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宁散文

崔子范作品

马宁散文

湖上的芦苇已经消失,也没有鸟儿歌唱。

济慈

                             

院墙那边的老枣树

  我小时侯是很幸福快乐的,不像现在的小孩子要写这么多的作业,也不学弹钢琴,也不用练舞蹈。放学以后就和小伙伴在院子和操场疯跑。操场北侧是县府礼堂,礼堂后边是一个城中村。有一户的庭院与礼堂一墙之隔,中间的缝隙也就是半米宽,院墙很高,我们都爱往那钻,吸引我们得是这户人家的庭院的两颗老枣树,一棵金丝小枣树,一棵铃枣树,树枝旁逸斜出。每到中秋节前后那些像玛瑙一样的枣子挂满飘逸的枝条,叶子在阳光里绿得耀眼,枝条随着风摆动,喜煞人。

  我们几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摘枣吃,用竹竿打枣子是落了地,可是都落在主人的院子里,徒劳无获。窄窄的过道里有建造礼堂时遗留的椽子,年头久了有木头的腐烂气息,潮虫和苔藓遍布。有的孩子蹬着木头椽子,身体前倾两手紧握竹竿敲打枣子,往往枣没打几个,庭院那边的大黄狗骄傲得吼了几声,他们像马戏团的小熊滚木捅一样,就从椽子上滚落滑倒了。而落地的枣子少得可怜,眼疾手快抢得三四枚,动作稍慢的就眼巴巴的看着了。这时往往会有一个具有英雄主义的男孩挺身而出,蹲在地上让另一个胆大的踩在他的肩膀,他咬着牙脸憋得和关公似红彤彤的,双手扶着院墙慢慢起身,另一个站得高望得远扯过果实密实的枝条迅速摘枣,衣服的兜都装满了。

  那时心里很害怕呀,主人突然从屋里出来那就糟糕了,回想起来我们摘过这么多次枣子,主人从来没呵斥过。他们听到狗吠会隔着玻璃窗向外打量。不知何时院墙那边竟然竖了一架梯子,男主人从屋里走出对我们说:孩子们想吃枣就下来吧,屁股摔两瓣不合算了!。

这位男主人是给机关大院挖厕所扫院子的“老白”,大人们都这样喊他。很多年过去我与母亲散步碰到老白,老邻居热情的打着招呼,老白笑容可掬地说:孩子们都大了,自己也老了,干不动了。老白的女儿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现在美国做访问学者。

  老白家的庭院里盖起了两层楼,老枣树也在城市整饬规划中被铲除了。

悬铃木

  我远远地望见路边的一棵悬铃木倒掉了,它从路边的绿化带一头栽到马路的左侧,好像一位得急病摔倒的老人绝望地躺在那里。那些带着毛茸茸质感的叶片像散落的头发,树身的断列处距离树根五十厘米,没有人工锯断的光滑的横断面,很明显这不是人为的事故。犬牙交错的木头的尖利牙齿直愣愣竖着,好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指向目标。酷热的阳光照着,那些木头有了温暖的光泽。

  走过去向这棵倒掉的梧桐树行注目礼,这棵树的倒塌,我像丢失了一位老朋友。三十年了我曾无数次走在同一条马路,开始的时候马路两旁没有树,后来人们为了美化家园栽种了许多的树。我目睹了它们从幼年走向成年,如今华盖如荫,遮天避目。每次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都仰望这些大树,透过班驳的缝隙,我看到清澈的天空,我渺小的影子也清澈无比。

    阳光的颗粒洒落,顺着那些翠绿的叶片,落在我的脸上,叶片也反射着我的光泽,我们交相互应,坦城对待。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我们的联系那么紧密,大树像通晓了我的心灵密码,我悲伤和欢乐它都知晓。但是它从来都没说出一句话,直到它从这个世界消失。

  断裂的大树被人拉走了,它去了那里呢。我知道它的价值并不比喧嚣的人类逊色,它有一种人类没有的骄傲的谦卑,树死了却以另一种高级的形式复活。大树变成了雕花的婚床,安静的写字台,华丽的梳妆台,它们经历很久的时光被人类的后代保存下来,成为收藏和瞻仰的文物。它的纹理、呼吸,经过风雨雷电的洗礼有了内涵和不确定的价值。

