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

她大名唤作林文茵,芳龄十八。

我们是三月底在澳门的一间酒吧里认识的。

其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我跟她都已喝得烂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醒来以后她问我是谁,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她傻呵呵一乐,便要我带她回酒店。她通过简单的手臂接触和抬头相望的那个醉醺醺的目光,传递给了我一道温暖的电波,天知道这个感觉有多神奇。

我没有送她回酒店,而是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在自己家里留宿。第二天早晨,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并不在酒店,感到无比惊讶;又看见我在厨房忙活,大概以为自己已经失身于我,更是又羞又气。

从卧室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是谁呀?”

我回头答道:“昨天你让我送你回酒店,可你连酒店在哪儿都没说,我只好带你回了我家。不过你放心,我没碰你。”

她哼了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忍不住笑了:“看上去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老成呢?”说着我把做好的培根煎蛋三明治端上了餐桌,对她说:“相见即是缘分,你去洗漱一下,吃了早饭再走吧。”

她又孩子气地哼了一声。五分钟后,她从卧室出来,走进了盥洗室。

等她出来时,我已经把牛奶热好,摆在了桌子上。她坐在我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目光:“不要告诉我你是大画家周凯!”

我故意逗她:“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其实我不是。难道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四川成都人。”

“哦……”我说,“昨天的事实在抱歉,不过请你放心,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好吧,我相信你。”她害羞地说。

令我没想到的是,次日晚上十一点,我正打算就寝的时候,她又来到了我家。我打开门看见是她,感到格外惊讶:“怎么是你?”

“我想念你,”她哭着说,“当我离开你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

她闭上眼,抬起头,把那涂满口红的嘴唇呈现给我。不知是何种力量的驱使让我搂住她,轻轻地吻了吻她。也就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想要吻她的胸的欲念。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之后,吻她已经成了自己每日的习惯。

我细细地观察她:她那柔软纤细的长发看起来是那么美,那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更是吸引了我的目光。那用花边织成的袖口垂在她那瘦削的手腕处,十指纤纤的细手从袖管里露出来,显得那样小巧玲珑;她脚上套着一双精致的高筒靴,同她整个身材的比例简直相得益彰。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臣服于诱惑。我能抗拒一切,除了诱惑。我望着她那双勾魂的眼睛,色眯眯地说:“其实我也想你。”于是我就在她的石榴裙下臣服了。那一夜,我在她的身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记。这种感觉对于已经30岁的我来说一点都不稀奇了。其余一切我已全然忘却,只记得她的肌肤很柔嫩,仿佛一波春水一样;而我自己,恰如久旱逢甘霖一样恬然自足。

“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伸开的胳膊揽住她,让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臂膀上。

“因为我一整天都对你念念不忘,所以晚上就忍不住来找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你房间里的陈设暴露了你的身份。你就是周凯。”

“那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念念不忘的究竟是那个画家,还是眼前这个普通人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她那轻柔的嗓音十分迷人。

“当然很重要。”

“那个帅气的画家曾经让我想与他私奔,而眼前这个人让我想不顾一切地把身体交给他。就是这么简单。”

我眯着眼睛看她,心想:爱情,怎可以这么快就降临在两个人的身上!

我们向彼此讲述了一切: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往昔,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重温着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里的相遇。我们像所有的情人那样,没完没了地回顾我们爱情中所有的细枝末节。比如在汽车里,她在我身边做出的某个温存的小动作,或在饭厅里她在我对面坐下时对我低诉的一句耳语,如此种种都在我心里激起了一种甜蜜而略带悲哀的波浪,这波浪越涌越近,直到淹没了我整个的心灵。

不过,人的复杂性就在于,心里想的和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完全可以是两码事。纵然阿珠的离去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我也为自己再也不能与她朝朝暮暮而感到悲痛,但如果她看见我现在的行为,估计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

文茵比阿珠还小六岁,她现在的年龄比阿珠同我恋爱之初时还要年轻三岁,和当年洛琳与我分手时年龄相仿。这样的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在我这样一个年过三十的“老男人”身上点燃了一种新的激情,一种无论是洛琳还是阿珠都无法带给我的激情。你怎能想到当你在对方脸上看到过往自己的那种欢欣愉悦!有时我会猛然觉得,我是可以体验对这位年轻姑娘的炽烈感情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仿佛爱情在我的心中唤起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唯一的、不可动摇的法则,那就是一刻不停地享受快感。

