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知交(二)

                        叁

高三伊始,学校就开始在全国各地搜罗试卷,那些试题顶着“高考必刷”的名号,终于获得了耀武扬威的资格。战场上的将士以战败他们为绝世的荣光。

当战友挑衅着敌人的权威,唐墨正与瞌睡做斗争。眼皮在瞌睡的喝令下,不可抑制地搭拢,理智却又在大骂着宿主的愚蠢。

“砰砰”,课桌突然被剧烈地敲打。唐墨瞬间被吓醒,抬头看见班主任拉黑的脸。

老班已经就唐墨在课堂上打瞌睡这件事找他喝了无数壶茶了,无非是反复强调高考的临近、学习的重要。那天深更半夜在大排档看见唐墨后,倒是在第二天多说了句:“唐墨,你是不是生活上有困难?学校可以帮你的。”

这个总是因清秀温雅而引得女生轰动,平日里却异常沉默的少年,忽然就在老班面前冷了脸转身离去,留下句“我不需要”在办公室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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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面对老班的黑脸,唐墨脑中迅速筛选着最佳方案应对老班的怒火,毕竟,按规定,像他这种“行为不端正”的学生,早就该被踢出尖子班的。他正想道歉,老班忽而递给他一台手机,吐出一句:“有人打电话来我这找你。”

唐墨拿着手机跑出外面,还没说话就听见付之恒噼里啪啦地说道:“我在市医院门口碰见你妈妈,刚上去打招呼她就推开我跑了,我看她神色不对就一直跟着她,我现在在中心花园东门往北一百来米处。”

唐墨一听,立刻把手机塞回老班,转头便跑。老班也没阻拦,只是看着他狂奔下楼的背影说了句:“唐墨,未来是你自己的。”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了。唐墨心想。

“你看,那个是苏阿姨吧?”付之恒搀起累得气喘吁吁的唐墨,指着远处问。

唐墨不答,只是松开他蹒跚地向着那个穿着青花旗袍、盘着优雅发髻,却面色苍白的女人走去。付之恒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一直拿手擦着脸。

唐墨,居然在哭?

唐墨从背后抱住了那个女人,女人挣扎无果,忽然也低声哭了起来。

“妈妈……你不要走……你回医院好不好……我,我能赚到很多钱……我们真的付得起钱……”唐墨哭着说,俊秀的脸上爬满泪水,悲伤又绝望。

付之恒从未想过他骄傲的朋友也会有这样无助的时刻。他忽然明白了那天唐墨在大排档能那样低声下气跟人道歉的原因。

唐墨每晚送走小学生还要赶去一个偏僻的闹市——他在一家大排档做服务生,每天晚上工作到两点。那天唐墨被人拌了脚,将菜汤洒在了客人身上,那醉醺醺的酒鬼明显是来找茬的,嚷嚷着要唐墨给他赔礼道歉。

唐墨立刻就低垂着头道歉了,但所谓的赔礼——替这酒鬼付饭钱,他却始终不答应。

店老板迟迟不出现,大约是不想让这笔倒霉钱落在自己身上。酒鬼不依不挠地叫嚣着,周围的顾客吃着东西等着看好戏。

付之恒看着那个低眉顺眼的人,几乎以为是自己找错了,那人根本不是唐墨。短暂的失神后,付之恒忽然冲上去抓着钱包抽在了那酒鬼的脸上:“滚你妈的!老子的朋友你也敢惹!”

