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要到建党九十九周年的纪念日了,我不由想起四十九前“七一”前几天,在赣南教育学校念书时经历的一件再平常不过,却镌刻于心的往事来一一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八、九点钟。
太阳早早就挂在了半空中。在赣州这座山区小城,这个时节的阳光似乎对人们格外友善,照在身上暖而不燥,感觉既舒服又亲切。
艺术楼门前那排梧桐树,叶片密密匝匝,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照射在地面上,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光影。一阵微风吹来,叶片摇曳,光影变得斑斑驳驳,好看极了!
我和同班同学,也是老乡—叶善初,(按老家习俗俚语,我称他老初,他叫我明牯)在学校澡堂里洗好衣服正往宿舍走去。
刚刚到宿舍门口,“叮铃铃……”从前面远处传来几声铃声。文艺连的美术老师林道福,骑着自行车,右手扶车把,左手提一只木桶子,急急地向我俩驶来。
“吱”的一声,林老师一个刹车,从他那部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放下手中的木桶,习惯性地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镜,笑笑地对我说:“明牯,正要找你〞。林老师平时也喜欢这样称呼我。
我还没答话,林老师又说:“你现在没什么事吧?骑我的自行车去帮我买一桶浆糊回来,出“七一”特刋要用,原先买好的怕不够”。
他边说边将自行车支好,一只手伸进草绿色军装的大兜里掏出一把零票子,数也没数就递给了我。
我这才从林老师一连串话语和匆匆的动作中反应过来。“买多少”?,我手里攥着钱,望着他。
“装满桶子。”林老师不加思索说。显然他知道那些钱够买满一桶子。“快去快回,等着要用哦”!还没走出几步,扭转头:“记得开发票”!
“老初,你把我的东西一起拿上去,衣服也帮我晒一下”。
我取下夹在车后架上的绳子,将放在一旁的桶子架上去,前后左右挷牢,踢开脚架正欲上车。
“等一下,我也会去”!老初瞄了一眼自行车,突然说。未等我应允,提起木桶端起脸盆飞快地跑进宿舍,一溜烟功夫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无可奈何地望了望他,把刚刚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桶子又卸了下来,他知趣地接过木桶,一跨腿便坐在了后架上。
我推着车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左脚踩住踏板,右腿跟着跨过横扛,动作娴熟地骑了上去。得意地摇了几把车铃,猛蹬几脚冲出校门,右拐上了红旗大道。
刚刚走到地区林业局门口,老初拍了拍我的后背:“明牯,给我骑一下吧”!正在兴头上的我没理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双腿着地起身离开后架,将木桶塞到我手上。我极不情愿将车交给了他。
他前不久才学骑车,看着他那骑行的窘样,我打消了让他载着走的念头,一路尾随跟在后面,半个时辰就到了位于标准钟附近,阳明路与解放路交汇口的文化用品商店。
商店里满是操着不同口音的顾客,有的在试乐器,有的在挑鼓钹,有的一头数着钞票准备付款。身穿蓝色工作服,一瘦一胖两个女营业员在忙着照应。
“买浆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理会,我大声喊道。那个瘦不拉叽的营业员把刚刚收到的钱款放进抽屉,睨了我一眼,“喊什么喊,没看到不得闲吗”!
说罢,走到装着浆糊的大缸前。“买多少”?“装满一桶”,我指了指手中的桶子。”把桶拿过来”!她看了看桶子,“六块钱”,将桶子拿了过去,操起长柄勺从缸中舀起满满一勺就要倒入我们的桶里。
“慢点”!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老初突然说道。营业员:“怎么子”?“还是用称吧”!营业员一脸不高兴,勺子一扔,把我们的桶子放在一旁的台称上,看了看称星,没好气地说:“两斤”!
说完,舀起浆糊不停地往小木桶里倒,眼看浆糊就要溢出桶沿了方才住手。她将称砣往外移了移,“十二斤,三块六”。老初朝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做了个鬼脸。
“铛,铛,铛……”,标准钟响了十下。付完钱拿好发票,我俩将满满的一桶浆糊小心翼翼地抬上后架,绑牢。老初抢先上前把住车头,我手扶着木桶跟在一旁,匆匆上路了。
还没走几步路,我便好奇的问老初是怎么知道装️满一桶浆糊用不了六块钱的。
“店里的浆糊桶上不是写着三毛钱一斤吗?她要我们收六块钱,这桶子哪能装得下二十斤?我家的挑水桶比这个浆糊桶大得多,满满一桶水才不到二十斤呢!老初不紧不慢地说。
“你称过”?“我跟人打过赌,还赢了人家一个大西瓜呢”!老初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了满口白牙。“这老崽蛮有心计”,我暗暗叹服!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们快快的满桶装上,给她们六块钱得了,多省事”?我忍不住把另一个疑惑趁机也说了出来。
”你不晓得算呀”!老初答道。“好在是用称,要不然我们付了二十斤的钱,才买来十二斤浆糊,那不是出了两块四毛冤枉钱”!
