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黑夜漫长,我们只能渴求极光

无边的寒冷给人带来最深沉的绝望,颤动的火苗带来的不是温暖,更像弱者的呼喊,像逐渐减小的电视音量,慢慢静默成一幅现实主义的巨画。

对俄罗斯的印象停留在世纪初的旅行中,转眼十数年过去,我在一无所知的时候踏上了这片深沉的土地,而在渴望了解一切的时候,却在小心捡拾过去的记忆碎片,以模糊的热情碰触冰冻的大地下跳动的心灵。

我记得,去往莫斯科的时候还是秋天,清凉而并不萧瑟的秋意在广阔的东欧平原上徘徊,而一到莫斯科,抬头看时上空寒云密布,已经在酝酿第一场雪了。那里的街道、建筑与行人都是沉默的,我在一面潦倒的建筑外墙上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脸色凝重的黑白肖像,我还记得当时的心灵的震动与不由自主的远离。往远处看,是灰蒙蒙的丝绸笼罩着城市,行人裹紧衣服匆匆而行。在我的记忆里,一切与俄罗斯有关的人或物,都留下了一种深沉的忧伤,告诉我“凛冬将至,黑夜漫长。”

黑夜纪实

鲁迅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怎么能不孤寂呢?孤寂是常态,而天真的热烈才是少数。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二一年出生于莫斯科马利亚贫民医院一个医生的家里。住地偏僻,住房狭小,家境贫寒。来来往往看病的贫民,莫斯科灰蒙蒙的天空与辽阔萧索的街道,为他以后的创作埋下了种子。这种对黑夜的纪实性创作如持久的极夜一样贯穿他创作的始终。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不缺黑夜,可在不同的作家那里中,黑夜的表现方式却是不同的。果戈里严厉地批判腐朽的沙皇政府与荒淫的上层社会,在黑夜中聚焦,闪光灯亮起,躲藏在黑夜背后的一切都无处显形;契诃夫笔下行尸走肉的小人物构成了黑夜,可怕的正是这种“群体无意识”;托尔斯泰的黑夜是光明的影子,是在追逐光明中被抛弃在身后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黑夜,是极度纪实的,他不仰视、也不俯视,以一种平视大众的眼光,深刻剖析黑暗本质。由社会的黑暗到内心的黑暗,那些“穷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那些妓女、流浪汉、负债者……都有着深沉而复杂的心灵。

《穷人》中,主人公马卡尔·杰符施金说,“狠狠折磨我的倒不是钱,而是这些日常的烦恼。”穷人“穷”在何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是别人的蔑视与讥笑,是处处遭白眼、受欺辱。“穷人比一块破布还不如,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没有一个人尊敬我!”“我的名誉,我的自尊心全丢了!”他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一个与他人平等的人,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别人只把它看做“破布”“老鼠”,这是比金钱的缺少更折磨他的痛苦所在。在这种不平等的社会之下,穷人之间只能相互取暖。杰符施金与瓦莲卡都是穷人,他们好不容易能够拥抱彼此,在冷酷的生活里寻找到唯一的火苗,但黑夜与寒冷瞬间淹没了一切,他们的关系被讥笑,被羞辱,以至于最后为了生存,瓦莲卡不得不走向明知“不是天堂”的地主贝科夫的陷阱。对黑暗现实的忠实记录是为了表现高尚心灵的可贵,非黑即白的世界,总有人坚守着自己的原则,誓死都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被地主瓦尔科夫抛弃的史密斯的女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她的女儿内莉说,“别去找他们,要干活,哪怕冻死饿死,也不要去找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她不是以面包果腹,而是以怨怼和幻想来苦度岁月。因为黑暗太强大了,让人生不出一丝光明的念头。史密斯老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索尼娅的母亲在丈夫的丧餐上发疯,杰符施金大声疾呼要求作为人的尊严……他的文字如一盆水泼面而来,让人只能和着泪水擦干。

复调独白

告诉我,路在哪里?

