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九):骆驼炮手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
“快快快!打水来。”马夫长阿伦楚焦急地呼叫道。
我拎起大木桶便向帐外奔去。
“要温水!”身后的阿伦楚又强调了一声。
温水,这大半夜,哪儿有温水!我内心一团乱,只得往火帐去碰碰运气。
“有温水吗?”我走近火帐,向两个往火灶添柴的役夫说道。火帐前烧着一口大锅,大羊臊子味儿扑鼻而来。
“有热水,没温水。”一个役夫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敷衍道。
我将大木桶摔在地上,怒气冲冲道:“什么态度!热水兑个凉,不就是温水了?你们火头呢?!老子是将军的直属兵,你是老几?!”
“哎哎哎,兵爷消消气嘛!”另一个役夫走过来,劝和道:“兵爷用这温水是作什么用?”
“问这么多干屁用!老子的骆驼要产崽儿!懂了没?”我心中又气极又焦虑。不管崽儿产不产得成,老子那匹骆驼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哟,这可难办了。我们这儿只有这锅刚炖了羊的热汤,现烧一锅水可能来不及了。”
“罢了罢了,给我倒这桶里,兑点凉。”
“成成成。你给兵爷端点儿肉吃。”这役夫似乎资格较老,捧起我脚下的木桶,向另一役夫命令道。
那役夫铁着脸,从一个盆里捡了几块肉递给我:“羊脸儿。”
我并不搭理那役夫,只是接过烫红的肉,忙塞进嘴里一块儿。好烫,好香!气也慢慢消了下去。
“兵爷,您的水!”
我把剩下的肉塞进鹿皮袋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满是羊油的手,接过这沉甸甸的一大木桶。此时,桶里装满了散发着大羊臊子味儿的温水。
“谢啦。”我拎着大木桶转头走,谁知这桶没拿稳,竟撒了我一身水。
我踉跄地把木桶在地上稳了稳,重新提着走。温水顺着粗糙的桶缝汩汩漏下,使我心中不住咒骂这破烂。
木桶是前些日子从西边送来的,据说是伤兵们利用小树林的木头自己制作的。
真他妈的破烂。
“什么味儿这么臊!”阿伦楚蹲在两个马倌中间,叫嚷着。声音盖过了我那“毛宝贝”拼命的嘶叫。
“没办法,只有这些涮羊水了。能用吗?”我向上探头,想看看“毛宝贝”的情况。
“勉勉强强吧。”阿伦楚一把大手稳稳接过木桶,放在脚边。
“哎哎哎,你怎么恼了?”身后响起争吵的声音。
“你们今天必须跟俺去北营!这是明公的命令。”一个矮个子小兵站在炮兵营的中间,大声嚷嚷着。
“明公?明公是谁?!我只听将军和温公的命令。再说了,你一个无名小卒,也配来调遣我吗?你们可是来请我们办事。去,让明瑞亲自过来请。”这尖刻的声音似乎来自我的兵头。
“你!你竟敢直呼明公的名讳。我!”那小兵刺啦一声拔出腰刀。
“哎哎哎,你干嘛,拔刀子干嘛?!”兵头声音有些慌乱。
“我!我没法回去交差了,那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小兵哆嗦着身子呐喊道。
人群中一阵哄笑。
“我当你是英雄好汉呢。原来是动不动抹脖子上吊的假娘们儿。”兵头带头奚落道。
“够了!”一员将官大步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温公。
“你们快整队到北营去。已经被围了这么长时间,还搞什么内讧。记住,你们不是我温某的兵,也不是兆惠公的兵,而是圣上的王师!大清的雄兵!”温公气定神闲地命令道。
不远处,定边将军的营帐拉开,兆惠将军披衣而出。温公赶忙迎了过去。
“快快快,整队。”兵头冲我嚷道。
“我的骆驼……”我嘟囔道。
“你去跟着常格的驼!”兵头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回看了一眼我卧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毛宝贝”,便跑到常格屁股后边。
“嘿嘿,来啦。”常格眯着眼睛瞥了我一下,继续嗅着他手指头上饱蘸的鼻烟粉,满意地打了个喷嚏。
这个一身鼻烟味儿的常格,可是这京营里有名的主儿,家里颇有资财,人倒也仗义。有礼貌的,喊他一声“常爷”。至于我这样反感他浑身鼻烟味儿的,喊他小名常格,他也混不在乎。
“一刻钟之内,全副武装赶到北营!”兵头吩咐下命令。
声音刚落,全营的兵丁便忙碌起来。
“还愣着干嘛呀。”常格牵着他的骆驼,又眯着眼睛瞥了我一下,道:“去领炮去。”
天色微明。
这本该是个安宁的夜,但前日里,兆惠将军吩咐,让我们炮营在夜间待命,时刻准备援助北营。所以,这一夜,我们都醒着,从马夫长阿伦楚那里领来了自己所属的骆驼。结果,不早不晚,我那孕了许久的“毛宝贝”偏要在今晚产崽子,而且那崽子个头还不小。真是折磨了一大夜!