  悬铃木不是名贵的树种,它的命运可能是一场漫天的灰烬。就像我将来的命运。

梧桐树

不知是谁在大院里栽下的那颗梧桐树,到我有意识观察时 它已经是壮年了。树干有一个十岁孩子的腰粗了,老远看去树干挺拔,树皮是健康的红褐色,像一个健美的运动员。春天开了满树的紫花,每一朵花像个小喇叭尽情地吹响,热辣辣开着。一种忧伤的湿雾笼罩着朔大的树冠。梧桐树底下有一幅石桌石凳,我和明霞放了学就趴在那写作业,梧桐树遮风挡雨。

我小时侯数学成绩很差,而明霞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女孩,我做不出的题目就想抄她作业。她像小老师那般严肃地说:你抄好了,考试你还是不会做题目。她总是给我耐心讲许多遍。有时我听懂了,大多时我是听不懂,我对那种抽象的概念和演算好像天生有一种抵触。我看她很认真的样子就佯装听懂了。微风吹过,梧桐花的清香好似麦浪翻涌,太阳消失在地平线,我们在妈妈的呼唤声里回家了。

  有一天,梧桐树下安装了一幅健身双杠,星期天我们在这玩一晌,我们纵身一跃双腿搭在双杠的一侧,脑袋朝下,两人看谁坚持的时间长。我看到梧桐树深深的扎根在土地上,泥土湿润,青苔泛着潮湿的气息,天牛悠悠地爬在树干,我们两人互相看着,笑着。欢乐的时光在梧桐树的树阴下渐渐逝去。上了中学,功课紧了,我们有了女孩的羞涩,很少去荡双杠了。

  梧桐树依然在阳光下蓬勃地生长,灿烂地开花。几年后,明霞去了胶东读高中,后来考取了山东大学的数学系。

 

消失的桑葚树

  走过宽阔的停车场,我步行到母亲家,身后稚嫩的童声飘进耳际,爸爸,那棵桑葚树呢,我们的好朋友去哪了啊。每次走进院子及至公寓楼拐弯处那道院墙的角落,我都会望一眼那棵不知何时生长在这里的桑葚树,这颗树很老了吧,母亲家搬到这里,也快有二十年光景了。春夏之交,油亮的叶片流动着润泽的光彩,柔韧且结实的枝条,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叶片。时机成熟之际,桑葚果实挂满枝条,粉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紫。

  在烈日照耀下,那么动人和新鲜。有的藏在叶片底下,仿佛女孩子刚刚发育的乳房,羞涩朦胧地完成生命的发芽和绽放。

老人在树下乘凉,说话,那些话题真是老掉牙了呀,可是他们就是那么兴致高涨,好像人到了老年就该这样子,啰里啰嗦,没完没了。做完功课的孩子们抱着桑葚树玩耍,树干粗壮,躯干没有那么高大,孩子们跳起来就够得着,好像这棵大树树就是为孩子们而存在的,孩子一只手迅速地抓住枝条,另一只手摘一颗熟透得果子,咬一口,桑葚黑紫色的汁液沾满了嘴唇,树下边等着的孩子急得直跺脚。现在的孩子们的父母从对门的超级市场,买新鲜的水果 ,孩子们缺少的是和自然界物种面对面亲近的畅快,人是大自然的孩子啊,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变得更加谦和,心里也充满一种近似于植物之于泥土的那种易于接近的最简单最直接的信赖呢。

  现在人类的关系恶化原因之一,是人类不屑于亲近自然,他们凶狠破坏自然,形成恶性循环。 放眼望去土地上的高楼越来越多了,人们填平河流砍伐树木,建造起整齐划一的厂房和楼房,不过是没有丁点儿创意的冰冷水泥而已。人们在这样的楼房里,做着形形色色的梦,从楼房和车间里走出来,人与人之间变得陌生和疏离。那些曾经在我们的生存环境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原住民一般的植物在我们的生命里逐渐地消失了,就像院子里这棵桑葚树,它默默地陪伴了我们很多年,但也难逃厄运的降临。

树消失的的地方,没有几天的时间就建造了官员的车库,刷着白色油漆的车库直晃人的眼睛,冰冷麻木仿 佛简陋的墙壁上突然冒出的肿瘤,狰狞可怕蚕食着人间众生平等的一抹绿意。

