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人间天堂

她所在的团队负责测试毒死这些害兽的毒药,先把毒药注射到鸟蛋里,作为诱饵放在木笼子里,再散布到树林和灌木丛中。这种毒药必须见效快,符合人道主义精神。并具有高度可降解性,在害兽被毒死后,不会殃及大量昆虫。一种干脆利落、目标明确的毒药,对人畜草木即无祸害,只会毒死特定的有机物种——害兽,并在完成任务后自动生态。生态界的007。

这就是她的工作,她只创造这种化合物心情,研制了整整七个年头。

他在互联网上发现了她,以及她的工作性质,她的论文,她教的课程,她参与的环保活动。

他给她发了邮件。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对这些事儿感兴趣,就这样,她天真地卷入了电邮往来。

那个男人出乎意料地给她发电邮之后,之后是更多的电邮,达成了某种充满暗示和揣测的通联方式,有些话不会被写下来,但和那些曾与你亲密身体接触的人,哪怕时过境迁,到最后仍会留存些许忠诚。

她读他的邮件,突然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邮件的撰写者,在她心中激起的那些无望之情。绝望到无望,因为她要走了,他会留下来。

走时,他去火车站送她。但是他站在月台上的场景,自己曾用心记取那个画面——然而,现在她只记得火车动起来,越来越快,华沙的冬景也随之一幕幕往后闪退;也记得他们已认定“今生再不相见”。

后来他们通了一段时间的信,他的来信都装载淡蓝色,信封里邮戳是全麦面包的那种颜色。

当然,他们对未来有所计划,有朝一日,他会到她所在的地方去。

但,又是当然,他一直都没去成;她以前怎么会相信他真的会去呢?原因有很多,现在都记不清了,甚至让人难以理解:没有护照,政治因素,漫长的寒冬——那会让你寸步难行,俨然坠入地。

移民来这里之前,她有过一阵离奇的乡愁,如一波波拍崖的海浪让她心旌荡漾。但随着时光流逝,那种乡愁就像洒了的牛奶是似的,完全渗入了新家园的大地,一星半点的踪迹都没有。

他们从一个小镇出发,一起去念大学,他是哲学系,她是生物系,他每天相约在课后。他们会偷偷把对方带进自己的宿舍。

然后20岁的她随着一流牙医的爸爸,牙科保健医生的妈妈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波兰,来到现在居住的岛上。

她大学毕业,拿到了研究员的职位。她周游世界,嫁给了至今仍是她丈夫的男人。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马上就会有孙辈了。

在她收到的后一封信里,他说,虽然自己现已住院,但医生说会在圣诞节前让他出院,之后他就不会再住院了,医生们已经仁至义尽,实施的治疗措施,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家了,他的家在华沙城外的乡村,也写明了自己患了什么病。

他还写道,“你记得我们的承诺吗?”“你还记得你离开前的最后一夜吗? 我们承诺彼此,还会再见面。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再相见。”

又一封信中,他说,现在离异和前妻没有任何联系,现在是姐姐照顾,但她不会照我的要求做,我没有孩子,为此抱憾终生。

不幸的是我是个公众人物,而且不是人见人爱的那种,没有医生敢帮我,有很多政治冲突都牵扯到其中一次,则害我身败名裂,现在恐怕也没什么好名声。

我住院期间偶尔会有人来看我,但我猜想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来看望我,只是出于他们是想来看看我的下场。

他说,这一辈子,我搞砸了太多的事情。只有一件是为我自己好的,那就是我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现在我要好好利用这个优势。

他在信中告诉她:他躺在床上,忍耐着持续不断的疼痛,还有日复一日扩散的麻痹感。每一个钟头都会比上一个钟头更难熬。也就是说,你只能一次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坠入幻觉拼凑成的某种十层地狱,遭足十次罪,你找不到任何人为你指明道路,不会有人拉着你的手向你解释眼下发生的事儿——因为解释是不存在的,没有惩罚或者奖赏这种说法。

她收到了他来的最后一封信:“对我来说,写信也越来越困难了,请抓紧。这是我现在的样子,你是应该知道的。

她向医生的丈夫询问了他的病。他详细解释这种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无法治愈何为渐进式的退化和瘫痪。

她对丈夫说。欧洲有场国际会议,临时通知得很紧急,需要她出席。

她坐上了飞越洲际的大型客机,到中转站,在机场熬过六个小时,又飞行12小时。

飞机上她能清晰地回想起他们年轻时在一起的画面。人生中第一次——这让她惊诧莫名。她准是在变老,因为人要老了,似乎才能听到脑海深处的回响,那些幽深的角落里记载着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在此之前,她从没花时间想过那些早已随着时光流逝的陈年往事;往昔是斑驳不清的。现在电影放慢了回放速度,披露了种种细节——人的脑海容量无限。

她来到华沙,来到他所住的城外寒冷的中心。

姐姐很开心有人能看弟弟。她说是他曾经一起共过事的同事。

平躺在床上的他犹如身陷囹圄让人想到一把骨头。

她走进房间时,他当然没能认出她。他端详了她一会儿,知道肯定是她。

但并不能说是真正地认出了她,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说,“你真让人惊喜”。

清醒时,他听她讲已经逝去了父母。讲她住的面朝大海的房子,讲她的家庭和孩子。

他说,我知道你的工作性质,所以找到了你。

他问她:“你知道怎么办吗?”

“我知道”她说。“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

“越快越好”他说,“明天”。

他向她表明了谢意,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刚刚向她表白了爱意。

第二天,她来到病人房间,他让姐姐回避。

她看到他饱受疾病摧残部分身躯时,感到惊愕。

她抚摸着脆弱不堪的他,几欲落泪。

在轻松的闲聊中,他微弱地用呢喃向她表达一种谢意,或类似的情绪后,昏睡过去。

于是,她用注射器吸空准备好的小瓶子里的液体,她取下静脉注射的针头,慢慢的推入她带来的液体,一滴都不剩。

他的呼吸停止了,又突然,又自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好像他之前的胸腔起伏本来就是一种异常现象。

接着,把静脉注射的针头重新插好,抚平她坐在床边留下的褶皱。

飞机起飞,同时切断的她的念想。她没有再多想。此刻,一切回忆都烟消云散了。

终于,她精疲力尽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度,回到了那美丽的岛屿。

《云游》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云游、探究世界。记录了116段旅途路上的经历,随想。

《云游》作者求知探索的渴望、翱翔包容的思想、深刻思考的能力,开放接纳的心态,116段内容各自成节,又整体贯穿始终。

各种生活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人们应接不暇。不如放松自己,安静下来,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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