但愿顺利吧。
这样想着,我跟着常格把“玄字一百三号”的子母炮搬上了卧在地面的骆驼,然后用皮带紧紧固定在炮鞍上。骆驼“呼噜呼噜”叫了两声,以示抗议。
太重了!我伸了伸腰,拎起一盒子炮和几样火药铅丸麻油等杂物包裹,堆在炮鞍上。
“来点儿?”常格指了指他挂在他腰间的鼻烟壶,道:“昨天刚从老西儿那里拿的。”
我忙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赶紧往北营去吧。”
老西儿是黑水营的随军商人,来自山西,一口浓重的山西腔。无论哪支西征队伍,都活跃着几个山西商人的身影。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们,为了赚钱,连命也不要,跟着大军,吃尽苦头,也要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域来。
隆隆!
走近北营,忽然响起巨大的车轮声,夹杂着战鼓与弓弦碰撞的声音。
我抛下常格,走上北营的外墙前。看见对面正在驶来巨大的攻城塔。
“快快快,骆驼炮就位!”兵头大声呼喊。
常格引导骆驼在土墙前卧下,然后忙与我一同卸下子母炮,找了一个位置固定好。
“换火箭!”北营一个大高个子将官大声吼道。即时便有兵役提着火罐子和几匹棉布往土墙外奔去。
常格拿炮刷蘸了些麻油,随便在炮管里刷了两下。我忙抱下子炮盒子,将一枚装填了火药弹丸的子炮装入炮管后膛,插上闩子。
“另外四枚装了吗?”常格把炮刷塞进囊中。
“装了装了。”我答应着,从袋中摸出了打火石。前日就说了今晚待命,军械帐肯定把子炮备好了。
“瞄准!”兵头举起旗子,站在矮墙前。身边,一队步弓手匆匆走过,登上一座碉台。
“你开!?”我将干草罐点燃,扬了扬手中的燃炮杆子。
“我开!”常格接过杆子,趴在地上,开始校准子母炮的准星、照门。
“齐射预备!”兵头又吼了一声。
我望着对面越来越近的隆隆声,一边提起第二枚子炮作准备。
发射!
常格点燃了子炮的导线,忙背过身,捂上耳朵。
轰!子母炮怒吼着吐出致命的爆炸弹。炮弹沿着圆滑的弧线,划过攻城塔的边缘,炸烂了一片敌兵。
“再上!”常格砸了下膝盖,遗憾地吼道。
我一手用炮钩将子炮钩出,一手将第二枚子炮放入炮管后膛,手忙脚乱地去插闩子,却被常格一把挡住。
“这是空的呀!”常格嚷道。
空的!空的!
“啊啊啊啊啊!”我手忙脚乱地查看另外三枚子炮,都是空的!