十七八岁的少年爆发出的气势居然就盖过了所有人。酒鬼看他那一身打扮,猜是哪个富贵家里不学无术的少爷,于是灰溜溜地往桌上扔了点钱就跑了。

而付之恒转身又是一记重拳砸在唐墨身上。“你到底是不是唐墨啊?”少年吼道。

他面前的朋友只是低头喘了几口气,稍微缓过来便开始收拾残桌。付之恒听见他说:“我已经没有资本做你期待的‘唐墨’了。”

此刻付之恒看着痛哭的唐墨,知晓了他所说的“资本”。

在两人的连拉带劝下,唐墨妈妈终于上了付之恒叫来的救护车,被送回了医院。刚躺上病床却又陷入昏迷,唐墨被吓得哭起,几乎是嘶吼着喊来医生,一番急救后,终于稳定了病情。

唐墨进了洗手间洗脸,付之恒斜靠在走廊上等他。付之恒那一身红与医院的素白格格不入,来往的人都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又在那张愈发棱角分明的脸上多停留几秒。

付之恒也觉得自己和这大片的白色很不协调,一直在门口催道:“你如今还喜欢化妆了是吗?能不能快点啊大哥?”

十分钟后,唐墨一拍付之恒的后脑勺,走向了大门。

付之恒紧跟其后说:“你是不是要感谢我一下啊?”

唐墨却问:“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医院?”

“前天吃糖吃多了,牙疼。”

唐墨这才仔细看他,发现左脸上确实肿了些。于是抬手在他脸上一压。疼得付之恒直跳脚。

“活该!”唐墨笑说。

那天把唐墨妈妈送回医院后,付之恒就常在唐墨去干各种事赚钱的时候陪唐宣来医院照顾病人。付之恒提出过让付家帮他们支付医药费,或者算付家借他们的,以后再还。可唐墨只是决然拒绝:“基础治疗费凭以前的家当已经付完了,药费我能靠自己得到。”

付之恒盯着好友那双早已不复当年光彩的眼眸看了会,一挥手说:“随你。”

医生说唐墨妈妈是先天性心脏病。付之恒就搜罗各种有益于心脏的补品带来医院。家里的老头子偶然发现了付之恒找来的这些东西,还以为这个孙子会孝敬人了,结果等过中秋等过国庆也没见着这些东西的影子。

病房里因为付之恒的到来而多了些生气,鲜亮的颜色在了无生机的白色里晃荡,付之恒还经常跟医院里的小姐姐套近乎,不顾形象地搞笑。原本看他外表觉得是什么不良少年的阿姨们后来都想认个干儿子。唐墨妈妈渐渐也不会老想着是自己拖累了两个儿子。

有天,唐墨趁工作间隙来医院的时候,看见付之恒打趣一个年龄不大的护士,逗得那小姐姐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最后却还是像关照亲弟弟一样答应付之恒的各种请求。

唐墨看着那个贱兮兮的笑脸,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仗着一点天赋,挑战长辈的底线——翘掉书法课、夜不归宿、一路卖字走去西北……还经常在夜晚趴在桥栏上,两个人轮流冲美女吹口哨引人家注意,再缓步走上前胡扯一堆“人生得以遇见便是幸事……”然后送上一尺书笺,上用漂亮的字体书着漂亮的诗,末端留个QQ号,第二天比比谁吸引的女孩多。

如今想起这些,唐墨都觉得那是两个不良少年,于是不禁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呵呵”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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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卷叶,秋色渐明,唐墨妈妈在医院也得换些保暖衣物。唐宣瘦瘦小小的个子不方便拖一包衣服过去,唐墨又忙于打零工赚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接受了付之恒的提议——带他去自己家里,帮忙把衣物送去医院。

那天给小学生上完书法课,唐墨立刻带着付之恒赶回家。

付之恒活了十八年,就没走过这么多的巷子,而且还是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七拐八转。

一路上,唐墨牵着唐宣,付之恒跟在后面。唐宣时不时来一句友情提醒“付哥哥,左边有水坑!”“付哥哥,右边有小青蛙!”“付哥哥,中间有大石头!”

