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 之 诺言 (合集)

诺言

三十四

这是一条位于城市窄巷中的文艺小街,一些小画廊、小手工作坊、小音乐艺术工作室等林立。

诺言工作的医院就在小街附近,如果下班后不想立即回家,诺言会在这条街上走走,也不走进任何的店铺,最多也就是买杯咖啡买个面包坐在街道转角的小公园的椅子上发发呆顺道把晚餐解决了就回家。

今天的工作和昨天工作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仍然是一天一百几十个心电图的检查和报告。

病人是不一样,症状也有所不同,但毕业后长达五年的检查医生工作,除了工作前两年必经的技能训练和刚出来工作的好奇和适应的紧张和忙乱以外,近一两年这样的工作诺言早已熟练如本能反应般的无所谓了,也再难得起一丝波澜了。每天的重复,诺言无数次的感觉自己和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操作员没什么两样。

一个个的检查、一个个的报告,都早已熟练得无须思考,更不会多动感情,只需要快速机械的完成,况且这也只是疾病诊治中的其中一环而已,至于它的前生和来世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再说她哪有时间关照这些呢,每天这么大的工作量,连叹口气的时间都是奢侈的,还谈何前世今生呢……

这天下班后,诺言感觉身体特别僵硬,通常这样的感受诺言是不愿带回家的,所以她走了那条街,她需要一杯咖啡唤回一点在人间的感觉。

漫无目的一个个店铺走过,眼睛不经意的从一个橱窗转向另一个橱窗。

手机突然响起,诺言迟疑了一会儿,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电话给她了,再说现在一般有事都是微信留言的,除了推销电话还有谁会给她打电话呢。

电话屏幕显示的号码不认识,又是那些不合时宜的恼人的推销电话吧。可是它一直在响彷佛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急促的铃声让诺言紧张起来,她后悔死了没早把手机调静音,可现在又没有勇气直接按断。

最后,诺言鼓足了勇气,有些战战惊惊的接了电话,

"喂?"

耳朵里是电话一头喋喋碎碎的在着急着说些什么,目光所及是橱窗后的一个什么。

晕倒在地的诺言己无法分清让她倒下的是耳朵里听到的还是眼睛里看到的,这一刻她的意志已经无能为力了。

三十五

父亲的葬礼显得有些冷清,大哥照顾着整个过程,可数的几个亲戚在仪式完成后各自松散的交谈着。

在排队等待火化的间隙,两兄妹才真正有时间面对面交谈。

"不能让那个女的得逞!"

哥丢下烟头的同时狠狠的扔下这句话。

然后就是让诺言管好自己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管,他会处理好的,说他不会放过那个女的。

诺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幸好这个时候,一些亲友们过来问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那个女人的不是,一起出谋划策的商量如何讨回房子。

这时大家义愤填膺的热闹起来了,诺言悄悄的退出也没谁在意。

也不是第一次到殯儀馆这种地方了,六年前在这里送走了母亲,想不到送走的还有整个家庭。

诺言隔着厚厚的玻璃门,看着那个即将要把父亲火化掉的焚化炉口,此刻,她终于相信自己早就已经是个孤儿了。

三十六

母亲从姨父的葬礼回来后就一直叹气。

"你大姨走得早,没福气,可那时来送殡的亲友能来的都来了,也算是很有面子很有排场的,看你那个姨父,走得多冷清啊,就这几个亲戚,花圈也没几个!还留下个烂摊子要你表哥表姐他们去收拾!"

“他也是活该,你大姨才走没几天就找了个女人回来,几十岁了也不知羞耻还领了证,现在好了,房子人家占着不还,你看他后面那两年过得真狗都不如呢。哎呀,不说了,气人!”

大宾,耐着性子听完妈妈的唠叨,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要知道大姨这一家从童年起就是这个家族的标杆。在国企上班的大姨、姨父对于底下这大部分务农的穷亲戚来说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

小时候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逢年过节去大姨家朝圣。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洗干净身上的泥巴穿上整洁的衣服,从低矮的平房去到明亮的楼房,本来就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更别说可能会有难得一见的糖果饼干了。

更重要的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的表哥和表姐,在小孩子的眼里大哥哥大姐姐都是得仰慕的,更何况而他们有满满的一柜子的连环画和小人书!这才是最至命的吸引啊!

这个时候,吃饭前大人们准备吃的准备吃,聊天的聊天,小孩子们便集中在一起等着表哥表姐的恩赐,或许就能获得看小人书的机会。有时遇到表哥心情好,还能被带上街去,这样就很可能会吃上一根冰棍了。当然也不是次次都能吃上冰棍,有时候就真的陪着走一圈就回来的。

从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讨厌。

当年龄渐渐增长,姨父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和父母在他们面前毕恭毕敬的卑微就越发让人感到不舒服,再说因为成绩不好,大宾也不受姨父的待见,每次都要被冷嘲热讽及被对比叱啧一番。

五年级后,大宾就再也不愿意随父母去“朝圣”了。

大宾能不去就不去,母亲回来总免不了埋怨一番,说什么你大姨又说你怎么不去了,说你不认她了是不是。然后又传达了姨父说他和你表哥在大学里老师都谈了些什么,说什么你表哥有出息了,说你姨妈说你表姐老师又让她担任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一大堆的吧啦吧啦。在大宾耳朵里,这些话的潜台词就包括说他不够好、比不上人家,越听心里就越有气。

然后表哥大学毕业了,进入了人人梦寐以求的政府机关工作,很快就娶了上司的女儿、升了职,在城里住上了大房子,表姐也考上了医学院,这一家依然是神一般的存在。

直到大姨的突然去世。

就好像台前是华丽的布景,散场后布景撤走终于露出了脏乱难堪的后台。

姨妈死了——姨夫再找——表姐离家出走——姨夫死了——表哥与继室争房产——表哥婚外生子暴露离婚…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姨妈一家这代的神话终于落幕了……

对于姨父迅速又找了一个这事,老爸竟有精采的点评:

“估计你姨父等这天很久了吧”

当时大宾正是青春期,心里有了钟情的女子,根本无法想像有一天她要是死去了,他会有多么的悲痛,所以,姨父的举动让他很困惑。

他在想,姨父和大姨有爱情吗?自己的父母呢?

人生第一次,大宾感觉到了成人世界的荒诞和凉薄。

而大宾妈妈的感情却是最复杂的。

她时不时哀叹姨母的早逝,怀愐过去姐妹俩相依为命的艰难,又禁不住常为小时候受这个姐姐种种干预、打压、欺负等感到不满,最后又难免感叹命运对她这个苦命的姐姐的不公。

妈妈的这些矛盾也让大宾感到困惑,对于姨妈一家逐渐升起的讨厌心理,难以推卸的原因是大宾从小在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他们对姨父姨妈的态度。

大宾很早就感受到父母表面上的尊敬只是一种懦弱的臣服,并不是真心的敬重欢喜,说起姨妈他们时眼角眉梢中总带有些掩饰不了的不甘和抗拒。

可现实中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做些什么为自己争来些骨气,反而希望这唯一的尽管年幼的儿子能替他们阻挡和承担这些。尤其是妈妈,竟不可思议的奢望能通过儿子去套近乎而得到些体面和好处。

大宾本能的抗拒这些,越长大越抗拒,每个人的体面必须自己争取和承担,不应该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只是妈妈似乎一直不能明白这些,这也是日后母子俩很久都不能释怀的心病和难以跨越的一道鸿沟。