有时候,我在她进屋以前就把灯熄了。她在黑暗中,凭借一束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过来挨着我躺下。这时,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看见她的肌肤抹上了一层乳白色。一片树叶的阴影在她的肩上刺出花纹。有时叶子的阴影停在她的面孔上,她仿佛戴了半截面罩一般。然后阴影慢慢向下移动,堵住了她的嘴巴。我多么希望白日永远也不要来临,好与她一起蜷缩在这片沉寂的水族宫般的月光里。我现在依然记得,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心里想的是自己永远也不能没有她的秀发和肌肤的芳香。

我们被过度的纵欲折磨得精疲力竭,沉醉在一片寂静中。有时我会以为自己将在这一夜里死去,死在我们彼此的爱情里,然而睡眠却像一个神奇的木筏那样飘然而至,我们手拉着手,然后慢慢地沉睡过去。我醒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睡相,任由一种更朦胧、更性感的情欲将我的全身紧紧包围。

“瞧呀,出太阳了。”我的声音宛如梦呓。

太阳透过附着水汽的玻璃射进来,突然暖遍我们全身。她沐浴在阳光中,懒懒地说道:“是呀,出太阳了。”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亦舒说,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才显得特别可爱。”

“那我算长情的男人吗?”

“我们才在一起几天,我可不敢这么早就给你下结论!”

紧接着她对我莞尔一笑,把我的心都给融化了。我知道,只有在妙龄少女的心中,才会产生最热烈、最温柔、最纯洁的感情。

“你第一次……是多少岁的时候?”她突然红着脸问我。

“男人从来不在乎这个时间。”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不会是……十五吧?”

“我不记得啦。”我咧嘴一笑。

“我爸爸说我还没上大学呢,非但不能这个,连恋爱都不让我谈……”她那桃花般的脸上泛起了一阵动人的忧郁。

“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与性欲搏斗过的人才是凤毛麟角呢。这事每个人都经历过,你不用抗拒,也逃避不了。”

这时候,她含笑望了我一眼,然后深深地把脸埋进我的怀里。她望着我时那种温柔的眼光,仿佛把我过去的生命全都给抹去了。我专注地凝视着她,想从她清澈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的面庞。

她度完假,很快就回去了。我们前前后后在一起呆了不过十天而已。她家虽说很有钱,但她毕竟是个高三学生,高考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而我呢,一直在澳门忙着作画,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没见过面,忙得连电话都没顾上打。

有一天上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爸爸妈妈昨天去外地应酬了,这几天都不在成都,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感到非常无聊。碰巧我手头的工作刚刚处理完,第二天要去上海参加活动,便临时决定先来成都看看她。我二话没说就买了机票飞了过去。她亲自到双流机场接我。我把行李放进酒店就随她到了她家。

她让我随便点,我便径直走进她的卧室,只见一扇窗户敞开着,溜进来的空气中带着浓厚的风信子香味。

眼下正是百花争艳、香气四溢的大好时光。成都市里的各个花坛里发出的香气,在这星光皎洁的温暖之夜温柔地荡漾着。我尽情地呼吸着那股香味,觉得那香味仿佛也沉浸在这一片甜丝丝的月色之中。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像饮酒一样使劲吸着这股香气。我看她看得陶醉了。我一把把她推倒,把自己的嘴贴上去,然后将身体紧紧压上去——再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热吻时她闭了眼睛,好像要隐瞒她的秘密;等她张开眼睛时,幻梦的轻雾已经掠过,一切都已悄然结束了。我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海里游上岸来。我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望着天花板,感到甜美的月光在我的身上洒遍非常温暖,宛如与我皮肤上残留的海水珠结合,轻轻地吻过了我的身体。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了。这时她坐身起来,让我的头枕在她的双膝上。她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对我说:“你该走了。”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眼中的泪热得烫人。“我要准备高考呢,马上就去学习,你该走啦。”只见她悲伤而不舍的泪交相混合流而不停。在爱火的燃烧中,我却瑟瑟发抖,抖得牙齿咯咯作响。我经历千难万苦走出青少年时期,现在竟然又有幼稚的孩子气压了下来。难道这就是这场戏的结局吗?我是绝不甘心就这样离去的!我狰狞着面孔朝她吼道:“我为什么要走?我千里迢迢飞到这里,你耍我啊?”

