幽闺自怜渴慕情爱的杜丽娘就脱胎换骨长大成人了,而那庭院里风光无限的春天也星移斗转,成了肃杀萧条的深秋时节。
月颐把MP4还给了谭以朗,又客套地谢了一番。
谭以朗看起来精神不佳,眼周有些青,像是没睡好。他的语气像是很落寞,问她是不是都听完了。月颐说是,谭以朗又问她听完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月颐说:“和那些名家比起来,我的感情还不够充沛,远不能达到人戏合一的境界。”谭以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讪讪一笑,缓缓走远了。
04
外景搭好后,戏也排练得差不多了,人员就陆续进场。亭台水榭,楼阁翠轩,举目一望,到处洋洋洒洒,蝶飞花舞,一派粉面珠光。
早几场没有谭以朗的戏份,他就独自在房中练习书法。乙乙也是中间才要出场扮花神,也得了空四处闲逛。逛到他这里,她隔着窗子笑问:“谭先生临的是什么帖子啊?”谭以朗抬起头,说是虞世南的字。他的面庞被深深的柳荫映绿,像他笔下的书法,有种脱俗的意趣。
见搭讪成功,乙乙索性到他房中坐下。但谭以朗并没有接待她的意思,在砚台上点了点笔尖,又继续写了起来。乙乙看着窗外姹紫嫣红的拍摄场,不禁自言自语地感慨起来:“我和她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学戏,一起到团里,可命运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谭以朗礼貌性地搭了个腔,问“她”是谁。乙乙说:“新晋花旦,你的搭档,傅月颐小姐啊。”
谭以朗搁下笔,抬起头:“你们很熟吗?”
“熟,太熟了。再熟就要烂了。”
谭以朗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月颐的事。乙乙说:“她啊?她就是个绣花枕头,要不是遗传了她妈妈的一副好嗓子,她连唱戏这一技之长都没有。”
空气微凉,两人正面面相觑,场务跑过来:“郑老师年纪大了,要休息一下,现在要先拍后面几场,谭老师你准备上吧。”
谭以朗走到镜前正衣冠,乙乙识趣地退下,只是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他说:“谭先生,你善良又有才,表里如一,怪不得那么多同行和戏迷都喜欢你。”
05
漫天春光正好,闺中的女子也是韶华始盛。在后花园中看尽风光,唱罢一句“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便沉沉睡去,入梦与情郎邂逅。一对璧人在花神的簇拥下消失在葳蕤深处,得以高唐相会。
这一出《惊梦》是重头戏,月颐和谭以朗排练过无数次。只是等到真的盛妆满面,锦衣加身,步入美轮美奂的实景。二人四目勾留,长袖交缠,电光石火之下难免带来不同凡响的悸动。
戏里的杜丽娘分不清那场浮云骤雨是梦还是真,月颐也一样。她不知眼前的人是戏中人还是梦中人。她只是若即若离地感受到谭以朗的鼻息似五月的风在她脸上荡漾。与此同时,有池塘边摇曳的柳丝和乱颤的花枝。
扮演花神之一的乙乙迈着碎步轮场的过程中几次靠近二人身旁,却发现他们眼中只有对方而看不见别人,俨然已入痴境。
结束后,在化妆间卸完妆,趁着无人时,乙乙走到月颐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问:“怎么样?唱得很尽趣吧。”
月颐摘下满头珠翠,淡淡地回道:“用‘尽兴’来形容会不会好一点?”