三十七

丧假结束,诺言继续回医院上班。但生活已经不能从前了。

从前认为枯燥单一的工作现在正好是诺言需要的。

伤痛的回忆总会不请自来,唯有借助某些外力才能免强将思想关闭。

白天繁重的工作正好能阻止回忆入侵,让精神得以保存。下班后也可以借着一身的劳累昏睡不醒,思想再次闭门不开。 即使是到了休班的时候,诺言也不能让思想有一丝空隙,她的方法是不吃不喝的一睡不起。

上班、下班、睡觉、上班、下班、睡觉…

把自己处于精神分离的状态,只留一小部分来维持生存生活所需,是诺言的身体现在唯一可尽力的事情,至少,起码,好歹也能活着。

这一天,一样的正常的上班时间,不同的是在一天的工作还未正式开始前,就有一位门诊的病人在等着做检查了。

一般来说门诊的病人是不会这么早就出现的,因为等门诊开门、医生上班、挂号、看病、开单,都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一般门诊的病人是不会一上班就出现的。

诺言也无心在意,反正都上班了那就工作吧,早点晚点又有什么不同呢。

常规的让病人进到检查室,宽衣上诊床,接上仪器,进行检查。

病人有些虚弱的样子,做完检查从床上起来时感觉有些困难,动作反应也有些迟钝。诺言帮忙扶了他一下,病人在医生的搀扶下不太自然的起了身,踉跄中裤子口袋里的电话掉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诺言顺手帮忙病人把手机捡了起来。因为受到了碰击,电话屏幕被触动亮了开来,屏保上是个女人的照片。

诺言立即注意起病人来。

趁把手机还给病人时,诺言才注意到病人有张似曾相识的脸…

检查申请单上,病人男性,53岁,检查原因是心悸、心前区不适数日,加重两天查因。心电图检查结果显示病人的心电图的T波倒置,ST段异常,怀疑心肌缺血、心功能不全。是中老人常见的心脏问题,不算特殊,如果没有其他特别的情况,也就吃些药营养心肌、避免劳累、注意休息等一般处理,也没什么特别的。

病人的病并不是引起诺言特别关注的原因,引起她关注的是他手机上的女人,和他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这些面孔在诺言的脑子里晃来晃去,重叠又分散,分散又重叠…

在夜里幻化成魅影侵入诺言的梦中,一遍一遍,要唤醒她深藏的恶梦…

睡眠已经不能成为避难之所了,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或整夜整夜的恶梦⋯

睁开双眼,诺言发现她不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似乎蜷缩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里,好像有柔软的东西在围绕着她。

等她清醒一些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到了地上,抬头便触到了头顶上的被单,支撑着被单的是两张背对着的椅子。被单从上到下整个罩住两张椅子,而诺言就蜷缩在被单和两张椅子之间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虽然发现自己处于这样一个奇异的状态,但诺言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反而松弛了下来。

被单阻挡了大部分的光线,两椅子之间也只刚刚能容下她蜷缩着的身体。就是这昏暗狭小的空间,竟让诺言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渐渐的,就在这里,诺言再次沉沉睡去。

三十八

离诺言当值班下班不到半个小时,接到了一个急诊的床边检查。诺言按程序执行工作,来到了医院急诊病房为患者进行检查诊断。

急查申请单上写着:姓名:程至,性别:男,年龄:53岁,诊断:晕厥查因

“患者男性,五十三岁,今早六点左右被人发现晕倒在湖边公园的湖边小径旁,120出车接回,现患者神志有所恢复,但精神差、四肢无力,仍不能诉说清楚自身情况,需要进一步完善相关检查协助诊断。”

急诊当班的医生向诺言简单的描述了患者的病情。

看见病房里外除了医务人员外并没有其他的人员,诺言看似不经心的问了句“患者的家属呢?”

“在患者的随身物件中没有找到有与其家人相关的联系信息,患者虚弱无力也无法提供相关的信息,所以还没找到家属。”

第二天上班,诺言故意绕到急诊,假装上班经过。

病人已经在急诊留院观察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陪人。打听一下病人原来只是身体虚弱,心脏有些小问题,加上早上没吃早餐血糖低了所以晕倒过去,没什么大碍,如果病人不要求住院,估计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诺言办公室的窗户能看到急诊的门口,这一整天她都注意着窗外。也就真的让她等到病人的离开。

她飞奔下去,赶在病人离开医院前截住了病人。

“你好!我叫曾诺言,请问你认识程五月吗?”

这个送他回家的女孩说认识女儿,是女儿的同学、好朋友。这是程至认识的第一个与女儿有关联的人。他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招呼这个女孩。要知道即使是和自己的女儿相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又何况是一个陌生人呢。

诺言执意要送程至回家,即使老男人一再婉拒。女孩匆匆的跟同事交待一下,拦了一辆计程车就不容置否的招呼男人上车要送他回去。

此时程至也不好再拒绝了,只好顺从的上了车,配合着诺言,说出家里的地址,安静的坐在车上等待计程车送他回家。

就这样,两个从不认识,本来毫无交集的人就这样一同坐在同一辆计程车车里,后座上的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幸好车程不远,几分钟后就到达目的地了。

程至率先自己下了车,隔着车门向诺言微微鞠了一下躬,谢谢她好心送他回家并表示他可以自己进屋不用担心,然后两人道别。

当计程车开动离开,车里车外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女孩很难想像如果男人要邀请她到家里坐坐,她要怎样面对。而男人也怕热情好心的孩子如果执意要把他送到家里,他会有怎样的难堪。

要知道此时他的家也是狼狈不堪的。

长时间独居的鳏夫,家里虽不至于破废凌乱,事实上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也还算整洁了,但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这个家实在是有种难以言语的馊冷,一种让人心生孤寒的、不敢深呼吸的怪异。

他自己是不嫌弃这样的冷清的,可他知道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所以他一般不会邀请客人到家里来,他无力也无心去应对这样的麻烦。这些年也就只有老何这个认识多年知根知底的老友不时的过来看望一下自己,两人倒也能聊个一二。

当然他也是需要外出活动活动,因为他知道只要活着,还是需要与外界联系以保证基本所需。可他又不愿意到人群中去,喧嚣热闹的外面会让他应接不暇。他一般睡得早起得也早,五、六点早起后会在家简单吃点早饭,然后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在公园里的湖边坐一会,然后回家再小睡个回笼觉,醒来后会在家门口的社区的活动中心的图书馆看看书,偶尔也充当一下志愿者帮助社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所以,生活中他也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可这次入院他没有通知老何也没有通知熟悉的社工。这突然发生的意外让他有些害怕,也不是完全因为对身体的担忧,反而是一种怕被发现的害怕。这些年来人前一直波澜不惊,就算是小小的浪花他也不想激起。

三十九

自从见过程至后,诺言心里一直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安静不下来,总是想再见见他,想知道他的生活怎么样,想知道他的心情怎么样,想知道他喝怎么样的茶吃怎么样的菜……

这样的念头让诺言感到烦躁不安,她开始频繁出现在程至家的附近,或在某个值班后的早晨,或在某个下班后的黄昏……

昨晚诺言值班,今天一早下班后她又来到了那个路口。

她站在那条街的对面,在斑马线旁的一个杂货店前,买了一杯热咖啡当作早餐,咖啡的温度正好用来温暖一双冰冷的手。

已经是深秋,空气干燥,微寒。对街路边的苦楝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细细碎碎的黄黄绿绿的摇摇欲坠。

