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美国的那段日子,王宇浩的生活过得很艰难,他没有收下养母张梅给他的那张存有20万的银行卡,那么他就得全靠自己在异国他乡生存下来。除了刻苦学习获得学校的奖学金外,他每天还得奔走于两个餐厅打零工。苦了,累了,都是自己硬扛,在他的脑袋里,从小就有了一套固化的思维,他认为报答养父母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懂事。
在这样的国际化大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接壤而至,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样,一浪扑一浪地在海平面上翻滚,咆哮。每一个人在这里都发生了不一样的故事,它们或传奇,也或平凡,其实,即使是每一个平凡的人也会有不平凡的故事。
王宇浩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如一堆种子洒在了一大片的泥土里,而他只是其中的一粒。他在自己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并开花,而像他一样也被洒下的那些种子,也许有的没有发芽,有的发了芽也不会开花,当然也有开了花还不结果的,更有枝繁叶茂,长势压过其它果苗的。芸芸众生,我们处在茫茫宇宙中,又何尝不是那一粒小小的种子。
王宇浩租的房子离学校有点远,每天回家要坐上一段地铁。在这条回家的路上,这颗柔软的心和这双善于观察的大眼睛一路上所想所看常常让他震撼。那些他触碰的人生,让他从内心深处充满同情。尽管他和他的家人也都是从困苦生活中走来,可这世界上苦难的人太多了。苦难是没有界限的,当一个人抱怨自己没有鞋子穿时,还有很多人没有脚。当你抱怨你的房子不够好时,那就转头看看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能说出来的苦说说就不苦了,而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口的,那种打碎了牙自个儿把血腥味合着苦味一齐偷偷吞下的才叫苦,这种苦从嘴里苦到了心里,又苦到了肠子里。
这条长长的地铁过道里,住满了不分国籍的人,他们在自己的一小块地盘上,拼凑了这一大张苦难的人生版图。你从那一双双简单而纯粹的眼睛里很少看到他们对苦难生活的绝望,只有那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反而像一头卸了磨的驴,过得更轻松自如。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就是一切。他们的祥和也来自于内心的安宁,人一旦少了攀比之心,就多了对自己的肯定。既然都是一群灰麻雀,就不会在意谁更黑了。
对王宇浩来说,他经过的不只是一段路,而是在观看一部部电影,品那一个个跌宕起伏的人生。
这条地道里有几个孩子,常常像乞丐一样赶着来来回回的人乞讨几个钱或者一点吃食。他们没有生存能力,只能靠这一个不太光彩的手段来谋生。当然,在他们这个年纪,也还不知道什么样的手段才是光明正大的,他们能想的念的就是那一口吃的。其中的一个男孩和王宇浩有着同一种肤色,他是缅甸人,一个11岁的男孩。这是王宇浩从小男孩的嘴里得知的。
王宇浩晚上打零工的这个餐馆的老板祖籍是福建人,开的是一家沙县小吃,主要卖水饺,面条,米粉,还有各种烧鸭饭,猪脚饭等中式套餐。这个餐馆生意很好,不光进去的中国人多,连外国人也不少。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早年他变卖了老家的房产,拖家带口在这里落下了根,成了一个地道的美国人。老板为人很和气,也许是出自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无法排遣的思乡之情,使他对待自己的同胞尤其友好。只要厨房里当天有过剩的饭食,和王宇浩一样给他工作的几个中国人都可以随意享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宇浩宁愿多跑一段路,固定在这里打零工,给自己省了不少生活费。
这天晚上,浩浩做完工作下班后已是十点半,他的手里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匆匆忙忙地往租房赶。当他刚走进过道时,这个缅甸的小男孩像在此等候已久,迎面直朝着他走来,一双饥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碗饺子,像一匹饿极了的财狼盯着他的猎物。
“哥哥,可以吃点吗?我可以……做事给你。”
尽管这个小男孩的普通话说得很不好,可凭着他那种充满渴望的眼神,王宇浩立刻从他那含糊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
“你……要吃吗?”
王宇浩微微弓着身子,用一种能安抚人心的语调轻轻的对着小男孩说话。他虽然很急着赶路,可他那发自内心的善良让他本能地停了下来,充满同情的注视着眼前这双如火焰般燃烧的眼睛。
“我妈妈,没回家,我没有吃。”
“你是中国人?”
