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蓦欢遇上了点麻烦。
菩提寺的主持留下的两颗舍利被她讨去了,打算让人做成坠子戴在身上好驱邪避灾。然而,蓦欢带着它们,非但灾没避成,回京的路上,还与一伙打家劫舍的山贼撞了个满怀。
护卫都被打死了。
蓦欢也被掳去了山寨。
匪头要她做压寨夫人,蓦欢想等晋王兄带人来救她,便干脆地应了,想着好与他提条件拖延时间。可,条件还没提,那匪头已瞪着两只牛眼倒了下去。
深更半夜,蓦欢吓得直跳。
来人缄口不言,一手揽住她的腰,飞身一跃将她带下了山。
蓦欢惊魂未定,瞥了眼身后浓烟滚滚的山头,心有余悸地跟聂烬道谢。
聂烬也不等她,只一个劲儿地大步流星:“我从不欠人人情。”
“可是……”蓦欢忽然停下来,捂住了脚。
早些时候跑崴了脚,初时没什么感觉,这会子痛起来了,脚腕子肿的跟猪肘似的。她倒抽了口气,看着即将要远成星子的聂烬,大声喊道:“你既然是来还人情的,那我走不了,也不会骑马,怎么回城啊?况且我又不识路,又遇上危险了怎么办?”
聂烬果然滞住了步子。
蓦欢举步维艰地跟着他在一处林子里停下来。聂烬找柴生火,说让她歇一晚,次日一早,顺着他指的斜径走,到了官道,又如何走云云。
蓦欢说自己脑子笨,记不住,身子挨着聂烬,翻身睡了过去,丝毫不怕周遭断断续续的狼嚎声。
大约是头回见笨还理直气壮的人,聂烬不禁低眸瞥了非要挨着他睡的蓦欢一眼。
火光很足,熏得蓦欢整只脸都红彤彤的,面上沾有几点泥浆,看起来温驯无害的,活脱脱一只花脸猫。
聂烬没养过猫,却见人养过。
家养的猫很容易缠人。以前接单子时,杀过一个爱猫如命的。主人一死,五六只花猫忽然跳了出来,围着那人的尸体又舔又蹭的,叫唤了许久也不肯离去。后来,茶楼说书的讲起那人的生前身后事,这才知道,原来那些猫围着那具尸体一直叫唤到死去。
蓦欢的忽然坐起将聂烬从往事中拉了回来。他忙收回视线,往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添了把柴。
蓦欢揉了揉身子,埋怨地上石子太多,硌得她骨头疼。
聂烬扫了一眼她睡过的地方,平平整整的,委实是无理取闹。他独来独往惯了,向来受不得人,尤其是女人的唧唧歪歪,所以心里一烦,拔了剑,三两下将周边树上的叶子都削了下来。
蓦欢躺在叶子铺成的毯子上不嫌硌了,却一连翻了几个身又坐了起来。
“你受伤了?”她凑过来,也不避讳身份,上去就扒着聂烬的肩膀看。
聂烬侧身躲开她,“旧伤。”
语气很疏离,似乎想竭力与她撇开关系。蓦欢瞟了他一眼,精明的眸子星子一样的亮。
她向他伸出手:“剑借我用用?”
聂烬眸色一沉:“我的剑从不假他人之手。”
蓦欢不满地撅了撅嘴,腹诽他既装又小气。
下一瞬,头一低,从聂烬衣摆上撕下来一块料子。蓦欢拿它与他的伤口比了比,作势往他左肩深如沟壑的伤口上包扎。但聂烬不领情,阴着脸抱着剑,与她拉开了距离,“注意你身份。”
身份怎么了?
只许他还人情,不许她心生恻隐一下?
蓦欢睨了他一眼,不会看脸色似的又凑了过来,不由分说,强制性地继续方才的动作,“这样深的伤口,我一个外人看了尚且揪心,若是你远方的家人知道了,那心还不得刀割一样疼啊?”