掛在枝头上、前些天还是翠绿的果子如今己染上淡淡的金黄。

诺言轻轻地倚在电线杆上,无所事事,品着她的咖啡一脸的若有所思,又一时的茫然不知。

突然,前面转角迎面来了一队穿着鹅黄色校服的幼儿园小朋友。吱吱渣渣的大概有十来二十个,在三位老师的护送下,手牵着手,向着红绿灯路口走来。

孩子们稚嫩的小脸一个个兴致勃勃的。老师们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叮嘱着。

到了红绿灯路口,孩子们听指挥停了下来。整整齐齐的排好了队。

看来是小朋友们是要学习怎么看红绿灯过马路吧。

在斑马线前,老师们叮嘱每个孩子站好,一个个拉好小手排好队,接着老师拿出手机给孩子们拍照,然后和小朋友们一起等待绿灯亮起过马路。

等待绿灯的时候,孩子们雀跃不已,一边按耐不住的兴奋的蠢蠢欲动,一边又要小心翼翼的听从老师的嘱咐定定的站在那里。

诺言呆呆的看着这群孩子。

鹅黄色的校服,像金色的阳光,晃了她的眼。

安静的街道,孩童们的伊伊呀呀听得人有点恍惚。

转绿灯了。

他们一个跟一个的,在老师的守护下有秩序的平安的穿过了斑马线,来到了街的这边。

诺言的目光追随,身体也情不自禁的也跟着在后面,恍恍惚间随着大家一步步的走了一路,一起走过斑马线,一起来到了街的这边。

穿过马路后孩子们被老师召集在一起。再重新叮嘱要跟上,不要掉队。然后他们往旁边的一条小道走了进去。

诺言看了看那个小道。应该是通往路边后面的一个小山坡的,她知道上面有一个小公园。

过到对街的诺言站在路旁并没有继续跟着孩子们。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只要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间比路面高出了许多的房子。房子被围墙紧密的包裹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诺言朝前走了几步,侧边有个小转角,转身走上去,房子围墙的门就轻易的出现在眼前了。

对比起高高的围墙,院子的门就显得特别的矮小,还显得有那么点的卑微。

半人高的小铁门有些年头了,光溜溜的裸着没有上漆,门虚掩着也没有上锁,只要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况。

小小的院子,十来个平方左右,干干静静的地面落有几片枯叶。一棵树长在院子靠里面的一个角落上,苍劲的树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但仍然高不过围墙。上面开着一些细细小小的白花,安安静静的散发出浓浓的花香。

那是一棵桂花树吧,不知里面有没有人,诺言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院子,右手边是房子的门口,是房子的正门。

门前有一道小小的门槛,走上两层台阶,就到了门前。门两边都有窗户,右边的那个大一些,估计是客厅的了。

窗户是那种在里面往外推开的玻璃窗,左边那个小一点的估计是一个房间。

房子是小小两层高。楼上有阳台。看不见一个人影。

诺言透过客厅的窗户往里面看。

意外的,房间没有窗帘,所以她可以一览无遗。

小小的客厅,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沙发、茶几看起来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实木的简简单单的。电视机也是那种老老实实的蹲放在柜子上的款式,看起来也比市面上的要落后五到十年。

冷清的院子冷静的客厅。

整个房子透露出一种冷、冷淡的冷。

而此时诺言的心情是狂热的。她的面颊泛红,她的胸口发烫,而她的脸又是平静而坚定的,这一刻她有种义无反顾,她有种勇往直前,她要毁天灭地⋯

四十

那应该是个夏日的午后,天空下着滂沱的大雨,门前的茉莉花灿烂的盛开着。那是不知哪年母亲随手插下的花枝,种在废弃的旧大米缸里,日常有一时没一时的倒些残水废渣賤养着,基本不打理,这花却自顾自的生得茂盛,一簇一簇的生机盎然的占满了整个破米缸。

每到夏天洁白芬芳的花朵必定会没法没天自顾自的的开成满天的星斗,芳香袭人,旁若无人,是那个昏暗陈旧的门廊里唯一的光。

大雨打在茉莉花上,缸里积满了水,滴滴答答,哗哗啦啦……

回忆里止不住往外流的血,和沾满鲜血的棉花球被扔到注满水的茉莉花缸里,瞬间绽开的血红,是那个灰暗的午后唯一的色彩。

记得当时父亲举起手中那个锈迹斑驳的铁钳,告诉我横长的牙必须拔了,我心生恐惧,不知所以。

只是稍稍的迟疑了片刻。父亲的铁钳就果断的伸进了我的嘴巴,横生的牙齿就这样被父亲粗暴的连根拔起。

我应该是有挣扎的,我是应该不屈从的.…所以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愤怒和羞辱……

父亲应该会内疚吧,要不然他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拔出我的牙齿。但他当时那个略带羞愧的神情,对就是那个神情,竟让我觉得还不错。好像父亲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不好的把柄被我抓住了。疼痛,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但那种愤恨,我如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拔出了难看的牙齿之后,原来有点歪的嘴巴也不歪了,笑起来也好看多了,我甚至都有点洋洋得意,几乎忘记了那天被铁钳侵犯的恐惧。

而父亲亏欠的脸,又让我似乎还得到了一些优越感,应该说是能凌驾在父亲之上的优越感。我说不清,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记得那几天,我总是高高的仰起头,一脸的不悦,更衬托出了父亲的局促不安。是长久以来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似乎我在家里吐气扬眉得连哥哥也不能抢到我的风头。

四十一

"电视上这个跳舞的女孩是不是很像你小时候的样子。”

诺言循着哥哥的话看向电视。

是春晚上的一个节目,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洁白镶绿边的小纱裙确实很像小时候她参加舞蹈比赛的那一款。跳的是民族芭蕾《茉莉花》,肢身柔软、动态优美。

诺言边看边情不自禁的绷了绷脚背。

“你不知道我们家诺言小时候可是个小舞蹈家,跳芭蕾的,有一次参加舞蹈比赛还拿了金奖。”哥哥扭过头来跟正在收拾孩子的老婆说道。

一岁多的小男孩调皮得很,不肯好好吃饭,动来动去搞到满桌满地都是饭菜。嫂子正不耐烦的很,也气男人吃完饭也只顾自己喝茶看电视完全无视后面餐桌上的烦乱。

“嘿!小时候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谁小时候不是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小时候拿再多的奖,长大不也只能在台下看、电视里看,也不见跳到电视里去舞台上去。”

嫂子的话从来都不好听,这个有点姿色没有文化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人,十七岁怀着孩子硬迫走了原配,先生子后结婚,然后成为了她的嫂子。

结了婚,哥哥也不见得有多爱,就这样一两年竟活成个毒舌怨妇。

诺言一般不肖理睬,若不是父母双失,除夕也不好自己过,她才不会到哥哥家听这些蠢话。

通常这种情况,她会白女人一眼,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就因为这个嫂子,她甚至连亲侄子也很难很喜欢。

“那你就错了!”哥哥突然转过身去直面嫂子。

“那可是个省级的大赛,可风光了,我都觉得长脸!”

诺言没想到哥哥记得那么清楚,而自己却选择性遗忘了。

因为彼时,得奖那一刻已是人生的巅峰。

她记得颁奖老师在她耳边恭喜她鼓励她让她继续努力向更高的目标奋进,她以为那个深造的机会垂手可得...

“羸了能进国家舞蹈团深造的,参加高水平培训,是培养成为顶级舞蹈家的!”

“吹吧,那人为什么现在还在这呢。”

“只有一个名额她都选上了!当年要不是爸妈瞒着不让去,我妹早就是蜚声国际的舞蹈家了!”

“继续吹吧,还是降分了才能学个医,学什么医的医院最脏最恶心了!”

“你说什么脏话呢,学医以后出来当医生不知多高尚,比你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人强多了!”

“你说谁没文化了!”

“说脏话又怎样了!”

“有文化很了不起吗!总比你老牛吃嫩草好!”

“未成年你都搞!”

“你...你...你..”...

