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ember me:记一位已经逝去的长辈

周末和家人一起重温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这两天便总有一个场景在脑海里不断浮现: 一座宽敞陈旧的大房子,门前坐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人,明明大门洞开,但你就是知道,他走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它的出现是要我弥补遗憾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许像电影一样,一旦被遗忘,就会永远消失。因此,才会这样在脑海里重复出现,不想被忘记。

所以,这里有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这是关于我对他的记忆。


19年春节,我的新年过得大喜大悲。参加完自己的订婚仪式没多久,就被迫参加一位亲人的葬礼。大年初六,天很冷,太阳只是一层朦胧的光晕,泛白,无力,没有温度。雪开始融化,到处都是泥水。葬礼的奏乐很悲,音箱却极吵,让人生厌。从没想过我这个被偏疼的懦弱小孩再一次踏入这个院子,会是因为葬礼。

院墙没有了,地上只剩一段残垣,石板上的纹路,隐约能看到修建时的用心。院子里原本长着桃树的地方,只留下两个丑陋的木桩。深深庭院被时间和衰败攻陷,死亡带来了久违的人群和热闹。到处是带白长巾的人,扎在腰间或挂在颈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五扎堆,喝茶抽烟,闲话家常。

真正伤心在哭的只有我外婆。我听她哭诉再没有了哥哥,心中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一层层落。这世间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在痛哭,他再也听不到了。他最爱的妹妹,在父母相继去世后,一手养大又一手送出嫁,这么多年也是不停为她操心的妹妹,他再也见不到了。他的突然离世将天人永隔的遗憾留给了外婆,也将永远无法弥补错误的遗憾留给了我。

去世之前,他已将存款分作两份,一份用作葬礼棺椁,一份用作答谢丧宴,老房子留给帮他办葬礼的本家后生。他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清清楚楚,才请人通知唯一的妹妹。遗憾的是,因为舅舅们担心外婆半夜三更出门不便,最后一面,也并未见到。


他是我外婆的哥哥,我妈妈的舅舅,我的舅外公。

初见他时,我只有六岁,被父母留在外婆家上学,由外婆领着过来。他们家的房子修的极好,正屋、厨房、厕所、院墙、大门、角门都规规整整,墙上有雕花,门上有纹饰,整洁漂亮到和农村格格不入。院子红砖铺就,宽敞干净,靠水井的地方有两棵桃树,是有名的五月鲜桃。

那时候他还未老,身强力壮,意气风发。他的妻子温柔,轻声细语讲听不懂的方言;两个女儿,都年轻漂亮,落落大方。

但是好景不长,大女儿突然生病。据说开始也只是腿痛,后面渐渐不能行走,最后只能卧床。无医院肯收,被迫在家治疗,每天吃大把的药,却无济于事。他会在板车上铺上被子,带她去田野吹风,去溪边看花。病痛折磨,女儿心中抑郁,时常不肯吃药或出门,有时大喊大叫,对父母破声大骂。他也总是小心安慰,温柔劝说。安抚好女儿转头再去安慰落泪的妻子。

小女儿正读初中,刚好我要入学,所以有几次都是她带我去学校。她是个聪明又浪漫的女孩,把自己的房间装饰的很漂亮,墙上钉着明星海报,桌上摆着用纸和泡沫做的花。年龄关系,我们不太能玩到一起,很多时候,我只是在背后默默地看着她,跟着她。姐姐生病之后,她的生活也不太好过,笑容变少了,也不再做那些浪漫无用的事情。有一次她捏着我的脸,仿佛漫不经心自言自语:“要是能一直像你这么大就好了。”当时的我理解不了话中的惆怅与无奈,心里只想着: 我要快快长大,并且许愿自己长大也像她这么聪明漂亮。

大女儿在一个秋天去世,那时我已经到城里读书。只听说,没多久,妻子也带着小女儿回青海老家去了,直到他过世,再未回来过。开始女儿还会寄信来,后来彻底杳无音信。他试过几次,却连寻都无处寻,毕竟当初逃难而来的妻子和女儿并未给他留下太多故乡的痕迹。他只是在她们需要的时候打开了家门,接纳了三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并相伴生活许多年。她们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走,除了记忆,无迹可寻。

我再见他是某一年的中秋,外婆领着我去探望。房子院子依旧,只荒芜陈旧了些,桃树也还在,愈发高大茂盛了。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太阳昏沉沉的光照不亮他,像一个暮年的老人。看到我们笑,温柔的寒暄,声音很轻,让人疑心他被盗走了精气神。

家里很空,已无甚生活气息。他还保留着女儿的房间,墙上的贴纸泛黄,脱落了一角,花瓶里的绢花落了厚厚的灰,看不出本来颜色。但我知道它们是粉色的,我曾亲眼看着它们被人用彩绢一朵朵折出来。桌上有一封打开的信,也已落满灰尘,是女儿走后寄来的。

我对信不感兴趣,但是很喜欢上面的邮票,那时候集邮在学校正流行。可是时间太久,揭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下来。外婆不让我碰,可他却说:“没什么用了,给孩子玩去吧”。还将一个我感兴趣的旧物匣子一并给了我。我得了邮票喜滋滋的抱走,边翻匣子边计划着开学的时候带到班里炫耀。

中午外婆让我喊他吃饭,我才看到,他还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手里捏着被我剪破的信封,长久的发呆,一动也不动。日头升上来,给院墙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他坐在那里,仿佛要和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悲伤是有形体的,它那么大,可以毫不费力吞下一个老人。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愧疚,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假装没看到,低头仓皇逃走。


一个孩子一时兴起的喜欢,一个老人心中源源不断的想念,曾激烈的对撞过,在他心里。或许是为哄妹妹的小孙女开心,或许是将对女儿的爱与思念短暂的寄托在其他孩子身上。他看我摆弄邮票,翻弄匣子心里想的该是它原本的主人吧,回忆的也应是已经过去的美好时光。

后来我读书,工作,家也很少回。只从和外婆聊天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情况,依旧一个人生活。只外婆家走动频繁些,其他亲戚都断开了。年龄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以前还做木工、种地、养牛。后来这些也做不了了,只地还在种,我舅舅每年都去帮忙。村里安排他去敬老院,也不肯去;外婆想接他来家里长住也不愿来,只一个人固执的守着他的院子,守着曾经欢声笑语的家,以回忆度日。

他这一生养过许多孩子,妻子带来的两个女儿,本家兄弟送养的一个女孩,妹妹家的几个孩子也轮番在他身边长大。但是,老年时却无一人在身边。这个时候仿佛也能领悟一点古人所坚持的传宗接代是什么意思,一个家族曾经再煊赫辉煌,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电影里说,人一旦被在世的人遗忘,就会永远的消失。我因自己曾经的歉意未能说出口而良心不安,不能将他遗忘;但是心底里又希望,如果真有来生,他可以拥有幸福美满的大家庭,可以子孙绕膝,不再孤独终老。


《大鱼海棠》里灵婆对椿说:“我告诉你什么事最可悲: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取走了他女儿来信的邮票和旧物的匣子,切断了一个老人思念的引线,却没有回报该有的关心和关怀。我们欠长辈的,总是还不完的,哪怕他们根本没觉得你该还。面对苍老和衰败,我们能做的太少了。

我在少年的时候犯了错,却用逃避来麻痹自己。可是多年过去,连当事人都已作古,我内心深处还是备受谴责。再面对同样的情况,作为孩子的我依旧会想要,他也一定会给。只是在那样的阳光不甚温暖的午后,我希望自己没有狼狈逃走,而是走上前去,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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