聂烬忽然不躲了,身子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蓦欢得逞,迅速打了一个好看的结,“你貌似总是受伤,真的一点都不爱惜自己。上次见你……诶,上次你为何不告而别啊?害得我找了你好久。”
聂烬回过神来,瞅了眼在他看来丑的不成样子的结,嫌弃似的道:“我从不与人同行。”
蓦欢顿了一下,忽然咬牙切齿:“该死的聂锅灰,本公主不算人的吗?”
2
聂烬是个江湖浪子。
机缘巧合,得蓦欢与晋王相救,为还人情,这才做了晋王府的暗卫。说起来,当初蓦欢也曾喂过他喝药,给他包扎伤口,怎么不见他做她的暗卫?
想起被山贼打死的那几个脓包,蓦欢眼红了一阵,到底跟晋王兄开口要了他。
提这事的时候,当事人也在。
晋王兄说他做不了主,何去何从,要问聂烬的意思。
聂烬自然是不同意的。
甚至,连面子都没给她。
他拿了二两银子丢给她,说买断她这个想法,让她好走不送。
蓦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她就知道聂烬这个小气鬼还记得在他昏迷期间,她拿他的剑换胭脂的事。不过,她也是听晋王兄说那是把绝顶宝剑才拿的。可是,谁能想到他堂堂江湖少侠,居然会把只值二两银子的破铁当宝贝。
“穷鬼!”蓦欢气汹汹地骂了一句,照样喜滋滋地把银子捡起来,塞进瘪了好些天的钱袋子,“二两银子就想买断?真是异想天开。按本公主的身份,顶多了……也就两天吧。”
说完,叫上小侄女阿寐,一同上街喝茶去了。
花钱如流水,两天一过,她果真又来了。
聂烬不在。
晋王兄也不说他去哪了。
蓦欢在府上蹭了两顿饭,临宵禁,这才坐上回宫的软轿。
中途,有巡防营的人来排查过。初时,蓦欢没多在意,走了几步,这才隐约觉得有些蹊跷。让人原路返回,经过暗巷时,浑浊月色下,脸色陡然一白。
回到宫里,蓦欢当即遣散了众人。
可宫人一走,又有些后悔。她看着浑身上下,像是方从刀阵箭林里走出来的聂烬,刺目的颜色骇得她身上直哆嗦。
这一夜怎么过的呢?
聂烬不知道。
醒来,他正穿着一袭面料柔软的里衣,浑身包的粽子似的睡在软榻上。
至于蓦欢,她应是聂烬见过的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了。殿徒四壁也就罢了,睡个觉也是一副穷酸相。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倒,哈喇子能流出好长。
约莫聂烬起身的动作有些大,吵醒了她,上一瞬还呓语着“不能死”,这会子,忽然下意识地坐了起来,见到聂烬正气定神闲地穿着靴子,松了口气的同时,懒懒地道:“还好没死……”
之后,又睡了过去。
话虽不好听,可聂烬却在她头砸地的瞬间,伸手垫在了下面。
正值秋月,露浓花瘦。
地板那么凉,她也不忌讳。
聂烬收拾好行装,趁晓风残月,打算尽快离开这里。走前,他将蓦欢抱到了软榻上。原想给她盖上被子,但上面已染有他的血迹,不能再留。于是,翻箱倒柜了一番,被子没有,找了一柜子的裙装替她盖在了身上。
此番本是好心,然而,蓦欢却锱铢必较。
事后,她找上聂烬,说她身份那么贵重,他抱了她,总得表示表示。而且,为了给他包扎,她高价买回来的衣裳撕了不少,被子也被小偷偷了,无论如何,她这个月的俸禄花光了,他得养她。
说这话时,聂烬正在练剑,闻言,剑锋偏了两寸,从他手里飞出去,咻地一声落在了蓦欢面前。
蓦欢骇得连连后退,几乎跌坐在地上。
聂烬面无表情的走来,弯腰朝她欺身逼近。剑眉入鬓,一双凤眸又黑又深,漩涡似的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蓦欢怔了好一会儿,这才从那片漩涡中逃脱出来,撇开脸,神色闪烁地强撑气势道:“干嘛?”