小孩的哭声、女人的泼骂声、男人的毫无还架之力的争辩声...

都掩不过那句“瞒着不让去”!

诺言蒙了。

“哥,不可能啊。”

“不是,是,是学校的辅导老师亲口告诉我,说因为主办方认为另一个获奖者更适合他们的要求所以才去不了的吗”

四十二

妈妈:“妹妹这事怎么办?”

爸爸:“怎么办?!当然不去啦,怎么负担得起。”

妈妈:“可她就那一样专长,以后都不一定能不能考上大学,趁这机会或许也是成才之路啊。”

爸爸:“女孩子成什么才,我不期望她成才,安安稳稳的就行,大学上不上都不是什么事,何况学这个,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有什么好学的,其实女孩子读到高中毕业就不错了。”

妈妈:“可老师说很难得才能挑选上的,按照妹妹的资质,以后说不定就成功了。”

爸爸:“几万块一年的学费,花那么多钱还不知能得个什么,家里那点钱还不如留给哥哥上大学、结婚、买房。这事你不要跟她说,和老师商量一下也不要让她知道是因为我们不供她去,就说是选不上算了,留在家里就好。”

妈妈:“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就是可怜了你的妹妹。”

在一旁一直没哼声的哥哥用力的点了点头“妈,我知道了!”

十二岁的女孩,毫不犹豫的拿起了剪刀剪向参赛穿的那条裙子,裙子剪坏了仍不解恨,徒手再把裙子撕成了碎条,最钟爱的粉红舞鞋也剪坏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被扔进了垃圾筒。

女孩永远也想像不到那个晚上父母亲的这些对话。她一直为哥哥的优秀感到高兴。哥哥一直是她的榜样,是她的光荣,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失去什么。

哥哥知道失言,借故说喝了酒又被老婆闹的心烦头痛要回房休息了。

诺言不语,疑惑的眼神似看非看的飘向着哥哥,哥哥眼神闪躲不敢对视落荒而逃……

自那个事件后,哥哥和妈妈都内心有愧,感到亏欠,不自觉地就在表面上对妹妹处处维护多多讨好,更让人感觉这家姑娘很受宠爱。

女孩也从不怀疑自己的家庭地位,觉得自己比那些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的女孩神气多了,脾气也不知不觉的更骄纵任性,自视甚高。

她从小就衣着光鲜,从不穿补过丁的衣服。

各种文具用品一应俱全,从来不缺。

跳舞出色,一向深得老师喜爱和同学羨慕,她很会籠絡人心,知道如何让别人帮助自己。

再加上在一群务农穷亲戚的衬托下,本不显贵都会让人感觉高人一等。以至即使家境普通也毫不逊色于任何同龄。

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父母偏心,从未怀疑自己的重要。

后来即使成绩平平,也会因报考人数太少降分意外被医学院录取。

诺言当时内心是得意的不得了,为自己的幸运、为终于挽回自己当年失去舞蹈深造机会的颜面、为也能和哥哥一样继续骄傲让人羡慕⋯

所以她压根没留意父母的沉默和迟迟不作表态的神情。

如今想来才察觉到一丝不妥,配合今天哥哥的说辞更让人充满怀疑。

诺言努力的回忆当初的一切,想在当中找到一些证据,但她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证明的是什么。

而强迫性的回忆却停不下来,脑子里一直是童年的画面:

那双剪坏的舞鞋,一剪一剪的,

是从哪里开始下手,是一共剪了几下

她一遍一遍的总是看不清数不准忘不掉

四十三

宿舍在305,诺言看到在窗前右边的床位上贴着自己的名字。

位置挺好的,诺言有点沾沾自喜,有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其他的室友陸續入驻,诺言高兴的一个个的和大家打招呼,但很快笑容就从她的脸上退下。

室友们一个个的卸下行李,从包里取出各种电子产品,手机、手提电脑、数码相机⋯都是最新的款式。

诺言手里妈妈新给买的手机,刚刚还是心头的宠爱,现在突然就不被待见了。

作为多年老师的宠儿,诺言是自有她的手段的,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自然大方的和新同学们相处起来。

诺言心里暗暗使劲,她相信在新的学校也一样能风光如前。

可医学院繁重的学习任务以及难度颇高的知识内容是诺言从未想过的,她看着一本本砖头一样的专业书籍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这一天又是她强行努力学习的一天。

学校图书馆里都是孜孜不倦、埋头苦干的同学,而诺言只想在外面的阳光下伸展身体,躺在草地上摆几个姿势让人给拍几张好看的照片。

可入学后几次的作业的成绩都太不理想,在老师面前虽然也混得个脸熟,但成绩摆在那也没有资本好去毛遂自荐。女孩苦于找一个展示的机会,更苦于摆脱“差生”的印象。

书实在看不下去了,诺言放弃挣扎环顾四周。

硕大的图书馆坐无虚席,同学们也不是每个都那么认真的,也有不少人在玩手机或发呆。

无所事事又不想离开,诺言开始她的观察游戏。

就从左前方开始吧。

中短发,素面,长袖棉布衬衫,深色长裙,典型的学霸型女生,性格坚毅,估计和哪个学霸男生暗暗较劲,也会暗暗喜欢校草类的男生吧,不过男生是不会喜欢这种女生的。

再前一点,一个女生,满脸痘痘,碎碎长长的刘海搭拉在脸上,十分不清爽。对谁都热情吧,没有什么性格,不怎么坚持,也是撞了什么狗屎运才上的大学吧。不过如果那天痘痘好了收拾一下应该也是能吸引到男人的。

顺时针继续

白白净净,细软长直发,粉色连衣裙的乖乖女,家境不错吧

紧身背心紧身牛仔裤,选错专业吧,很多约会吧

小马尾,高额头,娃娃脸,坐姿僵硬,医学世家吧,被迫着来上的医学院吧

……

远处右前方墙边的第一排书架旁,靠墙而坐着一个身影,深色的衣服纤细的身影在书架巨大的阴影里更不好察觉。

明明是在专注的学习,但气息不对,完全没有感觉到她会是这里面的其中一员,要不是刻意的找寻观察是很难发现她的存在的。

终于看到有意思的人了


四十四

诺言需要一些人,像从前一样,一两个能跟在身边和应她、一两个能不知不觉在暗地里帮助她的人。

从前她处理班级活动,她知道一些想出风头又没有实力的女同学,只要给她们一些小权力小方便,虚荣和贪心会让她们乖乖跟在她身边。

还有一种学生,默默的努力、学习认真、低调、不会打扮、不合群,没朋友,那些人的笔记都是宝。

你只要在人群中多留意她一眼,私底下由衷的佩服一下她的才华,再加上一副我懂你不被理解的样子,然后只要虚心的请求她的帮助,

笔记就会毫无保留的奉上,

而且还不会多嘴的说闲话。

当然这样的关系更需要特意维持的,她们很敏感,你还是要不时表露一下你的默默的关注和敬佩,以维持这一份特殊的感情。

多亏了这些笔记,才让资质平平的她上了这个还不错的院校。

如今,故技重施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找跟班是有些难了。

能上来的都不是弱者,自己又没有特别的优势。家势是不敢提了,各种钢琴八级、主持人九级.…班级活动好像也争不过人家,也只好认怂假装积极配合。

现在只要不被落下太多就已经满足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想办法解决。

故技重施,她需要一份给力的笔记!

“同学,不好意思,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绿色的笔记本”

五月眼也没抬,只冷冷的回了句:

“没有”

“哦,不好意思,那你能挪一下位置吗?”