杜丽娘的戏服挂在樟木衣架上,乙乙走过去抚摸那上面精致的刺绣和绲边,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什么时候才能演一回杜丽娘啊。”
“时来运转,会有那一天的。”月颐拎上包要关灯,乙乙说还要在这儿坐一坐。月颐走之前叮嘱了几句,让她别玩得太晚。她没想到,在自己离开后,乙乙把自己的衣服和行头一件一件依次穿上了身,并重施粉黛,点染绛唇,扮成了心中暗自憧憬多时的杜丽娘。
乙乙垂着水袖走进深深庭院时,谭以朗房里的灯也熄了,他抱着一摞刚刚写好的字从长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他当然看到了池塘边伫立着的女子,而乙乙一转身,也看到了他。
凝神屏息了许久,两人都不曾开口。谭以朗一步一步地走近,乙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很急切,好像要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什么答案。但乙乙慌张极了,她什么都给不了他。他的嘴唇探了过来,是邻墙的一撇花枝,以盛放的姿态吻合春风的气息,答谢暖阳的恩赐。乙乙如一只雏莺般怯生生地给予回应。得到了这个回应,谭以朗更加放肆,他撬开了她的齿门,那花枝就旁若无人地侵占了邻家的领地,开得烂漫缠绵,风生水起。
“我知道你听了我的录音,我知道你还记得我,我知道你也喜欢我。”谭以朗紧紧地扣着乙乙的腰,“月颐,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为着你的。”
乙乙害怕极了,连声音都在战栗:“谭……先生……”
谭以朗蓦然一睁眼,先是猛地推开她,又借着朦胧的月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整个人的神情不禁都败落了。他徐徐背过身去,说了声“对不起”,又恳切地拜托乙乙不要告诉月颐。
他在暧昧的月光中喃喃自语起来:“戏很快就会演完,我很快就要回去,一切都会和没有发生过一样。”
06
拍《冥判》这天,化妆师把小号勾脸笔落在了团里,偏生《冥判》一折中,胡判官的形象是个大花脸,必须要用笔。团长狠狠地批评了他:“吃饭的家伙都能忘?你上战场不带枪试试?”回团里拿已经来不及,场务说谭老师那里有一套毛笔,不妨先拿来一用。
后来在化妆间,原本正在贴头的月颐一转眼,见化妆师持着一支斑竹细豪在给胡判官勾脸,不由得就忆起多年前,她曾经也送过一支这样的笔给一个唱花脸的男生。
那是在全国梨园推新人大赛的后台,好几个武行的男生持刀动棍地撵着一个小胖子,骂他,笑他,说:“你这么胖,不怕把舞台压垮了吗?”小胖子抱着头坐在地上,大家围着他,推搡他。最后,还是他们的带队老师来了,呵斥了一顿,才把他们揪了回去。月颐那一次的参赛段子是《南西厢》里的“拷红”。她的妆已经成了,上身是樱花紫的坎肩,下身是水白的襦裙,腰间系着绣花巾,手里持着桃花团扇。她走到小胖子身边,轻轻“喂”了一声,他却还是抱首而坐。月颐拍拍他的后背:“起来吧,他们都走了。”小胖子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画了一半的脸妆早已花了。
小胖子没有指导老师,他是自学,且是自己报名参赛的。回到化妆间,月颐就找来了油彩,从包里翻出一支斑竹细豪,迎着光,细细地帮他把妆补好:“我妈妈就是唱花脸的,比刀马旦还稀有的女花脸。所谓‘千生万旦,难求一净’,就是说花脸很难得。这支笔是她给我的,我一直拿它点唇。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得好好唱,唱好了,整个舞台都是你的,所有观众都是你的,看他们还敢取笑你。”
不多一会儿,前台来了人通知月颐准备上场。月颐匆匆走了,留下小胖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化妆间里望着自己威武华彩的扮相,痴痴看出了神。
伴着少年时的记忆,月颐敷粉画眉,一一扮上。刚收拾齐整,只听外面吵了起来。演春香的同事说:“听说是场务没经过谭老师的同意,动了他桌上的东西。现在谭老师好像在气头上,估计《冥判》这会儿是演不起来了,可能要先补我们俩之前的几个镜头,走吧。”
月颐不知其中内情,听见这话,只淡淡地一笑:“大腕儿的东西都金贵,名角儿都爱显威。”
这话慢慢传到了谭以朗的耳朵里。有一天吃完午饭在转角处遇见,他没头没脑地对月颐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我。”月颐很快明白了他是指自己前番的讽刺,无奈地笑笑:“玩笑话而已。要我给你道歉吗?”谭以朗一时无言,月颐便说,“那我就先走了。”
回到宿舍后,乙乙听见她开门,腾的一下从上铺坐起来,也不顺着梯子往下爬了,直接跳下来,走到月颐面前,神情很严肃:“我能跟你商量件事吗?”
乙乙魂不附体了好一阵子,月颐一直以为她是身上不舒服,看到如今这个阵仗更是吓了一跳,只能轻声问:“怎么了?你说。”
“你……能不能下来,让我唱一次杜丽娘?”