“胭脂与华服也许是你衡量身份高贵的准则。但,堂堂公主,若腹笥瘠薄地只剩了这些,不得不说,真的很可悲。”
3
蓦欢没再缠着聂烬。
从晋王府回来,破天荒地捡起了多年不曾碰过的课业。晋王兄听说后,还跟阿寐夸她来着,说让她多跟她小姑姑学学好的。然而,蓦欢耐性不足,坚持了个把月,丢了书,又溜街上去了。
许久不见,“风月倾城”又上了许多新款裙装。其中一款,还是她许久以前就跟老板娘预定的。蓦欢看了爱不释手,但钱袋比脸干净,徘徊了一会儿,到对面茶摊上喝白水去了。
烈日杲杲。
没想到晚秋时候,她还能中了暑气。不然,眼前怎会浮现那个又拽又神气的刁民的影子?
“你的损失费。”影子忽然出声了。
不但出声了,手往桌上一拍,还多了两锭元宝。
蓦欢秀目忽圆,电光火石,又暗淡无光了。脸一甩,没好气道:“说我胸无点墨的是你,现在怂恿我一掷千金的也是你。你什么意思?”
聂烬道:“没什么。只是不想欠人人情。”
蓦欢哼了哼,抓起元宝往“风月倾城”去了。稍顷出来,除了背后背的那包东西,俨然又不名一文了。否则,也不会方才还盛势凌人的,这会子已腆着脸向聂烬蹭午膳去了。
菜上来了,蓦欢却拉下了脸。
两碟青菜,一壶白水,看着就没胃口。
这还不是最坏的。
蓦欢吃了两箸,外面小桥上忽然热闹起来。她放下筷子,本想下楼凑凑热闹,不想旁上这位比她还心急,放下碗筷当即飞了出去。
蓦欢跟过去,这才晓得是有人要跳河殉情。
殉情的女子被聂烬救了下来。蓦欢到的时候,她正伏在聂烬身上嚎啕哭泣。聂烬不会安慰人,也不好打断她,所以浑身僵着,一直干站着护着她,以防她再往下跳。
蓦欢却倏地冷了脸。
三两步跨过去,一把将人家姑娘从聂烬身上拨下来,按在了自己肩上,顺手还递给她一块新淘来的帕子,边拿眼剜聂烬,边厉声厉色道:“好好的姑娘,做什么非要殉情?一个臭男人而已,没有也罢。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真是个大傻……”
正说着,聂烬突然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扯一边去了。
蓦欢挣开他,仰着脸质问:“难道不是吗?好端端的,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寻死,不是傻子是什么?”
聂烬道:“即便是,也不需要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戳人痛处。”
戳人痛处?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蓦欢愠怒地口不择言:“谁都是居心叵测,就你聂锅灰好行了吧!生得人模狗样,说得冠冕堂皇的,一看就是……”
蓦地一顿,蓦欢压住了些怒气,不再往下说了,狠狠瞪了聂烬一眼,回客栈继续吃她的青叶子去了。
她以为这事就此便打住了。可眨眼,聂烬回来,还把那姑娘也一同带了过来,让她在他们桌上落了坐。
那姑娘看开得倒挺快,桌上有说有笑的,俨然一只春月里落在牡丹花上的花蝴蝶。
李某人却不同了。
筷子一甩,膳也不用了,起身下了楼。临消失,还放下狠话:“聂锅灰,本宫生气了。你若不跟我道歉……哼,你等着!”
可是道什么歉?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他歉她什么。而且,她心宽,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聂烬送走了那位姑娘,然后去找她。找到时,她正在马场看人家赛马。见到聂烬,立即喜笑颜开,一手拉住他,指着其中一匹给他看,“我晓得你武功很高,但你马术可不可以也优秀一些,最好能降服那匹烈马,得个第一回来?”
聂烬不忍扫她兴致,“一定要第一?”
“那当然!在座的就属你我身份最高,若拿个第二,你面子还要不要啦?”
当然要了。
否则,也不会身负有伤,仍竭力去争第一了。
不过细想起来,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对于聂烬,或许并没有。
而对她……聂烬迟疑了一下。直到蓦欢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将第一名的奖品——一枚质地及雕工皆上上品的岫岩玉剑穗递给他。
“这么折腾,就为了这个?”聂烬错愕,却没有接。
蓦欢扶着腰喘息道:“亏你还爱剑如命呢,连枚剑穗都没有,说出去,像什么话嘛!”