  帕斯卡尔说人类是一种会思想的芦苇,大多数人拒绝这样的类比,他们觉得自己远比动植物高明,其实很多植物比人类更加懂得生命的内涵,那蓬勃的生命力量蕴涵着巨大的磁场。他们远远地活过了人的寿命,它们的贡献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她们温柔而且强壮,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他们却从来都不是贪婪人类的对手。

绿箩花

阳光撒满客厅的窗台,我合上书从沙发起身,疲倦的眼睛向外望去。高大的建筑物遮挡了视线,每次我都怀着一份憧憬,我多么希望一棵树的身影出现啊!假若是一颗白杨,总会在风中奏出美妙的曲子,麻雀睁着惊恐的眼睛,柔嫩的小爪子拼命的抠住树枝,高高在上窥视人间的悲欢离合。倏儿从一个树梢轻盈地飞到另一个树梢,像个调皮的孩子从一个秋千荡到另一个秋千。如果是马缨树就更好了,风吹过总有些花儿坠落,羽毛样的叶子上布满少女白皙的手上透明的血管,马缨花的香气仿佛小时候水果糖的甜香,一古脑地香透了贪婪的你。这样的香味你总想去抓一把,揣在兜里留着慢慢品味。

  树下会有男孩女孩走过,他们的脸庞洁净得像他们刚刚开始的简单恋爱,风雨和尘埃还不曾入侵。傍晚时分总还会有一对年老的夫妇从树下经过,他们手里拎着装满各色蔬菜的菜筐,菜筐的缝隙插着当天的晚报,他们是我争吵一辈子的父母。如果他们是并排从树下走过的时候,他们的出行是快乐的,如果是父亲走在前,母亲落后,他们肯定是为了什么小事情吵嘴了。

  那棵在我脑海的树始终没有出现,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衣架高处盆栽的植物像怦然心动的诗行攫住了我的心。阳光的雨幕里绿萝垂着柔软的腰身从高处优雅地倾泻。

  三年多了我以为是母亲买回家装饰的假花,有了这种印象,想走近它的愿望就慢慢消失了。直到今天在我努力为寻找一颗大树未果而神伤的时候,试图的走进这盆人造的假花。伸手去摸心形的叶片,一股柠檬冰茶的清凉渗入骨髓。我再去抚摩每一片叶子,片片像涂了腊的鹅卵石,饱满纯净的绿就要从叶脉滴下来。我赶忙问母亲,这是什么花儿啊!母亲说,这是刚搬来时以前的老邻居给我们扦插的绿萝。

  后来每次回家我的眼睛总是在那一小片绿色中停留,绿萝不似藤萝非要攀附什么才能自如生长,绿萝也不象茑萝要攀附成长还那样弱不禁风,似乎一阵清风吹来它就要无影无踪,枉费了育花人的苦心。绿萝每隔一段时间它的枝蔓都明显的加长几厘米,我们很少去精心的侍弄它,或许它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实现生的渴望。母亲说刚栽植也就是几厘米,现在已经有两米多了。弯弯曲曲的枝蔓像女人的烫过的头发垂在空落落的时间里。蓬勃的叶片给我心灵的草场带来意外的惊喜。一日去友人家小酌,家中博古架上的绿萝吸引了我。友人的绿萝是置于一废旧白色玻璃灯罩,用水培养的。那些细细的根须,离开水的蔫蔫地一副病态,在水中的生了霉斑,即使这样绿萝依然一副乐天的模样。友人见我喜爱,告辞时把绿萝赠与我。我放在办公室的空调上净化空气,那袅袅婷婷的枝蔓给单调灰暗的生活、给阴暗逼仄的空间带来诗意的遐想。

一日发现绿萝有片叶子渐渐枯黄了,是空调的冷风吹的,我把发黄的叶子掐掉,移栽到花盆里,拿一木棍插在盆中,让绿萝顺着向上生长。心情低落时看到绿萝倔强地向上,有一种“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的况味。

    汪曾祺在《遥寄爱荷华》一文中,提到老友聂华苓家的客厅的墙壁爬满了绿萝,我想旅居美国的聂华苓为什么也养了一盆绿萝,酷爱人间草木的汪老,为什么在怀念友人的文章里闲声着色的书写绿萝呢?。我想只有在天堂的汪曾祺和聂华苓夫妇知道吧!