月颐惊讶极了:“你是在说笑话吗?这是我能说了算的事?谁演什么,那是团长才能决定的。”
乙乙应当是早就准备好了全部的说辞,这时候一气呵成:“你就说你生病了,没法演了。或者家里有事,要请假。再或者,你就说你和楚眉一样,你怀孕了。”
“你疯了。”月颐推开她,走到床边坐下。让月颐始料不及的是,乙乙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从小到大我都没求过你什么,这件事算我求你了。”
07
从小到大,乙乙确实没有求过月颐。毕竟她的一切,不需要她开口,月颐母女二人就已经替她打点妥当。月颐有的,她都有。月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月颐始终记得六岁那年的那个夏夜,外面打着雷,刮着台风,街道上的积水几乎可撑船。母亲出去三四个小时后回来了,手里牵着月颐未来的妹妹陆乙乙。乙乙仍然在哭,母亲的眼睛也还红着。
乙乙的父亲和母亲在车祸中罹难,唯有她得以幸免。她的父亲也是月颐的父亲。不过月颐对父亲没有一点记忆,甚至没有概念。等到长大后懂事了,才听母亲说起过一些零星的往事:“他起初最欣赏女花脸了,但在这之后恰恰成了他最讨厌的地方。他觉得我太没有女人味,在我怀着你最辛苦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背叛了我。但乙乙还小,怎么都怪不到她头上。月颐,你要拿她当亲妹妹看待。”
月颐自认尽到了姐妹情分,但乙乙的内心有没有把她当姐姐就另当别论。她扶乙乙起来:“别的事,你不求我,我都会想办法帮你办成。可这件事,你求我,我也是无能为力。”
乙乙顿了顿,森森地笑起来:“算了吧,楚眉怀孕是天赐良机,给了你一个跟他在台上弄假成真的借口。”说罢拂袖而去。
一日过后,月颐正在下铺午憩,一张中药方从上面掉了下来。字体龙飞凤舞,难以辨认,唯独“半夏”两个字她看得很清楚。她把它放回到乙乙的床上。黄昏时分,她到阳台上收衣服,回到寝室,见乙乙正在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倒些什么。
“这是什么?”月颐问。
“你不是说咖啡太苦吗?帮你买了新的咖啡伴侣。”说着,乙乙就把杯子端了过来。
姐妹二人意味深长地相视片刻,月颐接过杯子,啜了一口,点点头:“味道很好,谢谢。”乙乙笑了笑,让月颐先忙着,她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去了。
乙乙前脚出门,月颐后脚就把咖啡倒进了下水道。
一夜过后,月颐失声了。在团里一片手忙脚乱的情况下,月颐从人群中拉过满面煞白的乙乙,在团长的本子上写下——乙乙妆后与我很像,不如让她替我上场。
08
三易女主的《牡丹亭》历经坎坷终于拍完了。乙乙圆了与谭以朗同台献艺的梦,谭以朗外援结束后也即将回归省院。而月颐婉拒了团长的好意,毅然辞职离开了这个刚刚让她展露头角的平台。临行前夜,谭以朗请她吃了顿饭,为她饯行。
“能吃辣吗?这个菜是剁椒做的浇头。”谭以朗翻开菜单指给月颐看。
月颐点点头。
谭以朗又征求她的意思,问:“要不要来点酒?少喝一点。”
月颐笑笑,摇摇头。
窗外的月亮很满,但月下两个离人的心情都很黯淡。谭以朗的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愁色:“以后的路你要怎么走呢?拿什么来自立呢?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吧。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最起码能有个照应。”
月颐望了望月亮,拿手比了比敲键盘的动作,意思是可以找一份只要动手的工作来糊口。谭以朗借势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问:“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害的你,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把这种人绳之以法呢?”
月颐轻轻抽出双手,又无奈地摇摇头。她要怎么告诉别人,她只是装哑,好让那个意欲用半夏害她失声的妹妹和心仪的搭档演一场戏呢。
那晚,谭以朗自斟自饮,喝到酩酊,最后还是月颐把他送回了住处。一开门,月颐就被满墙自己的照片惊呆了。从《桃花扇》到长生殿,从剧照到生活照,应有尽有。
她想不到他心里是真的有她。以前在台上,那种种出神入化的瞬间,她以为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若是早点袒露这份心迹,事情就会是另一种面目。到了这样的地步,一切早已来不及。
月颐走的那天,乙乙送她上了火车。月颐失语,乙乙也无言。眼看车子要开了,乙乙才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有人害你,我绝对会把这个人揪出来还你一个公道。”
月颐似笑非笑地跟她挥手作别,心里想着,自己跟这个演技日益精湛的妹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直到她隐姓埋名,在他乡异地的一所戏校教学的第三年,月颐才又一次在电视机里看到了乙乙的身影。
原来《牡丹亭》让乙乙进入了许多制片人和导演的视野,她顺势而为,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影视演员。也许是戏曲给了她寻常演员没有的表演功底,又也许她的手腕足够在波谲云诡的影视圈过关斩将平步青云,总之,她迅速走红,声名鹊起。
此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说:“傅老师,你和陆乙乙长得好像啊。”月颐往往一笑置之。但在这个风雪夜,当学生们又说起同样的话,月颐却有些恍然——原来不经意间已是八年时光。和乙乙一起成长的情景如戏般一幕一幕在眼前划过,划着划着,那个倜傥的小生也浮现在她的脑海,像戏中的柳梦梅一样生生闯进她的世界。
八年,几千个昼夜,乙乙的风生水起她看在眼里。那么他呢?他还好吗?