聂烬看着上面的玉,犹豫了片刻,“你知道边城么?”
蓦欢敛眉,显然不晓得那个与大虞接壤,长年战乱的边城,“干嘛?”
聂烬轻笑道:“没什么。”
4
年还没走远,蓦欢又惹上事了。
近来边陲战情险恶,老皇帝钦点她陪同太后去五台山求愿祈福。车队走的时候,晋王兄与阿寐都来送了。聂烬那个刁民,连个面都没露,亏她过年还亲手缝了个香包给他。
心情不好,运气也跟着不好了。
中途遇到山体滑坡,马车掉进了山坳里,救出来时,蓦欢的腿已被压的没有知觉了。太后心疼她,五台山的行程又耽搁不得,斟酌再三,让她暂留在了知县府上休养。
蓦欢倒是没异议,只是这知县是个好知县,养了个儿子却不是个东西。几次偷窥不成,居然色胆包天,设下鸿门宴明目张胆地请君入瓮。
初时,蓦欢并不晓得那死东西的心思,只道他谦谦如玉,热情好客。可到了宴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酒里有药。
又猛又烈的药,即便蓦欢自诩酒量不凡,仍一杯瘫软,不省人事。
后来呢?
后来听说那死东西做了太监,他老子正四处捉拿恶贼呢。
至于蓦欢,泡了一夜的冷水澡,终于清醒了。在马车里换了身衣服,红着脸瞄了眼正在烤鱼的聂烬,头回低声下气道:“那个,我昨夜……”
聂烬打断她:“你想多了。”
蓦欢微微放了心。
可是,一转眼……
聂烬脸上那一朵朵红粉粉的胭脂印是怎么个情况?
蓦欢惊愕中摸了摸早已蹭干净的唇瓣,顿时无地自容。
她安静了一整天。
直到聂烬驾车技术太烂,颠得她腿伤复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这才嚷着让聂烬找客栈休息。
聂烬行的是捷径,山路迢迢没有客栈,只能露天歇息。但蓦欢的腿伤须得静养,非三五天而不可,于是斟酌了一番,马车在一处有人烟的山谷停了下来。
炊烟袅袅,看着倒像个村子。
不过,那并非是个村子,只是那些从边城逃出来的难民们的苟活之地罢了。
他们不受当地政府的管制,只能算作流民,没有地位,连耕种和进城做工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野菜充饥,以岩洞御寒。甚至,州城里时不时有几个抓不到凶手的案子,再被抓去顶个包,坐个牢。
聂烬当初也是这样活下来的。
后来有幸遇见了师父,跟着他做了杀手,九死一生,终于在江湖上杀出了地位。不过,他还是那么穷,有时甚至穷的连买包子的钱都没有。
没人知道他那些拿命拼回来的金银珠宝到底挥霍哪里了。只清楚,像这样的难民村,若只拿银两填,不从根本上解决的话,永远都是无底洞。所以,当蓦欢只吃了一口野菜,就说要出财出力安顿他们时,聂烬当场就否决了她。
约莫话说得有些重,话音落下,她眼里已云雾滔滔。
非是委屈的。
而是……“太苦了,真是太苦了……你和他们都是我李家的子民。战乱不断,背井离乡,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而且,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若我一个公主都无所作为,以后还要靠你天天接单子养活他们,那得有多累啊?若是再有个万一……毕竟你我相识一场,我心地那么善良,肯定会伤心死的……”
妆都哭花了。
花猫一样的滑稽。
可聂烬看着那张脸,怎么都笑不出来。反而,食指不受控地,在她被泪打湿的眼底点了点,极温柔地安慰她:“真是傻透了。”
可不是吗?
