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管者


人类的额头顶部出现一个液晶显示屏,是从什么开始的呢?很少有人说得清楚,那段历史被刻意掩盖,打上了一段精准的马赛克。关于此事的历史记录,只有一小段视频可以说明。那是一个老人在讲话,他说,“让我们进化耳朵,成为更好的人类!”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上也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额顶显示器长在额顶中央,正方形,手感却很柔和,用手触摸时会明显的凹陷下去。额顶显示器与人类的中枢神经直接连接,当你在思考着说什么话说,额顶显示器已经自动将你的想法转化成了文字,这个时代的人类就在依靠着这种方式进行交流。

因为没有了语言,人类成功灭绝了欺骗,灭绝了猜忌,同时也消灭掉了情绪。当你工作失误后,你不用去面对上司的责骂,只用耐心等待着他显示器上的字符走完即可;法院庭审时,法官不用因为双方辩护人引导性的言辞而左右;公交车上人们安心等待着有人空出座位,医院里病患家属坦然接受了家人去世的事实,我们确实成为了更好的人类。

不过,是人就会生病,近来一段时间,有一些年轻人轻轻拔掉固定在耳朵两侧的螺丝,露出两个小洞来,这使得他们能听到一点声音。除此之外,他们还委托一些同样热衷于此事的医生,为他们安装上一块电子声带。我们把这些人叫做“脱离者”。

为了抓住这些人,组织成立了“监管者小组”。

监管者们的个子不高不矮,大多数时候穿一套旧西装,灰色或黑色的领带,八成新的皮鞋里包裹着一双穿黑色棉袜的平足。表情没有悲喜,总是提着公文包出现在人口最集中的公共场所。监管者们与城市当天的颜色融为一体,从不引人注目。

监管者经常出现在厕所里。他们把公文包放在马桶上,从里面取出一对塑胶做的义耳,随后小心的拧开显示屏上的螺丝。

他小心的辨析着空气中的变化。

一大片脚步声正在向这边走来,是学生们走出了校门。他听见一个易拉罐被踢飞在空中的声音,孩子挤爆脸上青春痘的声音,一个男孩把自己的书包摔在另一个男孩身上的声音,一切都很正常。

这时,他清楚地听到一声咳嗦声。

监管者明白自己应该行动了。

他提起公文包快步离开厕所,在第一波人潮还未退去之前成功混入其中。监管者在心里划分出刚才声音大概可能出现的分区,然后依次进行排查,没有,他不在这。监管者继续行动,在校园里的每个角落进行了排查,也都没有。他有些慌了,西裤裤脚挽了三折,露出青黑色的脚腕,他开始奔跑起来,终于在十字路口看见了自己的目标——两个站在红绿灯前扶着自行车正要过马路的小男孩,看来他们已经接上了头,正要去某个角落里好好的聊聊天。

监管者拍了拍男孩们的肩膀,然后给他们戴上了手铐。

等到警察来把他们带走,天已经完全黑了,监管者感觉自己有些累了,他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扳手,拧上耳朵两侧的螺丝,世界迅速安静下来,他把整个身体重心依靠在斑马线前的电线杆上,等待着下一个红灯走完。

很多监管者都喜欢看电影。当然,这个时代的电影再次回到了默片时代,以喜剧为主,动作夸张,表情丰富,同时节奏也比以前的要快很多,因为这个时代人们的阅读能力已经比以前的人要高了一个量级。监管者仍然穿西装,打领带,坐在场内俨然一位刚下班就乘地铁前来看电影的忠实影迷。他偷偷松开螺丝,听见周围观众看见好笑的片段一起吸入空气的呼呼声,黑暗中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搭在女孩右手上的声音。有一天,一个监管者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听见了一声不大却清晰的笑声,在影院里发出一层又一层的回音。他向左边的观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想去上厕所,他整理好西装,拿出公文包里的手铐,站在出口处一边侧过头看电影,一边等待着那个男人走出影院。他坐在第一排,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两只手平稳的放在两侧的扶手上,头发中等长度,抹了适度的发胶,看起来和自己一样普通。

等到电影出字幕,观众开始往外走时,监管者扣上手铐放回公文包里,他改主意了。

他是一个资深的监管者,骨架劳靠,腰背笔直,脑下垂体分泌出适当的内啡肽来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他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抓住了三个脱离者,在晚上看电影休息时,仍然不放松自己的工作。他知道很多同事并不喜欢他,认为他是一个“过于认真的人”,不过他不在乎。他已经在组织渡过了很多个年份,接下来还有很多个年份,他的生活只和工作挂钩,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调剂。