她抽泣着扑进我的怀里,只是不停地说:“快走吧……”

那天晚上,她把我一直送到她家楼下。为了与她紧相依偎,我蜷缩着身子,搂住她的腰,听她发了疯似的讲她是如何舍不得我走。等我拐过弯,她才转身回去,我一直目送着她走进楼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我才离去。我溜达到府河桥上,在一块白石上坐下来,静心听着流水声,只感到这声音在滑行,并在无休止地滚滚流动。那一刻我心生一念,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以及难以数计的命运,从我的面前匆匆奔去,直抵远方的山谷下面,进入那乌黑的深潭,像流水那样听之任之,默默无言。而我这个人,只有当我的激情把脸上的轮廓绷紧,眼睛因为感情而湿润,当我那宁静的面具、灵魂中僵化的那一面从脸上脱落的瞬间,我的目光才会变得生动灵活起来。此时此刻,我一个人坐在橙黄色的路灯下,面对着这河水,听着周围人走过的脚步声,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两天后我从上海回到成都,她在机场把我接上,我们回到市里一家酒店。我抱紧了她,嘴里不停地说着:“Honey,你可真是想死我啦……”

她忘情地吻着我的嘴唇,不住地说着:“你不知道……复习太累啦……快要疯啦……”

我顿感肺部一阵清新,我们已经躺在彼此身边了。我们紧紧地拥抱着,两人都掉入虚空之中。那种清新的感觉在一片寂静里越来越强烈,房间里钟表的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竟然能听出它们的回声。我们两人就挤在一张窄床上,同时领受到了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似乎被一股龙卷风给带走了。

我俩的心底都充满了古老而和平的宁静之感,因为我们都爱得那么深挚。她突然用英语说道:“你和我不是彼此分开的人,而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们的爱点燃了一座给人安慰的灯塔,所以我们再也不必害怕黑暗了——我们可以温暖我们自己。我们可以躺在一起,我的胳臂拥抱着你——”她见我听得入神,突然打住了,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她说:“阿凯,我看过你的每一幅作品。所以我深深地知道你是如何一步一步拥有今天的成就的。我爱你。”

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专注地望着她。这时候,也许是那富有魔力的黄昏,加上它那诡异奇特、超凡脱俗的灵气,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对于温馨的渴求,她向我靠近一步,而后我们的手便触到了一起。我泪汪汪的眼睛正好遇见了她那同样泪汪汪的眼睛。于是她的过去和将来的一切,甚至还有明天,在一瞬间化作一个强有力的冲动,一种迫切的需要,那就是我。我很高兴听到她说“我们”这两个字。这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次日,她花了一整天时间陪我逛了武侯祠和杜甫草堂,傍晚时分在锦里流连,享受成都市区流溢的夜色之美。她还告诉我,杜甫诗文里的“锦官城”即是眼前的锦里,后来以锦里为成都之代称。锦里是出了名的美食街,把我馋得垂涎三尺。我听不太懂四川话,全赖她灵活周旋。我只需坐在藤椅上稍候片刻,她便把各色美食端到我的面前。

当晚我们在旅店里再宿一宿,次日白天她回学校我回澳门。及至我走在澳门的街道上时,依稀还能闻到成都旅店的那股发甜的怪味。

她六月份参加高考,考完试后又忙着出国旅游。而她自回成都以后,便三天两头跟她那群刚毕了业的朋友一起聚餐,在成都的各大美食店无辣不欢。那一刻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情侣呢?不过我只是淡淡一笑,便继续忙工作去了。

我觉得自己大概算是个天生感情充沛的人,无法想象一个人生活而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也未曾有过一件风流韵事。我有一个安静而纯洁的灵魂,却并不想做个与世隔绝的隐士。我有滚烫的鲜血与四射的激情,我宁愿为了挚友两肋插刀,抑或为爱情而死,也不愿独自一人做清冷的梦。我听说:一旦一个人只依靠自己而孤独地生活,那么这种习惯于懒散的生活迟早会失去任何支撑;如果那些微不足道却必不可少的感觉没有了熟悉的养料,所有感官便会奋起造反,而独处的状态就会骤然变成神经质的自我敌视,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上,时间的流逝也便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终于忍不住发了个短信给她:“我现在没有创作灵感,整天一个人呆着,愿不愿意来与我消磨几日?”