不然,她也不会想不出法子,只得仗着自己的皇室身份,知法犯法,威逼着当地知州将闲置的土地交由她来调配了。
拿到契约那日,她卷走了聂烬身上仅有的碎银,点了点,用来买粟谷还远远不够。没办法了,一咬牙,头天大哭了一晚,次日一早,狠着心将身上前些日子才买来的裙装上镶嵌的珍宝,悉数剥了个干净。
早春寒,没了珍珠玉石雕成的扣子,寒气横冲直撞地往她衣裳里钻。聂烬给她披了件外衫,看着她被冻成紫色的唇瓣,忍不住问她:“值得吗?”
蓦欢迟疑了会儿,道:“当然不值得。你老惹我生气,对我一点都不好,若非我宅心仁厚,大人大量,哼,你以为你有多大面子,能让我倾其所有地救你和你心尖尖上的那些人?”
话虽这样说,可事实上,有些事做就做了,哪有值不值得?
就像当初聂烬问她:“你知道边城吗?”
其实蓦欢并不知道,但在这里与他们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地也就懂了。
比如:“养”这个字。
比如:赠玉这种事。
不过,懂了,反倒令人难过了。
仔细想想,他定然是极讨厌她的。否则,那回她说要他养她,他也不会发那么大火,险些把那么慑人的剑扎到她身上了。
还有,送他剑穗那次。
他先是拒绝了,后来在蓦欢的一再坚持下,确认了她不晓得赠玉的含义,这才勉强收下来。
甚至包括殉情女那次……这一桩桩,一件件,回想起来,真是堵的要命。
蓦欢揉了揉干涩的眸子,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转来转去,还是胭脂跟漂亮衣裳最实在。”
5
蓦欢难得放回血,作为回报,点名要聂烬送她去五台山。那天,聂烬明明答应了,可启程没两日,晋王兄的信鸽一来,便将她送去州府,自己回京复命去了。
告辞时,蓦欢看着肥头大耳贼眉鼠眼的知州,气得不想理他,坐上马车,吼着车夫让他赶快赶路。
但走了没一柱香,又折了回去。
她给聂烬送东西去了。
不过聂烬只要了两个拳头,没要她的甜枣。
他说相比于刀口上行走的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蓦欢更需要舍利那种保平安的东西。
蓦欢不快地瞪了他一眼,将舍利塞给他,骂他傻子。
她说即便他武功高那又怎样?初见面时,人头赏金已经蝉联天机阁悬赏榜榜首的他,还不是被江湖围剿,让她与晋王兄给救了?而且,晋王兄要争皇位,那么危险的事,也就他傻不溜球地往他口袋里钻。他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指不定得罪了多少人呢,偏他一心以为风平浪静云云。
正说着,话声戛然而止。
蓦欢顿了顿,“你的佩剑呢?”
聂烬道:“马背上。”
马背上?
蓦欢盯着他看了会儿,淡淡“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她知道他是在骗她。
马背距他三丈远,一个视剑如命,剑不离手的剑客,怎么可能会放在那里?事实证明,那把连一盒上等胭脂都换不了的破铁,蓦欢再也没见过了,而那块岫岩玉剑穗,自然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贱视她的东西,若是别人,蓦欢定然再也不要理他的。可这人是聂烬,所有的事一遇到聂烬,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反倒一点出息也没有了。
后来,十月初十,蓦欢十八岁生辰。
太后有意为她挑选驸马,特命人在灵犀画舫设了小宴,让各府青年才俊前往,好供蓦欢挑选。
蓦欢自知逃不脱,撺掇阿寐将聂烬骗了过来。她说她喜欢武艺高的,谁若能打败聂烬,她便与谁云台赏月。
蓦欢想着聂烬武艺那么高,最后与她去梨台的,非他莫属。可中间晋王兄过来了,说谁谁家的公子,各方面他都觉得不错。此话一出,等到他与聂烬比试的时候,聂烬竟输给了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
那病秧子是唯一一个赢了聂烬的。
蓦欢气极,一个没忍住,端起酒杯朝着聂烬脸上泼了过去。
晋王兄拍案而起,责骂蓦欢没规矩,责了之后,又和颜悦色地安排人先送那病秧子去云台。
蓦欢又气又委屈,鼻子酸酸的,强忍泪意道:“云台太高,还是去苇子湾吹风好了。”
晋王兄剑眉登时竖了起来。
那病秧子识些眼色,做了个和事佬,按照蓦欢说的,先带人过去苇子湾布置场地。
晋王兄要走了,聂烬也跟着走,却被蓦欢一把拽了回来。
蓦欢掏出一块帕子砸给他,拿极其微小的声音道:“晚上陪我过去。”
见聂烬要拒绝,蓦欢瞟了眼已经走远的晋王兄,赶忙道:“吹风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那么晚了,我不需要人保护吗?”