不过事情开始出了点差错。

他跟着那个脱离者上了午夜的公交车,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顶银灰色的假发,一张报纸,一副老花眼镜,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年人。脱离者完全没有注意到监管者的存在,他手上拿了一支圆珠笔,不停地敲击着板凳下沿,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脱离者下了公车,穿过地下停车场,径直回到了自家公寓。监管者站在他家楼下,看着他室内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射出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然后是一声清晰的关门声,看来自己是赌对了,监管者取下老花眼镜和假发,躲藏在门外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准备冲进屋里逮捕两人。

不过,还没等他冲进门里,房门就已经被打开了,这可把监管者吓了一跳。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长发女人,而是刚才那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取下了自己头顶的头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监管者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心里早就演练了好几遍的行动路线,都在这个意外面前变得毫无作用,他甚至没有拿出公文包里的手铐。

男人表情复杂地注视着监管者,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一大群人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他们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正当监管者决定放手一搏,先把情况稳定下来的时候,披着长发的男人好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看着监管者耳朵上松动的两颗螺丝说,“你就是今天要来参加聚会的新成员吧!欢迎欢迎,里面请。”人群再次喧闹起来。

屋子里一片明亮,有大量的啤酒和垃圾食品,脱离者们聚在一团,用还不熟练的发音大声交流着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天气啊工作啊,好像只是为了满足口腔打开闭合所产生的快感,把监管者的脑子搅得一团糟。他现在既兴奋又紧张,脸涨得通红,与他第一次参加集会的人设完全吻合。监管者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的脱离者组织,这是他立下大功的绝好机会。不过,现在眼下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当前的困境。

看得出来,长发男人是聚会的组织者和话事人,他的声音平稳而活泼,精准的把握着房间里的气氛,他时不时抛出一个笑话,所有人便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房间都在抖动。

长发男人转过头来问监管者:“朋友,你是太紧张了吗?还是和大家一起交流不开心。”

房间里的人齐刷刷地望向监管者,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

监管者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他向大家抱歉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头,然后摇了摇手,意思是自己的电子声带最近出了点问题。

出乎监管者意料的是,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更加兴奋了,他们说,长发男人正是安装,治疗电子声带的医生,他应该能解决监管者的烦恼。还没等监管者反应过来,长发男人已经拿出仪器放在了他的喉头上,仔细的辨认着监管者那并不存在的电子声带的问题。

监管者心想:这次完蛋了。

长发男人检查完毕收好了仪器,表情看起来仍然很平静,他拍了拍监管者的肩膀,说,你等一下,我拿个东西出来。

长发男人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张黑胶唱片机。

所有人自觉暂停了交流,眼神虔诚地凝视着眼前的唱片机,他们把杂乱的啤酒瓶放顺,收好垃圾食品的口袋,给唱片机腾出了一个整洁的空间。

长发男人依次注视着眼前的人们,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监管者的身上,看的他混身不自在。

“这首歌,送给今天第一次加入我们的朋友。”

这是一首古老的民谣,没有什么旋律可言,一个干哑的声音配合着单薄的吉他伴奏吟唱着,如同咒语。

“山会移动吗? 天会塌陷吗?大地会裂开吗?

我们不知道。

但是日全食开始了。不要害怕,这不是生命的终极,而是历史的新生。

在太阳的光芒中,月亮移走了。当它再一次缓缓朝地球释放光芒时,地球再次变得温暖起来。

我们会从黑暗中生还。”

“把这个傻逼给我赶出去!”唱片里,一声责骂结束了整首歌。

那天晚上,监管者喝了很多,以至于回去的路上都有些站不稳了,他成功的渡过了这次考验,却一点也没有让自己觉得好受,他听见远处工厂里机器传来的巨大轰鸣声,变成一个个音符,飘荡在空气中,带着霓虹灯下的城市一起飞升起来。

第二天清晨,监管者照例提着公文包去组织报道。当他提到自己昨天有去电影院时,一个同事起哄问他这次有没有收获。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电子屏幕上显示出一串细小的字符,呈灰黑色,好像在下雨。

他很高兴同事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字具体写的是什么,不过,有很大可能,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所构成的含义。

监管者想起昨天自己误入的监管者聚会,喝到最后,大家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刚刚从歌里学会的脏话,也就是刚才他头顶显示器上出现的那两个字。此时监管者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反复练习着这个词的发音,他一次又一次卷动自己僵硬的舌头,终于吐出了一口白气。

“傻逼。”

监管者反复回味着这个感觉,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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