我恍然大悟,“这小子算盘打得蛮精,平时怎么没发现”!我将他打量了一番,好像现在才认识。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熙熙攘攘的文清路,来到了南门口。这里是连里每天集体晨跑的返程点。那棵大榕树旁的早餐店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我经常趁着晨跑到此处时冲进店里,掏出事先准备好五分硬币,买上一个油饼,边咬边追赶队伍……
“走,进去打个点”。我快走几步赶在老初前面,走进了早餐店。老初将车立稳,迟迟疑疑跟着进来。
店里香味四溢,柜台里边摆放着几筛还冒着热气的油条、油饼、馒头、包子等早点,我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你吃什么”?老初未应答。稍后才弱弱的说,“你吃吧,我没钱,我妈已经几个月没给我寄钱了”。
“你落心,我会替你出钱”!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买浆糊剩下的零票正要从中抽两张,发现不对,又塞了回去。悉悉索索从表袋中夹出自己的钱,买了两碗豆浆,四个油饼,一共花了三毛钱。
“这钱以后我会还你”!老初“嗖”了一口豆浆,说。“不要你还,说了我请你”。我对他少有如此慷慨。在我眼里,面前的老初不是那个平日里不善言辞,还有点木纳嗫嚅的“老实牯子”,而是一个精明老道肚里行事的“刁崽“,遂乐意替他出这份钱。
风卷残云般干完豆浆油饼,走出店门,还是老初抢先推着车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红旗大道往学校方向的直道上,人和车明显少了很多。老初回过头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车后架上满满的一桶浆糊,忍不住地说:“我来再骑一股路吧,机会难得”。
“就你这技术,还敢骑”!要是在往常我一定会断然拒绝,可偏偏是在今天。“摔下来浆糊倒了怎么办”?我正在犹豫。“要不这样,你扶着让我先上车,然后你在后面扶着桶子,我慢慢骑着走”。这傢伙显然早有预谋!
我心软了,走上前去双手扶住车后架,他上了车,倒也平稳地向前行去。我手紧扶着浆糊桶,一路跟着小跑,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起来。心里想,看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松开手,放缓了脚步。
过了几分钟,便来到了南河路出来红旗大道的路口上。这时,从南河路口突然穿出一辆拉着硕大粪桶的马车来,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毫无思想准备的老初急忙将车头往旁边一扭,前轮正好撞上横卧在旁边的一个大石块上。
老初身子一歪,眼看连人带车就要倒地。“小心“!我喊道,急跨几步,伸手想抓住浆糊桶扳正车身。迟了!那车后架上的浆糊从倾斜的桶口里倾泻而出,无声无息地沿着车架、轮胎,最后洒落在地上,转眼间只剩下半桶…
我懵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怎么跟林老师交待?他可是说要买满一桶的!
看着老初忙不可迭地用双手摁起地面上粘满沙子的浆糊放入桶中,我火从中来,呵斥道:“就你这个老崽牯,骑骑骑,骑你个死,这下看你怎么办”!眼睛紧盯着鼻头冒汗的他。
他从我的语气和眼神中似乎悟懂了什么,使劲抖了抖脏兮兮一双手,眨巴了几下眼睛,说:“大不了就再去买几斤哇”!
“说得简单,这钱谁出”?我回呛道。“我会出,你先给我垫出去,过些日子我母亲寄钱来了后,连同豆浆、油饼的钱一起还给你”!老初声音不大,却毫不含糊。
这小子今天竞然这么干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脸上表情即刻由阴转晴,正欲允诺,一转念,又动了怜悯之心。“还是算了吧,林老师给的钱反正还有多,就从这里拿出去好了”!我说完,一只手伸入裤兜,捏了捏那一小把从店里找回的零钱。
满以为老初听了我的话会喜出望外,没想到他摇了摇头,态度依然,“不要,一码归一码”!不由我再分说。“就这样说,时间不早了,你一个人快去快回,说不定林老师在等着用浆糊呢”!老初催促道。
我怔怔地望看他,狐疑中骑车返回店里又买了六斤浆糊,末了,极不情愿地又搜出表袋里的钱,付完便匆匆走出店门,与在路边等候的老初汇合之后,马不停蹄往学校赶去,俩人一路没有说话……
到了学校,我俩将单车迳自推进教学楼一楼林老师他们正在赶制“七一”特刋的一间大房间里。“林老师,浆糊买回来了”。说着将余下的钱递给林老师。
一手拿画笔一手拿着颜料板的林老师点了点头,示意将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说了一句“辛苦了”,又继续埋头作画……
我长吁一口气,俩人双双走出教学楼大门。还未下完门口的台阶,我悻悻然地说:“要晓得林老师不去点钱,那一块八毛钱就在他那里出算了,反正学校会报销”!我瞧了瞧老初。
这话乍一听是为老初着想,其实我是在埋怨他没听我的,搞得我平白无故垫付了这一块八毛钱而懊脑不已。“鬼知道这钱猴年马月才能给回我,死老初,还在装正经”!我心里骂道。
老初仍不为所动:“浆糊是我倒掉的,损失该由我负责,如果从林老师那里出这钱,那不是我“俄〞了公家的钱,我不做这昧良心的事”!
老初一改平日说话轻声细语且拖泥带水的习惯,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外带一副凛然、认真的样子。我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气势给镇住了,破天荒地在他面前无言以对。
“明牯,今天帮我垫出去的钱一定会还你,不用担心”!老初冷不丁地补充道,睥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阵发虚,慌忙将头扭向一边,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时间已近正午,如泻的阳光直射头顶,天空没有一丝风,梧桐树叶纹丝不动。我脸上发烫浑身冒汗,抬手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如梦初醒般迈开大步,追赶前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老初……
这一似乎平常的经历,于我的人生却显得异乎寻常。它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洪钟大吕,让我忽然间领悟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鉴人之道,也好像懂得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
自打那天起,面前这个仍旧是大脸庞黑皮肤黄头发的老初,俨然成了我膜拜的“师傅”,效仿的楷模,对他的态度由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变得服贴、谦卑、亲和起来,俩人的友情愈发亲密无间。
老初,你是一个典型的外“粗〞内秀的“刁崽”,禀性如金的硬汉!尽管此后彼此的经历,所走过道路大相径庭,我们的友情却未曾有过丝毫改变—一从那时的年少,到曾经的年轻,自至眼下的年老。愿我们已紧握近半个世纪的两双手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