月倚云床。
那病秧子倒有心了。
一个人人避而远之的自尽圣地,经他一布置,花灯摇曳,落英缤纷,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呢。
蓦欢没心思陪他吹风,只想在这呆够半个时辰,尽早回宫去。没想,这病秧子委实能缠人,两句话不离敬酒的事。蓦欢恶其余胥,周遭却连个挡酒丫鬟都没有,被敬的烦了,把聂烬叫了出来。
聂烬自然不会陪着她胡闹。
蓦欢坏水多,“不是来保护我的吗?我酒量不如人家,被灌醉了,不还是要你抱我回去?你这么讨厌我,我也不想麻烦你,你说怎么办?”
聂烬皱了皱眉,还没发话,病秧子率先不同意了。
蓦欢懔了他一眼,她就知道这病秧子欺软怕硬,仗着自己有点酒量便想要灌醉她。不过,既然聂烬在,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聂烬喝了一杯,她便强制地灌他一壶。
初时,蓦欢玩的倒还乐呵。到第二壶时,那病秧子跟变了个人似的,浑身红的像烧红的铁,拽住蓦欢的手像灼热的炭。蓦欢想问他怎么回事,这时,聂烬一把将她带了过来。
“酒里有合欢散。”聂烬声线低哑。
蓦欢诧异,反应过来,聂烬已经扛起了病秧子,踉跄着往南边去了。
蓦欢跟过去,“这里就有水,你还要送他去哪?如果酒里有媚药,那你不也……”
蓦欢忽然停住了。
她险些忘了,苇子湾不远处就是一座青楼。
聂烬亦停了下来,回眸看了蓦欢一眼,“不要再跟来。明日若有人问起今晚的事,就说你从未来此。”
6
病秧子死了。
消息是从青楼里传出来的。
那时候,蓦欢在对面的客栈里,方替聂烬包扎好了伤口。
昨夜,她又跟了过去,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为聂烬打点一下。她穿的是女装,**不许她进去。蓦欢绕到楼后面,打算翻墙,不想在那遇见了聂烬。
那是一处残垣废墟。
合欢散媚性极强,靠冷水不足以使人清醒。不得已,他只能放血减轻药力。
偏蓦欢过来了。
没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她,无论聂烬怎么赶,她似铁了心,非但死活不肯走,还一意孤行地要给他包扎止血。
聂烬竭力克制着,却终究将她压在了身下。
蓦欢似是早有预料,短暂的惊恐之后,合眼抱住了他。
却什么都没等来。
良久,眉间一暖。
蓦欢睁开眼,一颗温热的血滴子从聂烬唇角掉下来,落在她眉眼之间。颜色鲜艳夺目,扎得她心慌意乱。
蓦欢气极败坏地去吻他,“你怎么这般顽固不化呢?你以为我会吃亏吗?我那么小气,怎么可能做亏本的事。而且,你不喜欢欠人人情,我同样也不喜欢。所以,我救你,也不过是为了还你上次救我的恩情罢了。你不要想,更不要多想。”
话已至此,聂烬仍旧不领情,抓住蓦欢领口,将她甩了出去。
他力道大的惊人,蓦欢趔趄着摔倒在地,后背撞在有钉子的木板上,当即刮破了衣服,划出一道血淋淋的细长口子来。
火辣辣的疼。
但蓦欢觉得没有心疼。
她趴在地上,哭的无声无息小心翼翼,“我都已经这样了……”
声调平静如水,听着却令人觉得异常悲伤和难过。
“以前只觉得你不喜欢我,讨厌我,但没想到,已经到了反感和厌恶的地步。我是个自尊很强的人,如今知道了,以后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可以放心了。”说着,蓦欢起身就要离开。
这时,聂烬忽然向她伸出了手,“别走。”
蓦欢身子一顿。
“我没有讨厌你。”
“你说的‘讨厌’,或许是……克制。”
“克制……靠近你,喜欢你。”
蓦欢泪眼婆娑地转身,“骗人。既然喜欢,方才为什么还……”
“傻丫头,正因为喜欢,所以才不想,在这种地方……委屈你啊。”
7
蓦欢在聂烬的茶水里下了药。
尚书大人的公子死了,她这个始作俑者是逃不掉的,更不可能让聂烬做她的替罪羊。于是在晋王兄去找她之前,她先去了晋王府。
晋王兄怒气冲冠,见到蓦欢,当即让人将她拿下了。
蓦欢也没辩解,只是在被送去京兆府前,无意问了一句:“王兄应该不知道尚书公子在酒水里下了媚药吧?”