庭院的香椿树


  外祖母回东北后,我家在文化大院的老房子就空着了,每次走过那个大院心里空落落的,老屋不知主人已回了她的故乡,依然坚守在大地,抵御秋雨和冬雪,潮雾和春风。在一个阳光的午后,母亲让我去老屋看看,打开门窗,晾一下屋中的霉气。

  人去屋空,整个院子冷落萧条,门窗蒙了厚厚的灰尘,蜂窝炉上八宝粥的香味,也随风飘散、花斑狗和猫咪也易主,不会在我在门口出现时,像两个孩子一样围着打转,咬我的裤脚,看看我带什么好吃的没有。只有那颗碗口粗的香椿树,在雨后的阳光里像个打扮光鲜的女人,有些许风情但不妖娆。树是十多年前爱吃香椿芽的父亲,亲手栽下的,经历十年的寒暑,香椿树已有碗口粗,树干挺拔,树身干净清朗,没有一个树瘤。每年谷雨前后,香椿树钻出紫色的嫩芽,这时我和妹妹都迫不及待的拿竹竿绑了铁丝的弯钩,去勾香椿芽,爸爸这时很心疼的,他说椿芽不要勾早了,勾的太早,椿芽回报的就少了,勾时也要小心,保持整棵椿芽的完整。可是小孩哪懂得这些,肚里的馋虫让我们一次次的对香椿树下狠手,乱勾一气。

  清明节到了,父亲就亲手拿竹竿去勾香椿了,做这件事情,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场仪式,香椿树底下铺了洁白的纸张,竹竿的铁丝勾绑了又绑,生怕有一丝滑动,他抬起头,对准一颗肥硕的嫩芽,猛得用劲竹竿收起,椿芽落了地,摊在白纸上。紫色的嫩芽像紫葵,绿色的像透明玛瑙,都是那么活泼富有生机的颜色。妈妈把香椿芽在鸡蛋面糊蘸了,就像泥鳅在紫泥滚动一般,放滚开的油锅炸了,炸好的香椿鱼放在一个大号的鱼盘里,色泽金黄,有点心的糯香滑润,有植物那独特的浓香。还没开饭,我就和妹妹一人用小手捏一个,咝咝剌剌的吃起来,饭桌摆上了,我们也吃饱了。除了炸香椿鱼,母亲还把香椿用盐渍了,晾干,扎成小把放到冰箱冷冻室里。等到冬天拿出来,做香椿炒鸡蛋,香椿拌豆腐,味道极佳。做这两道菜时,整个屋子都弥漫芳香,久久不会散去。妈妈还会给左邻右舍送点儿,尝个新鲜。他们接过香椿时连连点头说:好菜、好菜。晚上他们或许给孩子们做一顿可口的香椿拌冷面呢!

 

  几年前梨花节期间,顺便去“王下马村”参观鲁北最大香椿园,从车厢走下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棵棵有着将军威仪的香椿树,那么骄傲得挺立在平原上,信步走进树林,像是踏入了江南的空谷幽林,空气湿润清新,感觉像有雾蔼笼罩树林。浓郁的香气将我们包裹起来,整个人像在做芳香浴,身心无比轻松快慰。春耕累了的农人依偎在香椿树底下,燃起老烟袋。妇人敞开怀奶孩子,斑驳的树影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那个白胖的婴孩的小脸上也好像印了花印,他们面前摆满刚刚摘下的香椿嫩芽等待出售。

  鲁北平原的紫芽香椿是椿树中的上品,椿芽是家庭餐桌上人们喜爱的时令蔬菜。现在一些高档饭店宾馆也有了椿芽的一席之地,还出口到东南亚各国。香椿除食用外,它的叶、皮、根都可入药,具有除热、止血等功能。由于椿树生长迅速,树干通直。刨面光亮美观,气味芳香,是做家具的上等材质。香椿树馥郁的椿芽,高贵的身躯,可是他并不娇气,也不像白杨树那么泼辣,但也不怕风雨严寒,耐瘠薄盐碱,普通院落,大田都可栽植。

马宁:山东阳信人。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有作品在《诗刊》、《星星》《诗选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中国诗歌)(时代文学)(佛山文艺)等报刊发表。著有诗集《小镇美如斯》、合集《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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