“发射!”兵头下达第二次齐射指令。
“他奶奶的!没装炮弹就敢让我们领!”常格并未指责我的失误,而是破口大骂管理兵械的领催,一边俯过身来,帮我装填子炮。
轰轰轰!一阵齐射后,几座攻城塔轰然倒塌,反而挡住了回兵自己的攻势。
我方的碉台上,步弓手开始簌簌地射出带火的箭矢,所剩的攻城塔几乎都被引燃。
“发射!”在第五次号令声中,我与常格勉强把子炮填入后膛中。
“你们怎么回事!”兵头似乎发现了我们这边的情况。
“没事没事!”我赶忙假装没事,继续装填第二枚子炮。
一阵隆隆声,对面的攻城塔几乎都已倒下,燃起一片火海。回兵纷纷后撤。
“停止射击!”兵头举旗挥了两下。
什…什么!常格趴在地上,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炮营怎么回事!”很快,一个稚声稚气的小后生跑过来,质问道。
“节省弹药呗,这可是将军的命令!”兵头歪起了脸。“我已经帮你们北营击退来敌。还想怎地?”
那后生抬高了声音:“如果不趁此机会,对回兵尽量多杀伤,将来重整旗鼓,我们更加不利。”
“我们已经很不利了!本来就是败军之师,应该想着怎么固守待援,偏偏你们明公,天天嚷着突围,把北营的人连番派出送命……”
“休要血口喷人!”那后生涨红了脸,按住腰刀,正要发难。
“追击!”指挥帐传来旗号,各阵传令官纷纷发令。战场一时间战鼓声、海螺声大作。
“炮营听令!收起炮弹杂物!”兵头甩下那后生,径自站上矮墙,大声道:“准备追击!”
我和常格一道把炮管,子炮,麻刷,打火石,燃炮杆子等杂物堆上骆驼背。常格去牵骆驼,我则小心地熄灭火罐。
骆驼炮手紧随着兵丁的反击行进,很快便重新夺回了敌营最突出的三座碉台。那里有前些日子我方修建的阵地设施。
常格找了个舒坦的位置,把炮弹杂物全部卸了下来。炮营奉命,在这里留下三门炮协防。
我则牵着几只骆驼,随着一支步弓与火枪并用的小队继续搜索追击。
不远处的碉台下有一座非常不协调的陷坑,陷坑前则堆了无数的尸体。
“过去看看!”碉台上空无一人,我感觉有些不对,便如此提议道。
我拍了拍骆驼,冲到小队前方,奋力爬过尸堆。
“又来了,啊!”一个满脸血红的大汉挥刀扑来。
啊啊啊啊啊!我被这气势吓倒,腿脚瘫软,竟无法移动。
“咦?援军已经到了吗!”大汉的刀在离我半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呼呼呼……我喘着气,这才发现此人盘着辫子,双持鲜血淋淋的腰刀,孤身一人站在狼藉的尸体中间,鼓囊囊套了好几件尺寸不一的棉布衫,竟是我方兵丁。
“常保柱!”后方兵丁跟了过来,认出了这个红脸大汉。
“这边,还有一个人昏迷着。快把他送回去!”常保柱指了指身边某个仰躺在地的兵丁。
“你不走吗?”我将那人扶上骆驼,转身问常保柱。
“还有时间,我再等等那个人!”常保柱擦了擦刀,望着另外一边的敌方碉台。
一声绵长的海螺声传来,中央阵地发来旗号,要求这边尽快返回。
“走吧!没时间了。”我再次请常保柱离开。兵丁们则开始从尸体上搜集各类鸟枪火药和有价值的物资,统统装上骆驼。
“你们先回吧!”常保柱坐在燃尽的篝火旁,斩钉截铁说道。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尸堆上滚下来一人。
他浑身是血,左手鲜血淋漓,手掌已荡然无存,右手拖着一个双足被砍的死人。他的身后背着鼓囊囊的数个藤牌,大部分已经破烂无比。
“常保柱,我回来了!”
这是他在倒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