晋王兄是何神情,蓦欢并不知道。她也不是没仔细想过,只是母妃病逝后,是他一直在照顾她。
而且,她也愿意相信这么多世家公子里,他偏偏中意了文文弱弱的尚书公子,非是因为与尚书府联姻对他有益处。而是,因为及笄那年,他与她开玩笑,问她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她说,想要个像他一样,文质彬彬,博学多识,吵架时让着她,打架时打不过她的。
约莫一切只是个误会。
晋王兄并没有将权力凌驾于亲情之上,所以蓦欢只在京兆府走了个过场,便被送回了宫。
经此一事,蓦欢的名声多少受些影响。太后嫌她丢了皇家颜面,罚她禁足抄经。
蓦欢自己倒不以为意。
阿寐来看她,看她跟没事人似的,忍不住问她不难过吗?
当然不难过了。
就是因为名声臭,她才有可能等到晋王兄登基称帝,成全了她与聂烬。
不过,这漫长的等待并不好捱。
蓦欢被禁的这大半年,改掉了大手大脚,拿胭脂与华服填充自己的坏毛病。期间,聂烬会常常过来看她。但是自打皇帝病重,沛王兄逼宫,晋王兄平定叛乱,他再也没来过。好在阿寐会经常给蓦欢报他的平安。所以,虽有些失落,但总归放了心。
变故是在半年后发生的。
那是晋王兄登基的第四个月,禁令解除了,圣旨也下来了。
非是赐婚的。
而是与大虞和亲的圣旨。
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当今要务不是扩大疆域,夺天下霸权,而是发展经济增强国力。于是,在这段历史中,蓦欢这个仅存的,尚未出阁的长公主成了这份停战协议的祭品。
蓦欢想抗旨逃宫,每次都被抓了回来。最后一次,皇兄亲自来看她,给她送了一份礼。
那是一封书信。
无字的决绝书。
皇兄说,聂烬走了。
他说边城是他与千千万万难民的家,若蓦欢和了亲,便是送他,送她的子民回家。他不是个自私的人,也不希望她做一个自私的人。况且,她身为公主,是她自己说的,如果,她都不帮他们,那谁还能帮他们呢?所以,他的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这番话是皇兄转达的。
很像聂烬。
但蓦欢不相信是他。
可即便不相信,她也仍旧哭红了眼。
阿寐来看她,她说,除了让她生气,惹她哭泣,他终究什么都没给她。
第一次,答应送她去五台山,他失信了。第二次,答应她禁足期间,每天来看她,他半途而废。第三次,答应她放下剑,带她回家,他只身走了。最后一次,他说:“我会一直护着你。”却再也不会见了。
兜兜转转,到头来,果然还是胭脂与衣裳是最实在的。
和亲头一晚,蓦欢将她所有家当都留给了阿寐。除此,还给了她一颗舍利。
那舍利是当年她从菩提寺求回来的。一共两颗,一颗给了聂烬,剩下这一颗,她说,是两年后,准备送给阿寐的及笄礼。可惜,她等不到那天了。
阿寐平日与蓦欢最亲,知道她要走,抱着蓦欢哭的涕泗横流。
她说小姑姑走了,她再也找不到最关心她的人了,也找不到凡事都为她答疑解惑的人了。蓦欢安慰她,让她现在多想几个问题,一次性问个够。
阿寐想了半天,只问了一个:“若将来,我很爱很爱的人不曾负我,却因种种牺牲掉了,您说,我该怎么办?”