次日她回信:“好啊,我们一起在香港过国庆节吧。”

等我十月份在铜锣湾再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摇身变得绰约多姿,宛如杂志封面的明星,但也几乎同她们一样不太真实。她骄傲地同我讲了许多她的大学见闻。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浓妆淡抹的脸蛋儿,心想,她的样子并不像一个刚上大一的学生。

不过,这份成熟的味道确实让她更添了一种风度,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带着一种心灵上的默契,并肩走进了一家光线暗淡的唱片店。我们聆听着悦耳的音乐,相对而视,既无微笑也不严肃。此时此刻,大街小巷的屋顶和屋顶之间露出明晰的黝黑天空,晶亮的星辰点点,闪烁着温柔的微光。

我们从店内走出来时,风已止息了,只见那温和的、湿度很高的空气氤氲于明净的天际。碎石子场上和公路上遍地都是前几日下过雨后留下的小小的水潭,不是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就是倒映着臧蓝色的天空。

她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庄重与爱,又向我点头示意,从背包里掏出一朵康乃馨给我:“八月你过生日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这朵花是我特意想要送给你的。”我陶然欲醉,对着她那张清澈宁静的小脸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就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我们在维多利亚公园里找到一条长椅坐了下来。“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我爱的就是你这个样子。如果明年能够在你过生日的时候就把花送给你,我就已经足够了。”

她这番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正要对她甜言蜜语一番,只见她突然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扔到我面前。我借着花园里微弱的月光,终于辨认出照片里那个人是我。照片拍到我和一个女人走进了一间甜品站,下面那张照片是我开车把那个女人送到她家楼下时被记者偷拍的。

“如果你长得稍微丑一点,这消息我还无从知道呢。”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的重点。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谁?”沉默许久,她开口问我。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咬着嘴唇,艰难地说道。

“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先买吃的再送回家?后续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我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无力辩解。如果我跟她说我这么做是想效仿思特里克兰德给他的追随者画一幅裸体写真,我估计她听了会疯。

“阿凯啊,我搞不懂究竟是你在梦中还是我在梦中。如果你告诉我出轨是为了体验生活,那我无话可说。”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感谢她提醒我,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到我们两个正在谈恋爱。

“你要说我的性格十分懦弱、十分卑鄙,我承认你对。但是,请千万不要说我这是出轨。如果你能撕开我的胸膛并看到我的心的话,你就会发现我对你那火一般的爱情简直把我的身体都要烧透了。”我说出这番话时,就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是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你第一次说你有多爱我。”

我先是给惊呆了,但很快就发现她说的是对的。

她孩子气地说:“但你还没说过你为什么爱我呢?”

“有时候爱情的降临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是今天,请给我一个理由。”

“我承认,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爱我,可后来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算是老实了。

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以前的事情不再提了,我只问你,从今以后你能对我好吗?”

“能啊。”我答应得不痛不痒的。

“周凯,你以为我爱的都是你的优点吗?你错了,你要是十全十美我就不会那么爱你了。你正因为缺点的存在才显得真实,才能画出气质那么独特的人物。但是请你记住,尽管我会包容你的缺点,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对我真诚相见。”

我听了这话非常感动。只见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那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这暖风飘拂的夜晚。可是当我与她在宾馆的房间里相拥入眠时,我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幸福。

她趁国庆假期与我逗留了几天,就匆匆返回上海了。她10月6号下午坐飞机离开,我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不好,在阴云密布的铅灰色的天空下,海洋显得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像已经萎缩了似的。我把她送走,自己一个人溜达到海边发呆。只见地平线上是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岸边的海水差不多已经退尽,露出了一排狭长的沙滩。当我回到家里开窗凭眺时,依稀还能闻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气息。

十二月,我正式搬到了北京。一个多月后,她刚放寒假便来北京陪我。她来北京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我同游故宫。

当我们从后门出来时,整个京城已经沉浸在一片安详的夜幕之中了,微光闪烁,悠悠动人。我们边走边聊,沿着护城河一路走到景山前街。她突然说想去三里屯逛上一逛,我们便打车来到三里屯酒吧街。我们屏直觉随意钻进了某个酒吧,只见有个歌手正在唱汪峰的《晚安北京》。我们并肩而坐,两个人就像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点燃了烟,我点头示意她为我也点上。我们对着彼此的脸吐出一个个烟圈,不发一言地凝望着对方的眼睛。女孩子总是多愁伤感,我也不知道她悲从何来。随着酒吧里烟雾弥漫,她脸上的阴影也变得越来越浓,直到在里面呆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拉我出来。

街上朔风骤起,把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搅了在一起。我心醉神迷地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气味、她的喘息以及夜的冰凉,吻遍了她的脸。黎明时分,我仿佛在梦境里一般,又看见她浓密的乌发,被夜里狂风吹得同我的搅在一起,像一道柔软光滑的堤坝,一直在我们的面孔中间,我似乎还是感觉到了她那穿心透腑的滚烫的嘴。我便又含着微笑睡着了。