然而即使这样,付之恒还是踏进了水里,踢中了石头。待走到有光的地方,付之恒只看见一双花俏的好鞋子变得丑不拉几的。回去又得被爷爷训了。付之恒冲唐墨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继续紧跟其后。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唐墨微微低头先走了进去。付之恒扫视着歪斜的门槛、开门时震落的灰,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还会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唐宣拉着他进去:“付哥哥,这就是我家。”跨门的时候,付之恒还磕了脑门。

房子里面倒还算温馨,铺了花布的桌上摆着卡通人偶、墙体剥落的地方用唐宣稚嫩的书法挡住了大半,还有老旧的椅背上不知是哪个“灵魂画手”留了几只蠢蠢的懒羊羊。

唐宣一进门就抱住了一条黄白杂色的小狗,笑眯眯地逗它。这个在外面总是努力做出老成样子的孩子,终于有了点该有的快乐模样。付之恒想,唐墨在用尽全力保护他们。

唐墨在卧室里收拾衣物,付之恒也走进去帮忙。墙角散落着几幅字,大小是“王羲之书法大赛”要求的规格,字体是原本唐墨最得意的瘦金体。付之恒迅速看了几眼,没吱声。

付之恒正在心里默默感叹过去那个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人如今居然能把衣服叠成方块,擂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唐宣的哭声忽然传来。

“爸爸,这是哥哥赚的钱,这是哥哥的,哥哥的……”唐宣哭喊着。

付之恒和唐墨冲出卧室,只见唐宣死死地抱住一个小盒子。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扯住盒子一角,扬手要扇面前这个瘦弱的孩子。杂色小狗对着那男子狂吠不止。

唐墨冲上前一把推开那男子,付之恒立刻上去抱住了唐宣。男子坐倒在门槛上,拍着裤子站起来说:“唐墨,你敢打你爸爸了是吧?我当初就不该生你这种不孝子!”

唐墨冷笑着抄起一块木板说:“你以为当初我就想生下来吗?我妈当初就不该嫁给你!”

付之恒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男子,隐约辨认出昔日那个温文尔雅、学富五车的唐书诚。之前看唐墨拼命赚钱养家,付之恒还以为所谓的“家庭变故”是唐书诚出了意外,没想到他只是变成了现今这个暴躁粗糙的中年男子。不过三年,他的好友却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唐宣还在哭着说,哥哥的钱。唐墨拿着木板和唐书诚对峙着。

如果是那天那个酒鬼一样的人来,付之恒会拿起任何一样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和唐墨一起为他拼命保护的一切而打斗。可那人是唐墨的父亲,小时候,他还握着付之恒的手教过他笔画的运转。

所幸,唐书诚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还没有到打起来的地步。

唐墨将唐宣抱到自己怀里,悄声安慰他。唐宣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了哥哥衣服上,他说:“哥,这一次我没有让爸爸把钱抢走,拿去赌博。”

“嗯,哥知道,小宣做得很好。”

哄了好久,唐宣才安静下来。今晚该做的事还得完成,因为担心唐书诚会再回来拿钱,唐墨决定让唐宣跟去医院。

收拾好东西,付之恒突然又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唐墨:“唐墨,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告诉我所谓的‘家庭变故’究竟是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吗?那天你问我‘有什么资格过问你家的事’,我现在就告诉你,就凭我是你朋友!唐墨,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你不愿意接受任何怜悯与施舍,可我是你朋友啊。我所交的从来不是你所谓的‘资本’,只是你这个人。我最欣赏的也从来不是你能写多遒劲壮美的字,而是你骄傲不羁又不甘人后的心。”

唐墨抬起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的朋友:“可我如今只剩一点点固执的骄傲,它只是让我死撑着拒绝施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你看到了吧,我现在的瘦金体,它在不入流的赛事里拿遍第一,却再也不可能得到大师的赞赏。我所谓的骄傲,流不进字里。”

付之恒一愣,他的确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墙角那些瘦金书只是有徽宗所写的壳,却没有精髓里的魂,更别说“新的瘦金体”里草书的意。它们落在尘土里,失了生气。

唐墨牵起唐宣的手出了门,他说:“之恒,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

付之恒语塞了,多年前是唐墨撬了他家书房的锁,带他去大街上疯跑,让他从说话都脸红变得能言善辩。如今也是唐墨让他无言以对。

他关上灯,锁好门,提起大包小包,跟着唐墨走进了幽深的弄巷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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