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拯救上帝

我喜欢做梦,很多希奇古怪的梦。

梦中,我莫名其妙的赤裸着全身,走在文明的人群里;有时见到自己飘渺的灵魂,哀伤的寻找着我的躯壳;却突然掉进黑暗的深渊里,在身心碎裂的刹那间,看见上帝在他那墓穴般的天堂里痛苦的呻吟:

Help me!

弗洛伊德说,我应该有点心理疾病。躁狂症?强迫症?歇斯底里症?疑病症……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我这病很多人都有。

我好想妈妈!我已经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只记得她开心时叫我“小长毛”,生气时骂我“砍脑壳子的”。

妈妈是G省人,爸爸是A省人,这两个省虽然远隔千里,却都是最穷的两个省;我是J省人,很富有的那个J省,与A省之间隔着一条河。

爸爸年轻时去一个南方的国际都市打工,不但没找到工作,还被当作小偷打了一顿——地球人都知道!A省人白天拣垃圾晚上偷东西。一气之下他发誓再不做A省人,游到河这边想做发达文明的J省人。但没有哪个大队愿意接受,他只好在河边的砖瓦厂烧窑,晚上就住在废弃的窑洞里。一年后,村干部找到爸爸,和他做了个交易:只要爸爸能把河边荒芜了几年的十几亩良田种上庄稼,就答应给他个J省的户口。

爸爸答应了,他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J省的户口簿!接着他还想讨一个J省的老婆,结果只是在人贩子那买了个G省的女人。

那就是我妈妈。

很小时,村上的小伙伴就在我面前拖声拖调的骂我是:“放鸽子的姆妈生的细佬……”大家都说我妈是专门和人贩子串通了“放鸽子”骗钱的。为防止妈妈逃跑,爸爸将她全身衣服脱光,锁在田边河坝上的家里,边插秧边看着那高高在河坝上的矮小的棚子。等到割稻子的时候才打开门放她出来,那时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已经会手舞足蹈了。

在我两岁时,妈妈终于还是逃跑了。

记忆中,我是被爸爸拴在河坝上长大的,左边树上栓着一只狗,右边树上栓着一条牛,大小的苍蝇就从左边到右边的飞来飞去,我趴在地上看着在不远处劳作的爸爸。

不久爸爸又讨了个女人,那是个不会生孩子的、没人要的老女人。然后爸爸就拆了河坝上的房子,住到了村上。村里十几户人家,全是一个姓,宗族观念很强,对唯一的外姓的我们,平时还能和颜悦色,可是涉及到利益问题时,便明显是我家吃亏了。爸爸始终忍耐着,我却不能:我曾用和着农药的米饭,毒死隔壁表大爷家追着我啄的公鸡;干旱时,我就放光老五头家田里的水……

能让爸爸笑的,是田里的丰收和我优异的成绩。于是我拼命的读书,每天放学后,我一边割羊草、放鹅,一边回忆着一天的学习情况。为了能缴齐学费,我卖过棒冰,捡过垃圾,摆过茶水摊。

我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终于考取了大学,成了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捧着那张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当着所有恭贺的村人的面,爸爸吼吼的哭了。

我终于走出了农村,来到了一个陌生却向往已久的大都市里。

小时候,我最喜欢玩的玩具就是“万花筒”。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上帝手中的万花筒,我们是筒中的一张张小纸片,上帝随意的、无聊的翻转、颠倒组合着我们。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认识了我老婆:那个深夜她被一个小流氓调戏,农民的无知和愚昧让我保留了一丝善良,我救了她。

她的笑像是棉花糖一样,粘而甜的在空气里盛开着。于是我叫她“棉花糖”。

她棉花糖般粘了我一年,追到我家里去,见到了我破旧的家,但还是天天陪着我吃榨菜、泡饭,陪我帮人家洗碗。于是我决定:她就是我老婆。

毕业前,她问我想做什么工作,我说随便做什么,只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到牙落、发白,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依然说“爱”——事实是,我们最终还是这么做了。她抱着我幸福的哭了,然后就带我去见了她父亲。

“棉花糖”是隔壁卫校里的学生,这我早就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她的父亲是个大款。当老头问我毕业后想做什么时,我改变了主意:我想跟他学做生意。

结果我只是被老丈人安排在市里的某某机关做职员,“棉花糖”在政府部门上班。

“别愁钱,我每年都会给你们一张存款单。”老丈人这样对我说。“生意场上白云苍狗,睡觉时腰缠万贯,醒来后负债累累;机关单位就稳定多了。”

熟悉的人却不这么认为,说是老丈人看我人精明,能吃苦,帮我算了命,是个有风就能上九天的人,他怕我抢了他家的财产,他还有个宝贝儿子呢,女婿毕竟是半子。

“爸说你命犯桃花,做了老板就要休了我。”老婆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原来只相信老丈人的话,他是个很疼爱我的人,不会骗我,更不会算计我。别人妒忌我这么说,老婆是调侃我。可是工作半年后,我发现,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什么也都可能是真的。

工作的半年中,我知道了女人会打小报告,会话中带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得罪她,会在人前人后说三道四,斤斤计较,不像农村的女人,没文化没素质,什么都放在脸上,却因此生性纯朴。但女人们都不会玩弄阴谋。文明都市的男人们绝对不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和你翻脸,更不会在小事小节上和你计较。也