时光流逝的速度远远超出人的想象。我感到我们只是手牵着手在街上转了个弯,一缕温暖的微风便代替了凛冽的朔风,开始温柔地吹拂我们的脸庞了。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护城河上的冰雪也消融了。每一个夜晚都撩人心魄,似乎有总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等待着我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寂静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好像就要在我们相融的体热中融化了一样。我心里感到既愉快又焦虑,同时又充满了炽热的期待。然而,我们的生活却变得非常平实。我早上一醒来就会发现她在我身边,而且整个白天她都陪在我身边,晚上我们又相拥相抱地坦然入眠。我突然想起了吕方、谭咏麟及黄凯芹唱过的那些缠绵悱恻的老情歌。我们用接吻的方式向对方吟诵悦耳动人的妙语,但是我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我们的奇思妙想放射出明亮夺目的光芒。我想不通,大气中是否存在着什么不明物质竟使我的感官变得如此灵敏。在我看来,自己确实是个心地纯洁的人,可以充分领略大地上的气息、声音和味道,也可以深刻地体会每一种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情绪,走进他们隐蔽的内心世界中去探寻他们不曾用语言表达出的秘密。然而,善于体察他人内心的我却陷入了另一种矛盾当中。有时候我会担心她突然开口说话,会破坏目前这种情境。但当她确实一句话也没说的时候,我却又想听到她的声音了——发疯般的想。她那低沉圆润的嗓音正像夜晚本来的声音啊。我有时候又不无悲观地想,我们的幸福是一座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在这里,潮汐起落并无定时,但愿潮水来得越迟越好。

春节我回澳门去和家人一起过,而她回了成都。一过完节,我就迫不及待地独自跑回北京的画室,一头钻进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和这个世界上的人谁也不认识一样。

我在这样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毫不留情地剖析了自己现在的感情状况以及自己那略显压抑的心情。我挖空心思去思考,直到脑子几乎发烧发狂。我夸大成性,毫无节制,干什么都过头,远远超过最初的预期,似乎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达到感情上最远的界限。我为了认识自己心灵的深度以及自己任性的尺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每一个深渊:从肉欲跳到放荡,从放荡跳进残忍,又往下直探那副冷冰冰的、精打细算的恶毒心肠。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源于一种想要了解自己本质的欲望。我从明智的清醒状态跳进了疯狂的回旋;我那精神上的好奇心,终于演变成了感官上的变态。我喝酒不是为了惬意和酣睡,不是和风细雨式的品味,而是为了得到酩酊醉意,从而忘却自己的痴心妄想。我放纵并非为了欢乐,而是为了在毫无理性的生活中失去真正的分寸。我渐渐发现,我在夸大的情欲和放纵的思想之中冲得越远,就挨自己越近;我越想消灭自己,就越早赢回自己。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星辰,没有花朵,没有寂静,也没有热情。我想,这个世界也许是世上最完美的幻觉,是灵魂深处的一个超越现实的梦,是脱离了自身而进入光怪陆离之中的现实主义。我这才发现,自己真正热爱的是恰恰就是达到光怪陆离的现实主义。

对我而言,创作便是狂喜与痛苦,夹杂着一丝心醉神迷,犹如身遭雷击,既是一种提升到痛苦的快感,又是一种提升到快感的痛苦。在创作中,一切都可以忘掉,甚至包括自身的存在。也只有在你激情澎湃、兴奋异常至极时才能享受这个世界。

我的身心完全放松,进入到一种奇异的超脱境界,仿佛自己超然于尘世之外,滚滚红尘与我毫无关系。或许应该把所有这些情感合成一个概念,给它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叫幸福。而对于一个善于理解幸福的人,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真正潦倒。

一个人的时候是我创作的高峰时期。我会倾尽自己的才华,把这纷繁世界中的某一个寂静的瞬间捕捉下来。那些东西迅速在我的头脑里发酵,涌动出了真正的艺术灵感。现在我把自己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放到画室里去了,其结果就是我的生命里除了傲慢与偏见之外什么都没留下。无人的春夜,在寒冷的寂静中,我身在北京过着修道士般的生活,心中却在回忆着家乡的一切。我那一时期创作的作品都是足以使我醺然陶醉的磨汤,好似激情澎湃的赌博,使我那备受折磨的神经都兴奋起来——每次画画,我都仿佛在与童年走过的街道、和弟弟嬉闹过的公园亲切地谈话。于是乎,每一个打在我身上的霹雳我都接过来,变成能把我烧死的东西,变成心灵的烈焰和具有独创性的心醉神迷的状态。这种状态令我痴狂,几乎要毁灭我,却也成就了我。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发觉自己迫切地需要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我想给她打电话,可电话没接通就被我挂了。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我在看书时收到她发的信息:“还在北京吗?我过去找你?”