五月有些不耐烦,合起手中的书,想着还是离开算了。

转身抬脚正欲离开,发现脚下正好有个笔记本,绿色的。

已经来不及收回踩下去的脚,五月只好弯下腰去把笔记本捡起来,递给那个一直在身边问她的女孩。

“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看”

“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没保管好”女孩甜甜的笑在这个隐暗的图书馆角落里特别明亮。


四十五

这天,程至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后躺在床上小憩。

小铁门吱呀的打开的声音他知道,

房门悄悄的打开的声音他知道,

衣物脱落下来的声音他知道,

正如这一个多月来街对面那个身影一样,

他知道。

但他不动声色。

直到那只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他的身体受到冷的刺激,他才反应性的抽动了一下。

但这一下还未来得及扩散,就被迫急的吻和紧贴下来的胴体压制了下来。

然后迎来了急风暴雨。

风雨中男人干燥带点松驰的身体,

不迎合也不拒绝,

听凭女孩的摆布,最终配合的进入到女孩的身体。

女孩像是在祭殿里疯狂舞动、献祭求命的神女,

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直到结束也不知离去。

最终倒在男人的怀里筋皮力尽,沉沉睡去。

诺言总是在值夜班后下班那个早上过去,房间里总会有个轻睡的男人,她每次都会沉沉的昏睡过去。

而醒来后,屋里也总是只有她自己⋯

除了身体的结合,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其他的交流

以至于在平常的日子里,诺言总会怀疑事情的真实。

她甚至记不清他们交合的过程、也记不清他的脸,但她却记得很清楚他那干瘦略有松弛的肌肤和他薄薄的干燥的唇眼。

所以,这一切应该是真实的

.…

从深秋到隆冬,转眼又到了初春,街道上的那棵苦楝树也从黄叶飘散、落尽,到如今又开始唤出了新的叶芽和花苞。

这树开花的过程,从嫩绿到粉白,再逐渐深染成粉紫,最后又铺天盖地的落花成雪。

如今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一眼望去,像极了天边的云彩落在了枝头上。

独特的苦涩的香气在春风里格外醉人。

这一天不知是受到春花的撩挠,又或者只是因为春天万物骚动的缘故,

总之,一路走来,感觉很不一样。

湿润的空气、染上水气的街道、乍暖还寒的早晨、苦楝花的冷香,让诺言生发出一种醒来的清爽。

春水把房子润染得更深邃更饱满了,空气中的湿快要滴出水来了。

比起从前来,诺言今天显得有些迟顿。

潮湿的衣物脱落在地总觉得不太妥当,好像会沾染上些什么似的。

最终她把衣服搭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缓慢的钻进被窝,轻轻的靠近那个身体。

那股干冷的气息又一次瞬间让她沉醉。

女孩快速的回到了那个迷乱的状态里,像小兽一样寻找探索着男人的唇和肌肤.…

两唇紧贴,女孩像往常一样向深处索取,

她是占领荒源的冒险家,

她是登上孤独山头的王者,

她能要到它.…

不知不觉中,一股坚稳的力量渐渐把女孩控住,深渊里浪涛起伏。

他托着她的唇她的舌,

他拥着她的肢体,

他一点点使力,

他迎着、跟随着,然后

跨过、领着、带领着⋯

渐渐成为主导。

他的身体也不再干涩,他的动作也不再迟疑,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已经被压到了男人的身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压在了她的后背,

她渐渐的只能听从…

一切都转换得那么的自然和顺畅,身体一直被稳稳安慰着,没有一丝的突兀和粗鲁。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一切又都那么的陌生。

女孩清醒着、经历着,

女孩想看清男人的脸,却不敢睁开眼睛。

她明明是乘风破浪的陀手,如今被海浪操控着只能随波逐流.…

直到结束,程至依然保持着体贴的风度,事后的轻吻和安抚一件不落,也不忘帮诺言盖好被子,也没有起身离开,安静的躺在旁边闭目休息。

诺言依然趴躺着,疲惫的身体一点点的渴望着入睡,头脑却不能答应。

一个声音在里面响起,久久不散,

“他不爱她”“他不爱她”“他不爱她”

四十六

在五月的帮助下,每个学科总算都能顺利拿下,本想这样就能好好的享受一下校园生活。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都大四了,诺言却仍然感觉自己融不到这群学霸里,当然她也不屑与学渣为伍。

虽有五月的笔记,但要通过考试还是要费不少的精力,那么多的数值公式病理生化…根本就分不清,而五月是不会多解释的,幸好啃完她的笔记理论还是能通过的,但一涉及病例讨论、诊断分析,诺言就只能靠运气了。

繁重的学业、不如人意的社交…

所以,其实,诺言这几年并没有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五月似乎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再说,诺言也不知不觉的被五月吸引着。

她很好奇这个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似乎什么都不缺,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最可怕的是她好像都不在乎。

不同于她从前单纯要利用的那些人,那些人总会有些贪念,而她也总能看穿,所以她总能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

而五月,她看不穿!

诺言隐隐的感觉到她帮她,或者说她理会她完全出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以及之后的懒得拒绝。

接触后,诺言反而会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她。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幽幽的带点阴郁的的气息,先是让人不敢接近,

一但靠近、吸取,就会让人情不自禁的上瘾,虽不致于让人迷乱但就会念念不忘。

诺言已经有瘾了,懒得离开了,

五月却无知无觉


四十七

诺言终于又回到了那条街上

透过明亮的櫥窗里还能看到里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诺言迟疑着,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初夏的午后,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店里空调开着,温度适宜,带来丝丝凉意又不会让刚从外面进来的人感到突兀的冰凉。

店内装饰简约,角落处零散的种植了一些小盘栽,都是些常见的普通好养的花草。

柜子、桌子、椅子等家具也像是刚好这里需要就找来随便放下先用着吧的样子,上面随意的放着一些不新不旧的书本或者一些盘子、罐子、盒子、瓶子等粗旧的日常小物件。

也不像别的店用作装饰,倒像真的日常有被使用、只是用完被随意摆放在这罢了。

左手边的一整面的墙,零星的挂着一些画,油画、水彩什么的都有一些,基本上都是人物和风景,也没有标价。

事实上在这店里诺言没有看到任何一件有标价的东西,也没看出一件像是商品的物品。

一时半会,诺言搞不清这店到底是卖什么的,若不是有门面、橱窗,她会以为这是谁家的偏厅或书房。

那幅画在这些零散的画作中并不起眼,再次看见它,诺言也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心情出奇的平静了很多,倒像早就该见面的老朋友,今天终于见到了。

粉红的花海里一个头戴花环的小女孩,再也普通不过的题材,原木朴素的装潢、版幅也不大,也不是具备有什么过人的技巧和色调,更不是什么大师作品,要不是正对着橱窗,估计再经过十遍也没人会注意到它。

今天,诺言再看这画,曾经的惊涛骇浪今成了涓涓细流,曾经画中的女孩头上的白玫瑰花冠上的是有刺,后来她抹去了,留下了一点点的褚色印记也都在。

而 五月

真的要过去了,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四十八

毕业旅行,五月独自打包好行李,决定先回家一趟见见父亲,见见老何医生,然后回母校找老郑。

至于找老郑干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一定要这样做,必须要这样做,反正不管做了再说。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也一直没有主动的联系,两人好像约好似的不要往来,直到今天,她要去找他了。

午休时间,正是校园里最安静的时候,只有那炽热的太阳仍在不知疲倦的发光发热,而其他一切早就惧于太阳的淫威躲藏归去了。

保安室没看见人,她径直的往校园深处走去。

你看,那棵高壮的凤凰花还在,依然生机盎然,早早的吐出了几辨鲜红的火苗,似乎在预告之后它将会点燃这一树的花火。

再往里走就是那个熟悉的地方了。

五月毫不迟疑,直奔目的地。

眼前的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房子也还是那个房子。

房子居然还在,这让五月略感惊讶一一

可是,其实不需要仔细去看,很容易的就会知道,房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房子了。

没有了从前的破旧杂乱,房子旧得很整齐很有序,干净利落,是从前的山野农妇如今成了大家闺秀。

再看,外面墙上的一处钉了一个小铁牌,上面印有“建于1958年,本校历史文物保护建筑”的字样。

显然的这里早已不住人了,而人去楼空,破房摇身一变成了受保护的历史文物,以前的因住而便的那些乱修乱改也被恢复了原样。

可没有了人的气息,房子再好也是冷冷清清的让人无从下手,只好远离。

校长门打开,看到门口等着的女孩吓了一跳。

是谁?

