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 | 因愚蠢而将世界沦为地狱时,我们还能独善其身吗?

地狱之门铭文:

Through me the way into the doleful city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

Through me the way into eternal grief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Through me the way among a race forsaken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这里是黑匣子

一间收容着宇宙间各种非凡精神世界的博物馆

一个展览无数骇人奇迹的梦境陈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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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世纪欧洲黑死病过去 200 年后,世界并没有因瘟疫的退去而变得更好,相反,它依旧如此黑暗,这证明了人类真正的苦难从不来自于外。至少在尼德兰(前荷兰)画家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the Older,区分于其长子:彼得·勃鲁盖尔 pieter brueghel the younger)看来,相对于黑死病,16 世纪的人类苦难一点也不比瘟疫差,以至于他在创作《死亡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时,比约 1446 年在意大利比萨公墓廊庑,展现大瘟疫时代的哥特式同名壁画《死亡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显得更加的可怖。


Pieter Brueghel the Older《The Triumph of Death》1561-1562


毫无疑问,老·彼得·勃鲁盖尔借鉴了欧洲传统木刻的“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和意大利瘟疫壁画的观念,描绘了一幅敲响丧钟,骷髅大军穿越荒芜之地,将活人不分贵贱,统统杀死并驱赶进死亡甬道的场面。地狱是人的地狱,是将自身置于人间的地狱。在老·彼得·勃鲁盖尔看来,地狱正是人所造的,尽管它来自于圣经的惩罚之深渊,但人的愚蠢,以使得地狱的苦难,越过阿格隆河,常驻人间,正如启示录(Book of Revelation)的末日景象,并非深藏于深渊,而是显露于世面。


在完成《死亡的胜利》的同年(1562),老勃鲁盖尔又创作了另一幅旷世奇作《疯狂的梅格》(Dulle Griet):来自于尼德兰民间传说中的老妇(梅格),手持利剑,身披盔甲,穿行于充满战争、硫磺与烈火的魔鬼大军之中。而这,正是出自于尼德兰谚语:


“她可以在地狱面前掠夺,并且毫发无伤地返回。” 

Pieter Brueghel the Older《Dulle Griet》 (Mad Meg) -1562


而这正是本次的主题:当愚蠢将整个世界沦为地狱时,我们是否还能独善其身?要分析一个画家的作品,我们首先须融入到彼时的时代大背景中去。艺术作品不是被单独剥离的,而是从属于时代的,正如历史尤其自身的精神。


老勃鲁盖尔出生于荷兰的前身(尼德兰地区),具体来说,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布拉班特公国。其作品从历史考古分类时期来看,位于尼德兰早期画家之列,属于当时西欧两大艺术繁荣地之一(另一个为意大利)。而老勃鲁盖尔本人则辗转于尼德兰和意大利两地,绘画风格受尼德兰前辈画家影响甚大,最大应数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我们至少在博斯最著名的《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中看出其相似性来。


Hieronymus Bosch《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1503-1504


愚蠢(愚昧)是万恶之源,它滋生着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无节制的暴食和色欲,它展现着恐慌、偏见、精致的利己主义、冷血的功利主义、狂妄的理性主义、种族主义、沙文主义、军国主义和法西斯。它们演化出唯理智论者、虚无主义者、个人主义者、集体主义者。愚蠢使人哗众取宠、自怨自艾,使人凶残、使人愚钝、使人反智、使人变成奴隶主和奴隶。愚蠢遍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政客、军官、学者、教师、宗教学家、媒体人、中产阶级、演说家、资本家及乌合之众。愚蠢驱使着国家开动无节制的欲望机器,如同驱使着个人丢掉缰绳的欲望马车。


在老勃鲁盖尔看来,愚蠢比瘟疫更可怕,它能让瘟疫的苦难因愚蠢而放大数百倍,甚至也能让没有瘟疫的年代制造出巨大的如地狱般的苦难。在老勃鲁盖尔《疯狂的梅格》笔下的主角(梅格),在整幅作品的构图中,占有并不多的份额,而其他绝大部分区域,则展现着地狱的恐怖景象:天空被烧得血红,战争与怪物充满了整片大地,混乱与恐怖成为整件作品中的主色调,如同放大的地狱版《人间乐园》。


《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Hell


为何老勃鲁盖尔在这件作品中充满如此多的恐怖与骇人景象?如果我们稍微再回顾一下历史,便会发现当时的尼德兰正处于西班牙的残暴统治:


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又称为查理五世 Karl V)将尼德兰视为“王冠上的一颗珍珠”,在确立了对美洲大部分地区的殖民统治后(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危地马拉、巴拿马、秘鲁、智利、拉普拉塔河流域、委内瑞拉等地),加强对尼德兰的搜刮,每年从尼德兰搜刮 200 多万佛洛林,约比美洲多倍。1550 年,由于查理五世镇压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宗教改革下的清教徒,便设立宗教裁判所,颁布“血腥敕令”(沃尔姆斯敕令:Diet of Worms),残酷迫害新教徒(男的杀头、女的活埋),凡是帮助过或与新教徒交谈过的人均被治罪。仅查理一世时代就有近 1 万尼德兰人死于宗教迫害。