震撼如命运交响曲,凛然悲怆;轻灵像月光奏鸣曲,如琢如磨。从《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对下层人民高尚品质的歌颂与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到《罪与罚》中对道德与生存意义的深刻反思,从对现实的描写深入到对人类心灵的剖析、对道德境界的反省,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大延伸了创作的深度与广度。他上承俄罗斯繁盛至极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下启新一代心理剖析小说之先河,从单一的对话转向复调的独白,他创造迷宫,又驱使人去探求。

《罪与罚》中便充斥着这种看似芜杂的复调,各种矛盾层出不穷。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深陷在家庭穷困与前途无望中,为了证明自己的“不平凡”,他杀害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他始终认为“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都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必须俯首帖耳地过日子,没有犯法的权利。可是不平凡的人,正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所以有权犯各种各样的罪,有权肆意犯法。”他认为他做的是道德的事情,可按照社会的规则,杀人无论如何都是不道德的。这种无罪与有罪的矛盾在他心里不断交织,又伴随妹妹的婚事、索尼娅及其家人的悲惨遭遇不断地从无罪与有罪这两个方面相互证明,使他总是想着罪行会暴露,一面在语言与行动上不断否定,一面又在心灵上越来越接近坦白。

杀害老太婆是他犯下的罪行,而从那一刻起,他的心灵就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惩罚。罪与罚是此消彼长的,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时候,心灵的惩罚便自动消失了;而书中大篇幅描写的恰恰是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罪并苦苦探求、证明自己的理论的阶段。这种无罪与有罪、罪与罚的复调结构是跟随这当时那个非理性的时代而来的。十九世纪,“欧洲的没落”带来思想界的灭顶之灾,尼采一声“上帝死了”宣告了理性时代的终结,人类从上帝的束缚中挣脱出来,随即陷入了虚无之中。在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反对沙皇而被判死刑,到执行的最后一刻才改判流放。他在颠沛的生活中对社会阴暗面与人性善恶都有了深刻的认识,最后集大成于《罪与罚》中,成为他专属的复调独白。

深沉岁月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词,叫“峥嵘岁月”,带着些青春气息与成大事者的口吻,是专为那些英雄“忆往昔”而使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生不可谓不壮丽,童年穷困,青年被捕,中年流放,晚年又丧子。可我却更想把他的一生称作深沉的一生,《穷人》《罪与罚》《群魔》……他的书名像莫斯科的天空一样,总带有灰蒙蒙的气氛,让人还没有读,先叹了气。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才能过下去。普通人如此,作家也不例外,十八世纪各种思想层出不穷,有人相信斯宾诺莎的唯物主义、相信笛卡尔的天赋观念、相信尼采的上帝已死……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中说,“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且充满怀疑的孩童。”因此他的作品永远是一个复杂的迷宫,目的永远是让人探求而不是让人相信。高尔基称他为“恶毒的天才”,如罂粟花一般,让人不由自主接近,又沉沦在此。

在这荒漠广袤的俄罗斯大地上,在他数十年坎坷无常的深沉岁月里,他始终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他始终怀疑超自然的上帝的存在;若说他真的“信仰”什么,他的作品体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爱,是被三流作家用烂,被一流作家抛弃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坚持的这种“爱人与被人所爱”不落俗套,它是在长时间的迷惘中挣扎破茧而出的,是索尼娅与拉斯科尔尼科夫,崇高的爱是相互拯救,是始终温柔,是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之后,仍旧有人拉紧你的手;是孤女小内莉在困厄的环境中始终相信爱,即使穷困至死,她仍旧被爱包围,那是黑暗中跳动的烛光,微小但明亮;就算是在复杂混乱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也有阿廖沙的纯真善良,给这个失调的社会带来一束人性的光芒。

爱是黑夜中的极光,美丽却难得。当身处黑暗人人只想自保的时候,只有那些灵魂高尚的人才能发出光芒来温暖别人,即使自己身处困厄,也能尽力托举自己爱的人,让他得救,让他被爱,而自己带着罪孽和心灵的煎熬,在坠落中不朽。


世纪初的莫斯科辽阔如草原、静默如贝加尔湖面。透过时间的孔洞,我在散发着霉味的图书馆里寻找着遗落人间的爱意,如同在黑暗中追溯着变幻莫测的极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如今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里保存,可我始终忘不掉那次在莫斯科的匆匆一瞥。他书中那种浓厚的俄罗斯气息盘旋不定,只有在他的家乡,在那个黑夜漫长、偶尔有极光闪现的北地,才能恰如其分地生存、领悟。

文学院员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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