女人脑子里迅速的翻查,答案让她迟疑,不能一下子确信。

皮肤白了,婴儿肥的脸拉长了一些,头发顺滑一点也不油腻,眼神里的迷离也消减了不少,倒是里面的一丝不屈、一点狠劲,更突出了,也是这才让她记起她来。

“你是来找老郑的?”

女孩点了点头。

嚯,仍然话不多哦。

“他说如果你来找他,就把这个给你”

女人给了她一张卡片

“谢谢”

女孩接过卡片,直直的站立着,突然给女人鞠了一个躬,然后才转身离开。

女人从没料想到这一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心里蹦出了一句话“看来真要长大了”

那是一个地址,五月拿到后立即转身向火车站走去⋯

四十九

院子里,诺言认真的学着一张画。

画到头上尖锐的花刺头冠时,她终于忍不住吐槽了,

“哪有人会戴这样的花冠呢,这么尖硬的刺,不会头破血流吗?”

旁边也在画画的男人听到了,手上的活也没停,头也没抬,微笑着像是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

“有啊,耶稣不就是嘛”

另一旁在生炉子的女孩抬眼看了看两人,轻笑不语,低头继续为大家的早午餐做准备。

高原的夏天,天很高很高,云很轻很轻,阳光透亮透亮的,风儿也不燥,早晚还清凉,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紫外线的强度及空气的稀薄⋯


五十

“回去吧”

“你不走吗?”

“嗯,不想走了”

“我也不想走了!”

“不,你一定要走”

“为什么?我可以不走吗?”

“不能,我不要你在这里,你打扰到我了”

“我⋯⋯”“我们不是说好毕业后也要一起的吗?”

“那是你说的,我没说过。”

“你不是说要回去找你父亲吗,你妈妈死了他就是你的了!”

啪的一声!

卒不及防,五月给了诺言一个大巴掌

五十一

夜里,诺言在房间独自收拾着行李,脸还是刺刺的痛。五月喝多了,在通舖的另一头迷迷呼呼的睡着,完全不知屋里另一个的心情。

诺言心里更不是滋味。

火车票已经定好,徒步、转车、赶路,从这里到火车站至少得半天,清早就得出发。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走的,要不哥哥托关系找的好单位就不等人了。

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为什么自己就必须要走呢,为什么五月就可以不走,为什么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的对待自己呢!

她都无所畏惧吗?工作不需要了吗?前途不需要吗?和老男人一起有幸福吗?我就那么的不重要吗……

诺言不解,摸着脸,心有不甘,充满愤恨。

为什么自己就打扰到她了呢,这些年不都是只有自己在她身边吗?

现在,妈妈没了,父亲有了新欢,哥哥有了新家,没人理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丢下我呢!

越想越难受,女孩胸口的那股怒气一直堵着下不去,也不知还能怎样,只好气鼓鼓的背上行囊,准备来个不辞而别,心想这样就可以让人家悔疚不安。

气鼓鼓的走出房门,已是凌晨,夜寒风清凉,外面寂静无声,夜空清朗无月,繁星点点。

院子里的火堆仍在亮着,不时噼哩啪啦的爆破出些火星,像仍想为当晚篝火旁的夜谈争辨点什么。

夜凉如水,诺言木木的站在夜色里,身体和心里一样的冰凉,她盯着这火星久久不能平息。

一阵夜风抚过,火堆里的一根燃剩的木头忽的又重新燃烧了起来,女孩慢慢的弯下了身子,拿起火枝走向了那个房间.…

他们的画都在里面吧,了不起啊,我算什么呢,永别吧……

五十二

在哥哥的帮助下诺言如愿的留在大城市里的医院,当一个只做检查的医生,不用看症治病,少了不少的压力。正合她的心意。

忙碌的工作并没有让她忘却发生过的事情。

她紧张的留意着同学圈的任何一个消息,又谨慎的隐藏着不露任何一点痕迹,刻意的回避着学校的人和事,甚至与大学的同学断绝了一切的联系。

所有关于高原的事物都让她紧张,只要听到关于高原的消息都会忍不住反复猜想,却又从不敢去了解。

如今的日子就是地狱。

回来以后她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脑子里都会自动的呈现出那晚的情景,只要一闭眼就出现,迫着她一遍遍的重温。

而她有时也禁不住会一遍遍的回想,回想他们在篝火旁的谈话…

五月说她的父母很爱她,为她做了很多⋯

五月说她妈妈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说她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好的爸爸…

五月说她的父亲是她的最爱⋯

五月说她的父亲只爱一个人

五月说,她已经烦了我很久,

五月说她已经不想再烦下去了……

从夜不能寐到夜不敢寐。

这样的闪回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可控也越来越分不清真伪。

只要闭上眼就会出现,有时像梦,有时就像真的刚刚见过。

五年过去,直到那幅画的出现,直到父亲的去世,直到程至的出现⋯

一锤一凿的,重重的一下下的,再沉重的再深埋的,还是被锤裂了,被凿开了,真相血淋淋的终究还是迫到了眼前。

此刻,诺言静静地等在那画的跟前,等待的是这五年多来逃避躲藏终于释放,等待的是承担一切后的终于了结⋯

她还有着一个期待,至于期待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只是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感觉,那是一道门,会通向她该去的地方。


五十三

男人看见落荒而逃的女孩,也看到她拿着柴火走进了屋子。

女孩离开后,他迅速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熄了明火、但仍燃着火星的木柴,迅速清理掉散落的炭火星,又仔细检查了多遍,确实没有火种了才定下心来去看看画有没有什么事。

摆在当面的那幅“戴荆棘的女孩”看来是应了个着,应该是正面被柴火击中,柴火被反弹掉落在地,虽火星四溅,但柴火坠地后火苗却灭了。

而画就这样被炭火燎坏了,在头上的荆棘处留下一块焦黑,虽不至于被烧透了,可烙下的伤痕还是至命的,画毁了,男人心里略有不适。

“火没燃起来,女孩把柴火扔进去后就立马转身离开了,她没有刻意的去点燃,她应该不是真的想放火的,可惜她也没有勇气阻止自己的冲动。”

男人平静的陈述着这个事情,好像说的不是一场差点发生的十分危险严重的事情,而是一件小小的不起眼的不懂事。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我们这段时间相处的很好的啊”

“你还记得晚上你跟她说的话吗”

“我没跟她说什么啊”

“你让她离开,你说你烦她”

“这⋯

其实,

也没错啊

你说,她留下有什么用呢,我连自己明天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她好不容易才毕的业,又有机会去个好岗位,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再说,

真的,事到如今,谁也别来打扰我的世界,我要找找看,就像你一样,我也会找到我的人生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呢?”男人微笑着问。

“我也说不清楚,我到你这里来,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可是我这自由和你的又不同,你有种更广阔的自由,不会忽明忽暗的那种,我很羨慕!”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一定有个地方等着我,我想我也要到处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

“不回家了?”