1556 年,查理五世退位,由儿子菲利浦二世(又称腓力二世 Felipe II de España)继位。为了实现争霸计划,弥补开支不足,他变本加厉,疯狂榨取尼德兰,剥夺其尼德兰 17 个省的自治权,傲慢并拒绝召开三级会议,并利用天主教会加强镇压尼德兰人民。


《The Triumph of Death》(Palermo)


菲利浦二世再次重申强行执行 1550 年“血腥敕令”,宗教审判和迫害异端在其统治时期登峰造极。他赋予主教以惩办异教的宗教裁判全权,禁止传抄、保藏、散发、买卖路德或卡尔文等改革者的文集。凡散布“异端”学说者,必须处死并没收财产,而藏匿包庇异端者与异端同罪。1560 年,菲利浦又提高在西班牙收购羊毛的税款,其残暴统治,从对外战争到对内镇压,激起尼德兰人们极度的仇恨与反抗。


这就是愚蠢与最高权力之间结合的产物,它们形成大屠杀和人道灾难。老勃鲁盖尔将当时笼罩在整个尼德兰的白色恐怖以宗教题材的隐喻展现了出来,用一种宗教大屠杀来展示西班牙的残暴统治。他以现实元素替换了宗教,加强了一种末日景象的临近感。在这里,宗教裁判所成为一部死亡的机器,将活人送进去,将死人推出来,一种地狱的焚烧,不是在地下,而是在人间。


Pieter Brueghel the Older《Netherlandish Proverbs》1559


毫无疑问,《疯狂的梅格》充满了隐喻和符号学,如同无穷的密码,在其创作的前几年,老勃鲁盖尔完成了另一件奇作《尼德兰箴言》(Netherlandish Proverbs),借此,我们可窥得一番老勃鲁盖尔的密码风格。在这件作品中,他通过各色人物形象和密集型的排布,描绘了大量当时在尼德兰地区流行的谚语(据统计,含有 112 道可辨识谚语)。我们来试着列举一些:


房顶左上:“在扫帚下结婚”(Onder de bezem getrouwd zijn),意为没有结婚就同居;二楼窗户:“耳朵后牙疼”(Lachen als een boer die kiespijn heeft),意为装病;画面左下区域:“以头撞墙”(Met het hoofd tegen de muur lopen),意为试图做不可能完成的事;画面左下区域:“竟然能够把魔鬼绑在枕头上”(De duivel op het kussen binden),意为倔强的人可以克服一切;画面左下区域:“成为一个咬柱子的人”(Een pilaarbijter),意为成为一个信仰宗教的伪君子;画面左下区域:“别相信一手拿火一手拿水的人”(Geloof nooit iemand die in de ene hand water en de andere hand vuur draagt)意为成为一个两面派的人去兴风作浪......其他所有谚语解读可观看下面的视频:


《Netherlandish Proverbs》explained in detail


在整件作品中,愚人和愚事充斥着所有的画面位置,而这幅画的原题为“蓝色披风” (de Blue Cloak)“世界的愚蠢”(de Dwaasheid Van de Wereld)。而“蓝色披风”本身就是一道谚语:她把蓝色的斗篷披在丈夫身上,含义是:她欺骗他(类似于中文语境中的戴绿帽子:位于画面中下部)。这道谚语和画面中的位置成为整幅作品中的点睛之笔,也是老勃鲁盖尔要表达的中心点。他巧妙地将这道暗语设置在画面中的关键位置,在结合整幅作品下,我们可以看到老勃鲁盖尔表达了一个极其隐晦的主题:人类的愚蠢。

箴言本是教导人们不要犯下愚蠢之事和规范行为生活准则的,但在这里却呈现出了一种集中式的愚蠢。如果我们仔细深究这句“蓝色披风”的谚语,它隐含的主要议题就是:欺骗(一种本应该是亲密和信任关系下的背叛与欺骗)。当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作者想表达出的:用于规范生活的谚语本身就是一种欺骗和愚弄。或者是:在谚语的警示下,人们依然在犯这些早已被警告的蠢事。无论是哪一个结论,世界必满是愚人。正如黑格尔所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daß die Geschichte die Eigenheit hat,repetiert zu werden,so lange,bis die Lektion begriffen wird)。

PARADISE - A contempora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于是,在《疯狂的梅格》中的主人公:梅格,同样是一道尼德兰谚语,是否在暗示着另一个主题:她可以在愚蠢的世界(地狱)面前掠夺,并毫发无伤地返回?这一谚语曾被多次引用在不同作者的绘画作品中:她是一位年老而暴力的角色,她敢于到地狱门前去掠夺属魔鬼的财宝。她挥舞着长剑,砍向任何一个胆敢靠近她的怪物,将从地狱中抢来的金银财宝拴在腰间,从魔鬼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正如在其民间故事中所说:


“我受够了,我已疯狂。我憎恨这些杂碎。我冲出房子的前门咆哮着,直到邻居都因我而出来。我对她们说,来吧,让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清算掉那些杂碎吧!”