“不是,我是缅甸的。”
小男孩说着,已经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来。在极度的饥饿面前,谁还能保持一种体面?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孩子。他已经连续饿了两天了,面对这样一个能和颜悦色对他说话的大哥哥,那就更没有顾忌了。
“都给你,你拿去吃。”
浩浩心想自己饿一顿没什么,他说着就把那一大碗热乎乎的饺子全递给了小男孩。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小男孩像一匹饿狼一样在碗里抓了几个吃了后,把还剩半碗的水饺又递给了他,然后一面说,一面还把目光盯着那半碗饺子。
“哥哥,谢谢你,我,一人一半。”
小男孩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还望着那半碗饺子。其实,他的内心里已经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的仁义道德成功地压制住了他的贪欲私欲。他把那双饥渴的目光从那碗饺子上移到王宇浩脸上时,那神情是那么的坚定,如同他飞快迈出的步子。
那条昏暗的地铁过道上投下了一条极速移动的小身影,王宇浩提着那半碗水饺朝着那道身影追过去。
“小朋友,我已经吃过了,全给你吃。”
小男孩立刻停住了脚步,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像小星星一样,像一个身处阴沟里的人重见了光明。他没有说话,而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
“小朋友,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王宇浩看着这个小男孩又把碗里的水饺一口一个狼吞虎咽着,他不由得想打探这个小男孩的故事。
“我没有家,我就住在这里。”
小男孩大口享用着美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这句话。仿佛除了吃的,其它的都不是事。
不是他的遭遇震惊了王宇浩,而是他那张面对苦难生活时成熟又淡定的神情。于是,王宇浩蹲在小男孩的身边,看着他蹲在地上欢快又满足的吃那半碗饺子,忍不住又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你一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小男孩已经把那半碗水饺吃完了。不过,他又仰着脖子喝碗里的汤。直到那汤也被他舔尽了,他显得很幸福的回道。
“我十一岁了,和妈妈去年就住在了这里。她常常出去,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
“那她不回来,你怎么办?”
“可她常常不回来,我就自己办。昨天中午,她跟着一个男人出去了,说会回来的,今天。”
小男孩说着便朝地道口的两头东张西望,这回他倒像一个小孩了。
“你们是哪里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小男孩望了这个大男孩一眼后,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接着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说。
“我妈妈说缅甸是我家,和一个中国很近。”
浩浩这就明白了小男孩为什么会说中国话,而又说得很不像的原因了,心想小男孩的家肯定挨着我们中国的云南了。
“你们为什么没有地方住?”
“没有钱,要是有钱,也有饭吃,不会饿,也不住这里,还住在那个大房子里。”
小男孩想也没想的这么一说,王宇浩不由得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还是小孩子的心简单纯粹,是啊!要是有钱他也不去打零工,他的养母也不用那么早晚赶来赶去。王宇浩望着眼前这张天真的小脸,他还不想故事到此结束,于是,他又好奇的问。
“那,既然在这里没有地方住,你和妈妈为什么不回缅甸去?”
“我妈妈不回去,我想回去,可家要坐飞机,我又不能自己飞回去。”
小男孩皱着眉头严肃的思考起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里没有地方睡也没有饭吃都不回去。他没有想明白,就蹲坐在墙角不出声了。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也当然不会这么快就有一个结局。当浩浩坐在地铁上时,他的脑袋里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孩子的妈妈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在异国他乡四处流浪也不愿意回去呢?地铁到站了,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明白,就像多年来一直搁在他心底深处的一个从未被解答过的问答题。世界上很多的事,也是用常理解释不了的,每一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境地,不一样的心思,身处其它境地的人也许就难以身临其境的去理解各自的苦痛和困扰。
小男孩的故事还在自己演,而地铁过道里还有很多的故事也在不停的演,它们像一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话剧,有主角,有小丑,一个个出场,又接着一个个离场。很多东西总是比人经旧,如同奢华的紫荆城,如今已过去了几百年,有多少叱诧风云的皇帝在这座院墙里曾呼风唤雨的生活过,如今这座宫殿依然富丽堂皇,而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人遗忘。这条地铁的过道也还在,又有多少人在这条过道上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是这个小男孩在王宇浩的心里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又抹不掉的痕迹。
王宇浩每次再经过那个地道时,总会有意把目光在那些流浪的人身上扫荡一圈。后来,他就再也没看到那个小男孩了,和他一起消失还有一些他已能记起的面孔。浩浩时常会为某一个面孔的消失感到惆怅,不知道他们又流浪到了哪里?是否被风吹,被雨淋?