我马上回复道:“在。你随时都可以来。”

在四月中旬某个天气晴好的春日下午,我呆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嘴里哼着小曲,等着她来赴约。我戴着墨镜,只见那温暖而带有绿意的阳光透过叶缝,泻到地上。我们见面后谈了好多话,直到我注意到夕阳的余辉温情脉脉地照在她那红艳发光的脸上。她的声音使我身不由主地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彩逐渐消逝,每一道光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就像孩子们在黄昏时刻离开一条愉快的街道那样。

那天晚上,她把脑袋靠在窗子上,呼吸着春夜特有的气味。她告诉我说,她在等待着夏天。因为她的生日和我的生日都在夏天——她的生日在夏初,而我的生日则在夏末。她呼吸着那混有花朵、树木和泥土的气息,眺望着西边那玫瑰色的天际,兴致盎然地告诉我,她会从路边花丛的每一丝芬芳中,从河面上的每一片倒影中认出夏季来。我问她,除了夏天她还在等待着什么,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自从她返回学校,我们就断了联系了。我的工作很忙,要不停地去见形形色色各种人,以至于我有好久都没有注意过,早餐永远都是一杯微热的牛奶,总是那样淡而无味。但甚是奇妙的是,某一天晚上,我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许多。

那是一个朦胧的雨夜,我在北三环结束应酬,开车回家。我本想闯黄灯走,但在遵守红绿灯规则时,我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种快意。我缓缓地开着车,脸上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像以前在澳门时,我曾一个人在夏天的傍晚开着车子,沿着海岸边的路四处漫游。此时此刻,我竟然感觉交通灯仿佛专为我一个人亮着,发出神秘而友好的信号。

等到洗完澡走进房里,我突然看见一层迷茫的月色隐隐地蒙住了眠床和地板。我又想起刚才从我那盛满清水的洗脸盆里折射出的淡淡的反光。那静静的月光、空落落的房间,在我的心中不免唤起了一种无可承受的孤独感。面对这种孤独感,我只是轻轻地咕哝一声,直到进入梦乡。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因为工作疲倦,睡醒了便没事了;然而我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直到有一天,我才想起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乘坐的时光列车终于抵达了宁静而悲怆的夏末。

我晚上回到家里,洗澡后躺在床上,内心一片空虚。过了许久仍睡了无睡意,我便熄了灯,在一片黑暗中等候着她,直到一场梦把我的思忆卷走。

有一天清早四点她突然回来了,我下意识假装睡觉。她没有进里屋,但我感觉她应该是站在卧室门口望了望我。又过了好长时间,大约六点钟光景,又是轻轻的一声门响,反倒让我睡得沉了,直到天大亮,奶白色的阳光把整个屋子充满。我很失落,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幅风景画作让我颇费心神。为了捕捉那熹微晨光,我连续三天熬到天明。但是我再也没有听见她在楼梯口的脚步声,再也没有看见她的面目,再也没有听到她的音信。幸好,那种失落感在一点点减弱,直到剩下最后一点点。但我似乎又不太甘心,让这份感情最后的残骸在我心里留存了两年之久。

我现在回想刚与她分手后的那段日子,我做的每一场梦都是大同小异的:梦见逃跑,梦见坐火车,不幸的是,我总是错过火车,从来没有到达火车站,我迷失在了地铁的通道,而地铁列车从来也不曾到达。我还梦见自己常常置身于澳门或北京的机场,明明坐上了一架飞机,也亲眼见到飞机腾空而起,下机之后却愕然地发现自己仍停留在登机的那个地方。我也梦见:我走出住处,坐在一辆高档的保姆车里,车子沿着僻静的街道,在阳光下悠然滑行。我听不见马达的声音,心里顿生一种轻飘飘的惬意之感。这或许就是我那天凌晨在她进屋后装睡的原因吧。

虽然她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但直到如今,我依然记得她那只手臂猛然放下、大门关闭时的金属声响。那个声音让我相信,在人生的某一时刻,会出现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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