地狱的景象是现实中的照应。在老勃鲁盖尔看来,世界的灾难,是由一系列不可救药的愚蠢所致,它不仅在最德高权重的王冠上显现,也在普罗大众的自私、恐惧、冷漠、恶毒、暴戾、胆怯、凶残中遍布大地,正如梅格口中咆哮的“杂碎”,那些愚不可及的、恬不知耻的、毫无半点自省能力的人,正是将这人间沦为地狱的芸芸魔鬼。


Dulle Griet (Mad Meg) at the Entrance to Hell, 17th Century
David Ryckaert III《Dulle Griet》1650


跟其他的同类题材不同,在老勃鲁盖尔的画作中,地狱变成了一座无比广袤宏大的景观,手持利剑的梅格好似在登上一座地狱里的小山,在那些远景中,我们可以看到宗教审判、废墟和燃烧的血红战火。它们代表着当时西班牙最恐怖的宗教法庭:最高刑事法庭(Court of High Commission)和星室法庭(Star Chamber)。前者可强迫任何人自证有罪,后者则是可任意折磨任何人。


在整幅图景中,我们看到一个直接的隐喻:一个巨人骑在房顶上,背负着一艘罩着水晶球的小船,船上的恶魔举着盘中的食物,并怀抱一个金球(麦哲伦于 16 世纪 20 年代用实践证明地球是圆形)。一种中世纪的愚人船跃然于画面上。在 15 16世纪,疯癫和愚人,已成为一种在文学和哲学领域的道德讽喻和神奇景观,正如尼德兰同时期的神学家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 Roterodamus)所说:


“其实,如果有人能像迈尼普斯所设想的那样:从月亮上观察大地上的无穷骚动,那么他也会认为自己看到一群蚊蝇在相互争斗、陷害、偷窃,在游戏、耍闹、跌落和死亡。那么他也就不会认真看待这些短命的蟋蟀所造成的麻烦和悲剧。”


Parts of the《Dulle Griet》


疯癫和愚人已不再作为人们所熟知的这个世界的异相,对老勃鲁盖尔这样的创作者的局外观察者而言,它完全是一个普通景观,它不是一个宇宙的形象,而是一个时代的特征(换言之,这就是一种历史属性的精神)。


作品中另一个受人关注的是饕餮之口的地狱之门,那是欲望的吞吐。在地狱之门前有一个醒目的“倒错者”:他只有一只脚和一只手,既像在行走又像在乞求,他的臀部既是屁股又是脑袋,汤勺既含在嘴里也似插进屁眼里。混乱而扭曲的“倒错者”是一种人类灵魂的倒错,其形象如同巨婴式的侏儒人物。这种矮小、猥琐、苟延残喘的形象,在无名愚钝的驱使下于地狱门前徘徊乞讨,以求怜悯和苟活。疯狂的梅格来到地狱门前,那“倒错者”既欲上前来,又似逃命而去,眼中满是惊恐,如同受惊的动物。


Parts of the《Dulle Griet》


如果说这世界是疯狂和混乱的,当世界因愚蠢而沦为地狱时,瘟疫也会趁机席卷大地,正如老勃鲁盖尔常钟情于表现地狱、瘟疫和愚人的主题,他认为三者是有相互关联的。


那么,当这种苦难真的降临的时候,我们是否真的能独善其身?老勃鲁盖尔没有给出一个答案,他只是向我们展示了疯狂的梅格。在画面中,梅格的表情是呆滞而木讷的,她对这个世界竟沦为如此而感到震惊。她本能地拿起武器与这些魔鬼(愚人)搏杀,从地狱中抢夺财宝。女性文学和历史学家米兰达·奈斯勒(Miranda Nesler)认为,梅格的使命实际上是夺回那些被盗或被人类愚蠢地挥霍一空而落入地狱的财宝,而不是“抢”。这从一个侧面上解释了梅格投身于地狱深处的惊心动魄的行为,但从另一个侧面上,亦表明了梅格所坚守的,正是那些被愚人所丢弃的,这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Pieter Brueghel the Older《Dulle Griet》

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那正是愚蠢所不具备的:智慧、节制、公义和德性。当苦难来临之时,我们应当坚守,尽管这灾难肆掠着这片大地满目疮痍,尽管这些灾祸也可能落在我们的头上,尽管我们也很难毫发无伤,甚至我们也不得不遭受其更大的影响(地狱的烈火和破坏度实在是太大了),但我们仍然有选择的空间,仍然有选择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选项。尽管这世上满是愚钝,我们也可以选择不做愚人。


在这里,勃鲁盖尔笔下的梅格是孤独的,是木讷的,同时也是疯狂的。它是大时代遗留下来的瓮中祭品,那当中是献祭者本身的血。如果我们在这几百年之后,还能从这祭品中获得点什么,那这献祭者的血就还没有白费,就还有点藉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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