王宇浩为那些人充满怜爱时,没有想到孤身处在异国他乡的自己同样也是一个弱者。
这天晚上,王宇浩背上几幅姐姐王娟妹寄给他的画作去往该区的广场,那是他有空就必去的一个地方。在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浩浩把那几张画作平整地铺在地面上,他一边为姐姐卖画,一边在旁边构思自己的小说。他想着要增加姐姐对生活的自信,只有让她的画作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他很欣赏姐姐的画作,也相信她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画家。而他只是在姐姐至暗的人生路上,为她托举一盏明灯,让她在黑暗中跟着这点光缓缓前行。
当时,他只顾着早点赶到广场,在街道上埋头急匆匆地往前走。不想,迎面撞上一个飙形大汉。其实,是那个男人直朝着他走来,以至于他不能及时躲开。浩浩的额头碰上那堵如城墙般坚硬的胸膛,整个人顿时跌跌撞撞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待浩浩回过神来,他愣了一下。当时的夜很黑沉,他看见了一张像黑夜一般黑的脸。要不是男人那一双瞪着白眼珠的眼睛,和那一口格外发白的牙齿,他还真看不清男人的脸。
“son of bitch, you hit me.”
被撞的这个黑人故意装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呲牙咧嘴地咒骂着,惹得紧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男人哄笑一气。那两个男人中,有一个也是黑炭般的肤色,满头细细卷曲的黑发,另一个男人一头不长不短的黄色卷毛,乱糟糟的像鸡窝一样顶在头上,脸上的皮肤却白得发光。他们一黑一白,就这么站在黑夜之中,真像专门来索人命的黑白无常。
“sorry , i am sorry......”
浩浩看着他们顿时心里一阵发虚,只好不停的点头道歉。来美国两年多了,长了知识也长了见识,他知道外面的这些人惹不得,很多都是非法居民,找不到工作,租不起房子。贫穷和苦难逼着他们不得已选择这一种营生,一到晚上,打架抢劫的事常常在这里发生。浩浩并不是带着有色眼睛去看待这些人,而是尽量让自己少惹是生非。
这三个男人团团把浩浩围住,个个人高马大,高出浩浩好几个头,形成了一堵高高的人墙。顿时,有一阵难闻的气味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好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有刺鼻的香水味,有那种男人身体发出的气味,每一种味道都很难闻。浩浩被困在这一小团密闭的空间内,这种浓烈的混合气味灌入他的口鼻,浩浩的恐惧感反而消失了,只感到一阵恶心。他想破墙而出,却连手脚都张不开,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蛋壳里挣扎的小鸡,打破不了困着它的墙壁。
“little bastard ,what the hell is this?”
撞向浩浩的那个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那几条长长的脏辫随意散乱地垂下来,耳朵上那一对大圆形的金属耳环在黑夜里发出一缕冷光。他说话时,那厚厚的嘴唇翻开能看到牙齿里面粉红的牙肉,他伸手去扯浩浩的背包,脸上露出张狂而轻蔑的笑容。
“这是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浩浩急得说着他们听不懂的中国话,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抢回他的背包。姐姐呕心沥血创作的画作,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人糟蹋了。可任凭他怎么使力,在这三个巨人面前,他的抵抗便显得多么的软弱无力,就像一只小老鼠在反抗着一群张牙舞爪的大猫。
另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对着这个为首的同伴说了两句不知哪个国家的方言,于是,他的同伴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son of bitch.”
这个戴帽子的男人看来是他们的老大,他朝着浩浩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伸手揪住了浩浩的领口,像拎个小娃儿一样。
不过,浩浩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了,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要回他的背包,要回姐姐的画。
“this is my sister's painting , please return it to me......”