09
月颐带着学生们拔得汇演头筹的第二天,几乎所有网站的娱乐版面都同时在头条位置登出了女星陆乙乙罹患脑癌倒在片场的消息。月颐想都没想,立即订了机票飞往北京。
月颐轻轻旋动门把手,推开一丝缝往床头看去,狠狠吃了一惊——短短几日间,乙乙就已和荧屏上风采万千的形象判若两人,消受蜡黄如一截枯木。
乙乙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一见是月颐,她又惊又喜,挣扎着要坐起来。月颐赶忙上来拦住。乙乙勉力一笑,气若游丝:“你来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月颐说:“还不坏。”
乙乙难以置信似的:“你又能说话了吗?这真是太好了。”
月颐让她不要太激动,保养身体为重,又取来床头柜上的苹果,静静地削了皮。乙乙说:“到了这步田地,有些话不说,大概也没机会说了。”
她说,真的陆乙乙早在六岁那年家破人亡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去了。此后的陆乙乙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仅有的那一点点感情,全被她拿来妒忌自己的姐姐了。妒忌她有母亲的宠爱,妒忌她夜莺般的嗓音和美丽的容貌,妒忌她总是更易收获爱慕者的心。但是,她以德报怨的姐姐总是会春风化雨,让她措手不及。她一面生出无限悔意,一面又变本加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恨,凭什么自己就是“乙”,凭什么一生都要做个次人一等的配角。
“你知道吗?那张配有半夏的药方是我故意放在床里边,好掉下去让你看见的。在你杯子里撒粉末,我也是掐准了你会在那个时候推门进来。那其实就是普通的咖啡伴侣,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会不会喝我给你配的咖啡。”乙乙泪盈于睫,“你喝了,你相信我不会害你,只有姐姐才会相信自己的妹妹不会害她。我在那一瞬间,好像放下了一切。我说我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其实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叫你姐姐,我现在快要死了,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叫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憾事让我感到很对不起你。”乙乙颤抖着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MP4,“这里面有一段录音,本来是谭以朗想给你听的,被我删除了。现在,你一定要好好听一听,否则我会良心不安,死不瞑目。”
10
“你得好好唱,唱好了,整个舞台都是你的,所有观众都是你的,他们还敢取笑你吗——月颐,这是很多年前,你对我说的话。你一定想不到吧,那个胖胖的小花脸后来改了行当,重新走到了你面前……你说‘千生万旦,难求一净’,但花脸没有搭档,在台上往往是很孤单的。至于失去虞姬的楚霸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悲壮。所以我重头学起,只为有朝一日可以找到你,合演一出戏……月颐,你在听吗?如果你在听,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
乙乙病逝多日后,月颐还是常常把这段录音拿出来听。每次听完,她都感到周身环绕着一种凄惶。红尘千万丈,人在其间,只是一滴卑微的墨点。弄人的命运山重水复了太久,等到柳暗花明,已经难以重新来过。
这年冬天,月颐故地重游,去当初拍《牡丹亭》的地方走了走。市政府虽然把它改造成为一个小型的景区对外开放,但地处偏远,游人罕至。建在它边上的一个酒家向月颐抱怨:“当时以为靠着景区生意一定好,谁知竟这样冷清。”
月颐点了两三个菜,找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见天边彤云低垂,显然有一场雪要下。吃到一半,雪就飘飘然落了下来。楼下好像也来了客人,不一会儿,店家踢踢踏踏上楼来,一脸歉疚地说:“店里的固体酒精用完了,您这只炉子里的酒精能借楼下客人用一下吗?”月颐正要协助店家灭了炉中火,那楼下的客人就上来了,说:“没事,不用了,我再换个别的菜。”
耳熟能详的音色让月颐本能地一抬头,只见谭以朗修长笔直地立在楼道上,毛呢风衣的肩头还泊着几朵雪花。
“好久不见。”他们都这么说。
“哟,二位认识,那正好凑一桌吃吧。”店家重新点燃酒精,下去张罗别的菜品了。
就着酒菜,陈年往事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点滴被他们一一细数。情到深处,谭以朗从怀中内袋掏出一张温热的照片——是月颐的剧照。“我最喜欢你《惊梦》的这一张,就像唱词里说的那样——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月颐接过来一看,是啊,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当初最好的时光,成了今时最深的惆怅。谭以朗借着微醺发出真挚的邀请:“月颐,我们下楼再一起唱一次《惊梦》吧。”
月颐点点头,眼中蓄满的热泪流淌而下。
飞雪如舞,楼台洁白。虽不是戏里的春天,他们在一声一唱中却分明感受到了春天临近的脚步。他们都不愿停下来,只顾一段接一段地唱着。
他们庆幸的是,逾越沧桑,彼此虽已不再是昔日春光里嫣然的小儿女,好在戏与梦一直都在。纵然没有伴奏的琴笛,没有水袖与霓衣,借着这出折子戏,这场游园梦,他们也可以逆着光阴溯流而上,复辟为如花美眷,重返那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