女孩沉默了一下

“回不去了,那里一直不需要我,而我,其实也早不需要他了……”

“医生也不当了?”

“这些年,我学习、钻研,我在医院实习,我观察那些病人,还有那些医生…

人们病的是身体,又不止是身体,医生治的是人又不像是治人,倒像是在治疗一个个器官部件。

大家都很忙很赶时间,而等待又耗去了大部分的时间。最终用在人身上、心上的时间少之又少。

我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基于人本身的联接,大家都是和各种事件连接,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目的又是那么无聊乏味,不外乎各种达标。

我们人成了什么呢?完成达标的工具?!欲望的奴隶!

这些达标对人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你看诺言,她不适合学医也学不好医,却硬着头皮硬是准备要当个医生了。明明不喜欢我们这样的生活,却硬要留下来。明明需要的不是我,又骗自己要一起⋯最后都迫得纵火了,难道又是她想要的吗?

唉!多愚蠢的人们啊!”

男人不语,低头收拾着地上的落花,最后他把花儿们套叠在一起成一花串,然后轻轻的安放在石像的跟前,双手合十,轻声低颂。

见男人不语,五月看着落花自顾自的像问自己又像问男人。

“为什么要花开有时,既然盛开又为什么要谢落,为什么我们留不住一朵花呢。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的出生,是不是他们就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男人轻轻的把女孩拥在怀里,任凭她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裳…

五十四

高原的天空总是那么明亮,草原上矮壮的酥油花和高壮的蒲公英正在开放,微风竟然不燥,心旷神怡。

只是不远处有一处烧焦的断墙残垣,突兀的置身在这风景中,与周围的环境硬是撞击出了一种肃穆庄严的冲击美感。

奇怪的是,这本应违和的对比冲突,竟又能带来一种静谧无声的平和。

你看一朵格桑花在被横放在残墙上,它薄弱的花瓣应风颤动,它细细的花茎被一块小石头在压着,微风吹过,它使劲的想要挣脱,然后挣脱了飞走了…

你看,残垣断壁下,蒲公英和酥油花也无差别的也长满了,像调皮的小精灵,硬要挤在笨拙丑陋的怪物脚下嬉戏打闹,完全无惧它狰狞的样子。

女孩重游旧地,眼前这一幕压得她透不出气。

无数次不敢的想象终于成为事实。

这个藏在高原偏远山区的小院子,是当年老郑辞职后用所有的积蓄,一木一石的亲手建造起来的。孤零零的山坡上只有他一家。

当年她陪着五月从火车站下车,辗转了两趟车,又徒步了两小时才来到这里。

那个累啊!半夜那个冷啊!

她永远忘不了,好几次想要放弃,但一想到是自己死活要跟着来的,就没有了底气。

再说,都毕业放假了,自己又能去哪里呢?有家可以回吗?有欢迎自己的地方吗!?

来这里,累归累、冷归冷,小房子的火炉可真暖和啊!高原的酥油茶虽然喝不惯,可高原的奶茶可真好喝啊!

你看这天上的白云,好像伸手就能触碰,你看蒲公英,硕大的花朵,一颗颗的像落在草原上的水晶,掰上一株手里像拿着个仙女棒,仿佛随时能施出个魔法变走所有的烦恼⋯

老郑的院子不大,三十平左右见方,正北边是主室,也是三十平左右,衣食住行都在里边。

进门就能看见一个烧粪的铁炉子安在房间的中间,炉上只有一个灶口,烧茶煮饭都是用它。房间是土木结构,红土墙,原木的柱子和房梁,地上也铺上了粗糙的原木板,日常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铺上垫子毛毯,灶上煮着奶茶,烤着火,舒适极了。

房间里东边是两个矮柜子,一个装衣物用品,一个放粮油酱醋和锅碗瓢盆。西边的一头安了一张大床铺,是老郑日常学习画画、读书写字,和睡觉的地方。

平时,屋里所有空闲的地方都是老郑的画,现在女孩们来了,主屋就留给了她们,男人把画和画具都拉到了院子东边,一间用来放杂物的小屋,随便搭了个床铺也睡了进去。

房间都是朴素简单的,可院子真的美。

老郑用捡来的各种颜色的小石头把小小的院子铺满,红的、黄的、紫的!绿的,黑的、白的…颜色浅变的排列着,序中有变、变中有序,整个院子就像打开了一张变幻莫测的彩色的网!可这彩色又是低调的,仿佛都带着一层沙灰,不敢让真彩毕露,是怕太引人入胜掉入网中不能自拔吗?

高原的天气总是很好,夜里的冷也是清爽的,他们常常在院子中央点一堆篝火,铺张厚厚的毯子躺在上面喝着青稞酒、聊天看星空。

诺言最喜欢在火堆里埋几个小土豆,烤熟后掰开,热气腾腾的撒上几点盐花,简直人间美味!

五月是真心的喜欢和适应,一来就像在这住了很久的样子。

她每天一早起来就收拾打扫,把院子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然后会准备早饭,一般煎几个蛋、烙几个饼,煮一壶奶茶。这个时候如果诺言也起来了,就会一起帮忙准备。

早餐过后,老郑会背个箩筐出去捡羊粪、牛粪、木柴等作燃料,有时也会顺路捡到些海螺化石,或者琥珀和一些漂亮的石头。带上速写本是必须的。

五月也会跟着去,诺言去了几次就不感兴趣了。

刚来的时候,老郑还领着她们去附近的冰川、神山圣湖旅行,绝美的风光让女孩们心神荡漾,也让诺言深感高原之美。可时常在高原上行走、劳动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再美的风景也会让人疲劳,很快诺言就不激动了,也懒得动了。

在家的时间,老郑主要的工作就是画画。很快,五月也拿起了画笔。他们有时候一画就一整天,废寝忘食,没日没夜的。

这让诺言很好奇,究竟画画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他们这样忘我投入。所以她决定也要学着他们一样去画画看,她也想体验一下这种快乐。

五月画的戴荆棘的女孩,她就学着画戴花环的女孩,五月画的莫名风格,她不懂,学不来,她就画她的甜美风格。

打打闹闹的,竟然也成就了她自己的第一幅画作。诺言心里还是挺开心的,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可草草完成了这个画作后,她就没耐心再去完善它了,在她眼里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也满足了。

可五月却直接批评:这就是未完成,离作品太远了……

他们有时候也会去赶集,这里的集市一个月有两次,在山下的小镇上。

要去赶集,天不亮就得起床,趁着最后的星光走在山道上,一直走到天亮就到了山脚下,拦一辆路过的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集市。

此时集市上早已经人声鼎沸,各式山货特产、民族手工制品、小吃零食,淋罗满目,目不暇接。

五月一般只买必须品:粮食和日常用品。老郑去拿快递,一般也是颜料画具之类的。而诺言,每次都会大大小小、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买一大堆,像准备过冬囤货的松鼠。

可除去这些,高原的生活简单枯燥,其实没几天诺言就感到无聊乏味了。可她就是不愿意离开,应该说她不愿意单独离开。她希望五月能和她一起回去。

可诺言知道,五月即使要离开也不会和她回去的。

这些天来,诺言也隐约的感觉到五月不一样。她不再什么都不感兴趣,她会对着天空大叫,她会到达圣湖后热泪盈眶,她会赞叹每一朵盛开的野花,她会亲手做每一件事情⋯

她似乎跟高原上的所有都有了连接,她不再是那个只有她的人了……


五十五

往里面走,这家店的里面竟然有个小天井,被装饰成一个下沉式的小花园,靠着天井左右两边的墙角下是两张条状的矮石板凳。天井的一个角落里,一个黑色的大陶缸养着红色的鲤鱼,另一个角落里古朴大缸子里养着粗壮的忍冬藤。忍冬藤蔓蜿延而上,在头顶爬成了一个小棚顶,细碎的绒绒的椭圆小绿叶丛中,开满了花朵和花骨朵,金银双色的花朵吐露着芬芳。

此时,午后的阳光希希疏疏的透过花架散落下来,天井里光影斑驳、影影绰绰。

两人坐在石板凳上,着喝着店家泡的金银花柠檬蜂蜜水,轻轻的聊着。

店家是个娇小软糯的女子,梳着齐额的娃娃头,白净的圆脸温润柔和,虽然已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但脸上仍带着丝丝稚气。

小老板娘告诉我,那是前两年她参加保护高原环境、清理高原垃圾的志愿活动,在一个藏区小山村给村民讲解垃圾分类和清理知识时,一位藏族老阿妈送她的礼物。

“因为是老阿妈送的,所以是非卖品哦。”女子温柔的说,她怕是以为我想要买这幅画吧。如果她知道我和这幅画的关系,不知会作何设想呢。诺言心里不禁一声苦笑。

“那个、那个村子有什么特别吗?”