浩浩自觉硬的拼不过,只得作出一番恳求。可他越这样说,这几个男人越来劲,这个摆着大哥派头的男人伸手就从袋子里把画拽出来。他的动作很粗暴,浩浩听到了纸张撕裂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感到心碎。
“what the hell is the painting, they are so ugly ……”
这个大哥这样一说,那两个男人也忙把脑袋凑过去,王娟妹苦心创作几个月才完成的画作就这样被他们嘲讽了一阵。这个画风是王娟妹效仿的欧洲几个著名画家所热衷的印象派,世界著名画家梵高就是荷兰后印象派画家,至今他仍有很多这种画作流传于世并享誉世界。这种画风新奇,独特,视觉感很强。这种派别的画作之美,又岂是他们这几个粗人欣赏得来的?
浩浩愤愤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大男人,他的心里似热油在滚,他这会儿不敢冲上去把画抢回来,不然这个画被他们一番撕扯就全完了。他只好按耐住自己的情绪,保持镇定地不激怒他们。
“garbage, no money。”
黄头发的白皮肤男人把画从他的同伴手里拿过来,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后,摆了摆头,肩膀也耸了耸。
他这个样子反倒让浩浩松了一口气,既然他们对画不感兴趣,那么就会把画又给他。他刚这么想着,可他想反了,令他还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大手一挥,转眼就将画作撕成了两半。
这一撕可真把浩浩的心撕成了两半,一股热血将他全身的细胞激活,内心里的愤怒就像奔腾而下的万里瀑布。于是,他不顾一切的朝着这个男人冲过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一番。对方像一堵铁墙纹丝不动,反倒把自己弄得手也疼脚也疼。
三个巨人看着浩浩,像看一个小丑表演一出滑稽的戏。黄头发的男人在这样的一个弱者面前,继续逞他的威风。
“are you ok , come on again , little bastard……”
他说着就朝着浩浩把右手的中竖起来,充满挑衅。
浩浩这一番冲动过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沉下心来想了想,忙弯腰蹲下去,把被扔到地面上的背包拿起来,伸手就往里面掏。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几十美元和一个书店的充值卡而已。
“this is all my money , can you let me go ?”
尽管只有这点钱,可也足够他们三个男人填饱肚子。当他们看到浩浩手里的钱,那三副画作也被他们丢在了地上。黑大哥把浩浩手里的钱拿到自己手上掂量一番,把那张书店的充值卡看也没看一眼就丢在地上。他转头朝着他的两个同伴使了个颜色,然后那两个人就在浩浩的背包里翻来覆去的找。
“son of bitch,fuck you ……”
“fuck, you,goblin......”
两个男人没有翻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都朝着浩浩骂起来。那个黑皮肤的男人一面骂一面往浩浩的身上去搜。浩浩想把手机藏起来时,那只大手就已经摸进了他的裤兜,他开学时才买的手机就被他们占为己有了。显然,这个收获让他们很满足。
“OK,let's go.”
黑大哥快活地吹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种胜利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另外两个男人跟在他的身后大摇大摆的走了,他们的大脚印落在了那几副画作上。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阴沉的夜里,浩浩的心跟着墨黑色的夜越来越沉。他蹲在地上瞅着那几副画作,像瞅着姐姐饱受折磨的身体。此刻,他的脑袋里满是姐姐埋头作画的身影。他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姐姐的心血而感到自责,他一边擦着泪,一边将被摧残的画作轻轻的卷起来重新放入背包。
浩浩茫然又失落的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他擦肩而过,今天,浩浩对这些人这些故事视而不见。因为,他也成了故事中的人。
身无分文的他也来到了地道,他只能选择在这样的地方来度过漫长的冬夜。对他来说,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而且地道也比较温暖。这时,地道两边靠墙的空地到处都已经住满了人,他走了很长一段过道后,才在贴近地道口的一处空地容下身来。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来说,风不吹雨不淋的地下隧道就是他们最舒适的港湾。白天,他们散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晚上,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团聚。
此刻,很多的人已经席地而眠了。浩浩怕惊醒了那些人,他把背包小心翼翼的放下,便挨着墙根坐了下来。地道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在浩浩的眼前像光影一样掠过。
浩浩的旁边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本来是仰面躺在地上的,当他看到这个黄皮肤的男孩走过来时,他就坐了起来,也靠墙坐着。他漫不经心的把浩浩打量了一番后,便自顾自的拨弄起了他手里的吉他。他的吉他声像他的声音一样好听,柔和的,轻缓的,让人听得舒服。
“are you a painter?”