蓦欢想了想,“殉情的都是傻瓜。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一定会想你好好活着,为他活着。”
“小姑姑真是这么想的?”
蓦欢被问愣了。
真这么想吗?
也许吧。
如果他没有只身离开,只是不在了,她想他会让她好好活着,然后替他去照顾好那些人。
可惜啊……怎么可能呢?
8
蓦欢没走。
阿寐往她的茶水里下了药,代替她坐上了前往大虞的车队。
蓦欢更名隐姓去了难民村。
除了聂烬,他们都还在。蓦欢原本想去边城寻他,但村婆说,边城被战火烧成了一块焦炭,住不了人了。这里都是他的家人,无论他在外飘荡多久,总有一日,还会回到这里。
蓦欢明知道这是谎话,依旧信了,并留了下来。她会的不多,以刺绣养活自己却不成问题。后来,日子久了,她的绣品声名远播,连州里大户人家的太太都惊动了。
有回,蓦欢去一家镖局送绣品,没想,会在那遇见故人。
说起来,蓦欢并不认得那个镖局的六爷。是他先与她搭讪,说他认得她的。他怕蓦欢不信,还特意叫人拿出了一件信物给她。
那是一把悬着岫岩玉剑穗的佩剑。
他说,当年,蓦欢由官府护送至五台山,聂烬担心事有意外,特意雇了他们暗中保护。只是那时,聂烬身无分文,随身只有一把玄铁宝剑。偏他又是个剑痴,于是便提出了抵押宝剑的法子。当初,聂烬答应得痛快,但谁也没料,两年期限早已到了,那个人却始终没来取回。
蓦欢听得心里一颤,忍了许多年的感情忽然忍不住了,眨眼之瞬,泪已决堤。
难受,却也是满足的吧?
她曾看过一出戏——
“一名剑客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他的剑,那么,这个女子是不是应该问一问这名剑客,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爱她。”
蓦欢带走了那把剑。
她说多了这个砝码,聂烬能更快地来找她。
事实上,怎么可能呢?多明显的自欺欺人啊。可是,她却坚持了下来。是以,许多许多年后,她替他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家人出生,一个又一个家人离开,直到最后,她亦雪鬓霜鬟,步履蹒跚。
她走的很安详。
走之前,他又救了她一次。
有贼入室。
那把匕首朝她刺过来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去找他了。
却没有。
她没有死。那只她戴了许多年的香包替她挡住了。那香包与她送给聂烬的那只是一对的,破的一瞬间,除了香粉,还有东西掉下来。
她怔了怔,那双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瞬间溢出泪来。
是个坠子。
那坠子她记得,是她许多年前送给聂烬,保他平安的舍利。可是……她绣工这样好,他是怎么……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
蓦欢合上了眼。她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太累了。
为一个人活着,是很累很累的。
以往,只有累的时候,她才不会想起他。但这次,她泪中带笑,“你终于来看我了。”
9
阿寐没告诉蓦欢,她是替父赔罪。
她父亲联合天机阁,在聂烬面前,与江湖演了一场好戏。如他所愿,这个驰骋江湖,从不欠人人情的第一刺客成了他的暗卫。
朝堂的尔虞我诈不适合聂烬的江湖道义。
比如:狡兔死,良狗烹。
阿寐有想过去救他,却没来得及。她赶到时,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留着一口气,说他毕生无愿,只求死后葬在边城大漠。
阿寐答应他了。
她听她姑姑说过,他是边城人,是个许多年不曾踏上那块土地的边城人。
可她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边城大漠的风常年自东向西,而大漠以西,是大虞。
是蓦欢即将要前往的大虞。
他这辈子,许给他人的承诺从不曾失信。唯独她,他次次让她失望。而这最后一次,“我会一直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