“就是一般的藏族村庄,村民淳朴,风景很美,我只待了一天,都没时间到处走走呢。”女子回忆着,脸上微笑和眼里的光都透露着那段时光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这可是同一个地方啊,可怎么两人的经历和感受会这么的不一样呢?!

一明一暗的两种体验暗自在这忍冬花藤架下默然交集,可惜同途殊归…

以免疑心,诺言也不好多问了,只说了声谢谢,就托辞说医院有工作要走了。

“你在医院工作啊,是附近的建安医院吗?我就在这个医院产检的,也准备在那生产呢。”女子甜甜的笑着说。

诺言也不好意思否认,想着大概是人家想着自己在医院工作能给些方便,就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表示如有需要可以找她。

女子忙声道谢,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问竟就这样在大医院有了熟人。

从店里回家后,诺言突然很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她脱光了衣服,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水哗哗的流下,平时适宜的温度现在却让人感到冰冷。诺言把水温调高5摄氏度,仍感觉不到温暖。她只好一直向上调,直到调到温度无法再向上调了,才就着滚烫的水,用刷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不停的反复刷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一些内心的寒冷。

长时间的洗刷差点没把诺言闷死在浴室里面。洗完后,诺言要虚脱了,她挣扎的回到床上,湿答答的一丝不挂的倒下,然后立即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的梦。梦里的她是个孤独的公主,为了救心爱的宠物小兔子,只身骑着白马身穿黑色的盔甲冲进了被大火包围的城堡,出来后却发现兔子不见了,头上皇冠刺破了她的头皮,鲜血流了一地她也顾不上,她的兔子不见了她急得大哭,然后诺言醒了。

醒来后,已是半夜,诺言的眼角还有泪,嘴巴张大着,嗓子是干嚎过沙哑,人好一会都缓不过神来。当诺言终于缓过来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立马上网去订了去高原的机票!她要再次踏上五年前的那条路,哪怕只有她自己!

飞机降落,诺言走出机场,开上早在网上租好的车向目的地出发。她紧紧的把握住方向盘、跟着手机导航,踏上了这条似曾相识的,却又完全陌生的路。

前方会有什么?她不要、不能,也不敢想⋯

五十六

五年了,山里的路早己修好,不再需要徒步上山,从机场出发驱车直达也只需要两、三个小时。

诺言不禁感叹:好快哦!想当年真的感觉翻越了千山万水才到的这里。

山里的村子也面目全非了,简陋透风低矮的棚房全换成划一整齐坚固的砖石结构的平房,水泥道路直通各家各户,有了稳定的供电和供水,生活方便多了,再也看不见路上挑着水的村民了。好多家门前都停有小汽车,甚至还有了小商店⋯

这一路上来,经过的村子,都可以看见村里的美化环境的设施很多,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花坛花径开满了鲜花。此时,格桑花正开得㶷烂,红的、紫的、黄的争相斗艳,都个头高大,比平原城市里见到的伟岸多了。诺言随手摘下了一朵。

啊!这还是从前那个村子吗?

但愿是也但愿不是!诺言心情复杂的继续前行。

绕了几圈都找不到当年的院子,也不好打听,最后诺言只好信步闲庭,像个游客一样在山里游荡。

不知不觉游到了一个草原上,当诺言站在夏花绚烂的草原上,看见眼前的已经开出花来的废墟时,她知道她找到了!

眼前的一切,很难让人接受,却又不难让诺言相信!在一时的茫然后,诺言突然惊荒不已!

她急忙罔顾四周。墨镜加围巾,不仅是高原的紫外线伤不了她,山里的人也应该认不出她吧。

诺言在废墟残墙下发现了一颗散落的紫色小鹅卵石。那是当年铺在院子里的石头吧,你看如今不也消散看不出所以了吗,就像这村子、就像这院子,虽然从前痕迹还在,但还是从前吗?还能从前吗?

要不是废墟离村子还有点远,估计也会被修整的整整齐齐吧,要是修了该多好啊!为什么不一起修了呢!

修了她就可以忘记那天晚上的狼狈出逃,就可以忘了匆忙中半路丢失了的自己的第一张画作,就可以忘记亲手扔出去的火棒…

也许就可以忘记那个夏天

以及五月!

迎着夏日的风,诺言抬头隔着墨镜面向了太阳,紧闭着嘴巴用鼻子急促的吸了一口又一口的空气,乌黑的镜片里看不出她是睁眼还是闭眼,可风吹落了她的头巾⋯

裏好围巾,诺言把格桑花放在了一处残墙上,并用手里的小石头把花压稳了,然后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伤疤,毅然转身,头也不回…

五十七

夜已快要过去了,启明星高挂天边,黎明前的黑并不牢固,一点火光就能冲破。

火种隐藏在少女的荆棘皇冠里,在人们熟睡后一点点的漫延开来,先侵犯了少女的整张脸,然后逐步的肆掠了整个房间⋯

睡梦中的人来不及惊醒,浓烟早就让他们窒了息,他们只好在梦中互相催促。

“五月、五月,快醒醒,快醒醒!,火还是着起来了!”男人在五月的床边,向着熟睡的女孩拼命的大喊。

“再不醒来就来不及了!”男人急了!

“已经来不及了,你看。”声音从男人的后背传来,男人转过身来,看到一脸笑意的五月,再回过头来看躺在床上的女孩,再看向门外,火光熊熊。

迟疑了一下,他明白了。

“我刚才也去叫你来着。”女孩笑嘻嘻的说道。

“看来真是来不及了。”男人也释然了。

“你看,最终还是烧了。”女孩调侃着说。

“是啊,都怪我没检查仔细,害了你了。”男人还是感到悔疚。

“这不挺好的吗,身体从来没这么轻过呢,连心里也轻了,里里外外都轻了,你看,都快要飞起来了。”

“嗯,我也感觉轻了。飞起来后,你会想要去哪里吗?”男人笑着问。

“嗯,先去小时候租住的房子看看,不知道能不能回到过去。我想回到过去看看某人的样子。”

“想看看容嫂当年被赶走的样子吧。”

“你怎么知道的?!”女孩有些惊讶。

“身体轻了后就自然而然的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人家没有被赶走,而是住到儿子毕业才走的。怎样?失望了吧。”

“奇怪,竟然没有,这人一轻了好像很多事都不重要了。”

“你呢?有想要去的地方吗?”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女孩明白了,两个相视一笑,拉起了手一起升向天空。

他们看见村子里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看见第一只鸟儿欢快的飞出树梢,看见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他们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太阳的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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