他只用那两根修长又白皙的食指和中指在吉他上显得很潇洒的拨弄了几根琴弦,他放下吉他和他的新邻居搭起话来。
“welcome to be my new neighborhood.”
吉他手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点燃了一根香烟,顺手递给了浩浩一支,并举着打火机做出为浩浩点烟的手势。
“no ,i am a student ……”
浩浩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从地铁口直灌进来的寒风,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本能地朝吉他手靠近。
“thanks, i don't smoke……”
浩浩捡起那支丢在他脚边的香烟,很真诚友好地又递给吉他手。
“o ,my good boy , where are you from……”
吉他手说话时,总是用一种快活的语气。他接过浩浩递过来的香烟,转手又扔给了躺在他另一边的一个也是黄皮肤的中年人。看样子,他们两个早已互相熟识。
借着地铁口暗黄的灯光,浩浩细细打量起这个白皮肤的小伙子。他有一头深褐色的头发,一张白得发光的面孔,高挺的鹰钩鼻配上那双似海水般深蓝的眼睛,他即使个子不高,可看上去是多么的俊俏。
浩浩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长得这么好又这么有才的人怎么也流浪在这里。”
吉他手把香烟叼在嘴上,又开始拨弄他的吉他。他弹吉他时,眼神是忧郁的,跟他说话时的欢乐样子完成不同。烟雾从他的嘴角缓缓升起,飘过那笔直的鼻梁,然后飘荡在他的头顶上方。他的头发很凌乱,发出一层隐隐的光泽,为他的忧郁又添上了一层蓝色。
浩浩直觉他会是个欧洲人,但是浩浩没有去问。他静静地听着吉他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这低缓的音乐像一朵花开在浩浩的心间,抚慰了他那颗紧紧皱成一团的心。这个吉他手,让浩浩的心安定下来。
这时,浩浩才感到肚子饿了,不由得担忧起这些天吃饭,睡觉的问题。虽然他现在写小说能赚些钱,可那也只是能供着他的学费和住宿费而已,生活费还得靠打零工去赚。而这一周的生活费已经被抢了,手机也被抢了,临近月底,房租又要到期。掐指算下来,浩浩不由得心里虚,后背紧贴着墙根,还想往里缩。
“my friend , are you ok?come here.”
吉他手把他的吉他靠着墙根摆放,他一面说,一面将他铺在地上的垫子移向他旁边的那个男人,也将他的行李箱也移过去,把他占据的地盘一再缩小,慷慨地让给他的新邻居。
浩浩听懂吉他手的意思,心里暖烘烘的,那种被饥饿和寒冷激起的消极想法顿时消散了很多。他笑了笑,忙朝着吉他手靠近。离开了地道风口,浩浩顿时感觉身上暖和了很多。
那个黄皮肤的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垫子上放着一个快餐盒,里面还放着几条热狗,餐盒旁边摆着两瓶廉价的啤酒。他对别人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他一个人喝着闷酒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
吉他手凑过去自顾自地从餐盒里拿起一根热狗后,打开了一瓶啤酒。浩浩看着他们,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刚刚才压下去的饥饿感又被这几根热狗搅得天翻地覆,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开始闹腾起来。正当浩浩的心里馋着各种美食时,一根热狗递到了他的面前。于是,浩浩了解了他们的故事。
吉他手来自法国,他原来是一名公司签约的歌手,因为不满公司的安排,他花费了所有的钱财和公司解约,只为追求自己喜欢的音乐。多年来,他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不惜四处流浪。
他的吉他,有一种轻轻缓缓流动的伤感,有时,也有一种叫人感到欢快的浪漫。有时他会在人流的高峰期,轻轻地弹奏一曲。路过的人群,有的为他的吉他声打动,停下匆忙的脚步,静静地听上一曲。听得高兴了,从包里掏出或大或小的钱币来表示对他的认可。也有人不为音乐着迷,而单单为他这副写满忧郁的帅气面孔着迷,他们不由得停下脚步像观赏一副艺术品一样欣赏一番。
吉他手更让一众年轻气盛的迷妹们着迷,她们成了他的忠实粉丝,不惜跨越州市来这里听他弹奏,还承包了他的吃穿用度。有些热情似火的女粉丝很奔放,常常向这位忧郁的流浪王子求爱。
浩浩也很欣赏这位吉他手的才华,相信他一定还会站在他应该站在的舞台上。多亏了他的粉丝馈赠,浩浩跟着他才得以免了饥寒之苦。
浩浩住在地道口的第三天,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回来,第四天也没来,像其它人一样从这个大家庭里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过,他从吉他手的口中,浩浩又听到了一个故事。
这个男人原来是柬埔寨人,来美国十多年了。之前他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在这个大都市里过上了中层阶级的生活,如果放在柬埔寨,那他就是上流社会的人了。后来,他跟着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去阿拉斯加赌博,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产。老婆孩子都离他而去,回了柬埔寨。
吉他手说这个男人很聪明,即使不偷不抢不上班,却总是能弄到钱买吃的。他不愿意以这一副落魄的姿态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对吉他手说过:“即使死在美国,也不这样失败的样子回去。”
他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东山再起,吉他手不知道,当然浩浩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这一辈子是要和自己瞎杠上了。我们很多人又何尝不是这个柬埔寨男人,一辈子和自己较劲。
还有一些故事,也是吉他手告诉他的。
那一家来自菲律宾的人让吉他手不得不说说。他说这一家人搬到这里住了几个月了,那个男人只比吉他手大四岁,游手好闲的靠着老婆生活。他常常听吉他手弹奏打发时间,也常常把他的故事拿出来和吉他手分享,
他的菲律宾老婆其实长得挺漂亮的,虽然皮肤有点黑,可五官生得很秀气。她原来给一个殷实的当地人家里当菲佣,因为她做事勤快,生的也靓丽,深得主人喜欢,尤其是那个男主人。男主人六十来岁了,退休在家。没过两年,便背着老婆和这个女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这个女人哄着她的男主人为她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于是,她就把她的老公和两个孩子接到了美国。用她的美貌和年轻的身体撑起了一个家,为她的家人保障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这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后来,他们的事情被教授的夫人发现了,扣留了她的护照并赶出了家门,让她有家回不得,艰难地在异地求生。而老教授也不过是从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找寻一点生活的乐子而已,而这种乐子就像他偶尔会喝上一口烧身的烈酒,品一品酒香而已。
这些都是那女人的丈夫和吉他手喝酒时说的,现在,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白天带娃,晚上出去赚钱。为了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她还在苦苦寻求另一个金主家庭。
怪不得浩浩很少看见这个女人,只在一天半夜时分,看到过她浓妆艳抹的样子回来。脚上的高跟鞋重重地踩在了地面上,发出一阵响亮的“咯噔”声,这种声音在这种夜里,在这样幽闭的长长地道里发出一阵回音,吵醒了那些正在沉睡的人。
有的人仿佛还在睡梦里,却皱着眉头咒骂几声他们学会的几句骂人的话, “son of bitch,fuck you……” 也有的人睡醒了,天刚破晓便收拾行囊纷纷出窝。
浩浩虽然侧身躺下着,却一直清醒着,当女人从地道口进来时,他就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他看着这个女人时,在想吉他手说过的她的故事。女人看上去非常疲惫,只见她一屁股坐下来,把脚上的恨天高往地上一扔,就挨着她的两个孩子睡下了。而他的男人,头朝着行人的过道这边睡得像一头死猪一样,发出一阵阵鼾声。
浩浩在那个地道里住了十来天,他还从吉他手的口中听了很多这样的故事,当然还有很多发生在其它地道口的故事,也都是吉他手告诉他的。吉他手说他已经住遍了这个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地道,他还会去很多城市的地道,直到他的音乐被人肯定,接受。
后来,吉他手也不见了。浩浩把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友人的祝福存在了心里,希望他能真正的实现他的音乐梦想。心想也许某一天,他会在电视上再看到他。那来自菲律宾的一家四口还住在那里。
很多时候,我们不仅要跟世界妥协,跟生活妥协,可更多的时候还得跟自己妥协。人生必要时,还得做出妥协,它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坦然,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