不像农村的男人,只要每年有点积蓄,田里收成好,搞点副业,打打小工,晚上喝点小酒,抱着老婆就满足了。我身边的男人大多心胸开阔,做的事也都是大开大合,在谈笑间令你灰飞烟灭。

工作刚一年,我就因一个经济案件被检察机关传唤。这一年中我经常跟随着头到企业检查工作。因为老丈人一再教导,所以我无论发现什么问题都只向头一个人汇报:头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头叫我签字我就签字。却没想到,我的签字成为我“经济犯罪”的证据。

案件不大,在老丈人的疏通下,我安然无恙。回到家的那天晚上,老丈人告诉我:头利用政策漏洞得了企业好处,而相关资料上留下的是我的签字。

那以后,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紧张,我就像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般,无声的、绕着S形的匍匐爬行,时刻做出准备咬的狰狞动作,又时刻提防着被别人咬。这和我当年在学校里不同,那时我只需要背熟概念、定义和公式,然后进行精密的计算就可以了。社会这个学校却不是这样的,埋头做事只会让你越来越落后,一不小心你就会成为堂吉珂德,或者是哈姆雷特。于是我努力的忘记学校,忘记定义和公式,不是有人说,真正的知识就是在你离开学校,进行大量遗忘后所剩下的东西吗?

终于,我学会了在微笑、大笑、傻笑、奸笑等等笑中若无其事的、掩饰的、大智若愚的去观察、猜测别人的笑,懂得了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掌握了在酒席上如何分层次的敬酒,如何在清醒时装醉,在醉了时装清醒,还会在上厕所时抠着喉咙,把刚喝下去的东西倒出来。在醉与醒之间,我不知道我该相信谁,我整天用狐疑的眼光瞄着每个人,然后在梦里赤裸裸的奔跑于人群中。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更加成熟了。我彻夜不归的在茶座里陪领导打牌搓麻将,在桑拿室里蒸着身上的泥垢和酒气,然后眯细了眼,于暧昧的灯光下,同那些不知道是女人还是女孩子的雌性们说着暧昧的话,在纸醉金迷的KTV里鬼哭狼嚎着……

在我三十岁那年,我终于做到了一个小小的领导位置——那个让我签字的头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调离了。我有了几个下属:一个五十多岁快退休的老滑头,一个比我大几岁的、整天只关心化妆品和时装的女人,我亲切的叫他们“大哥、大姐”,然后,一个刚毕业的小女孩子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叫她小家伙

她有着海棠花蕊般的眼睛,海棠花瓣似的脸庞。

海棠花般的小家伙,让科室里快要发霉的空气清新起来。她喜欢将办公室里终日紧闭着的门窗打开,喜欢在音乐声中忙碌,还会带一朵花插在每个人的桌子上,或者恶作剧的吓你一跳。她喜欢大声笑着说着真实的话,就像是我面前刚泡过的那杯茶,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的嗅觉、味觉、触觉……所有的感觉都在苏醒。然后回去梦见自己突然的置身于女浴室中,捂着眼不知道往哪里走。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勾引小家伙!我只是很正常的在关心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下属:

我会经常的问问她的工作情况,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肯定她的能力。小家伙就微笑的听着,她的笑是真实的,她看我时也是那么真实,我从来不用揣度她是否和我勾心斗角。

为了更有利于工作,我开始关心她的生活。

“你在外面租房子住吧。”我倒了杯咖啡放在小家伙手里。

“恩。”小家伙将脸侧对着我,一抹绯红映衬了淡乳色的纤细的绒毛,呼吸里满是处子的味道。

“多少钱一个月啊。”手中的笔在我的大拇指上旋转着。

“一年三千。”

“那是单间啊?有没有厨卫?”

小家伙将垂在额头的发捋了下,摇摇头。她的额头饱满而宽实。

“那也没有空调了?”我站起来替她添了勺糖,“我喜欢吃甜的,从小家里条件差,只要是甜的就爱吃。”我缓和着她的紧张,“你今天回宿舍把东西清理下,该丢的全丢了——我帮你换个好点的环境。”

小家伙的眸子真实的在我的眼里停了下,她的瞳人是漆黑的葡萄,在一汪活泼沁人的泉水里滑溜着。

“确切的说,是科室帮你换的。”我大胆的捉住她的目光,并且向她展示着我成熟而暧昧的男人的笑,“你在这里没有家人,又是个孩子,大哥和大姐都说要照顾好你。”我将别人拉进来,巧妙的化解了小家伙的顾虑。她很愉快的接过我手中的钥匙。

那以后,我经常的叫小家伙做一些事情,科室里的办公用品也全由她买,连同她的生活用品等都开进了发票。有时还会偶尔的放她两天假,让她回家看看父母,顺手将抽屉里的香烟、茶叶等拿了给她,让她带回去。

小家伙也感恩的回报着我,帮我打扫办公室;每天带了早餐给我吃,并特意在豆浆、牛奶里多加勺糖。我知道她没有任何目的,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她是那么的真实可靠。

在小家伙对我有了好感后,我开始挑逗的注视着她。刚开始时,小家伙很尴尬,后来便有点慌乱,最后,我确定了她在躲避中渴望着被我注视。于是我就故意的不看她,不去她办公室,我捕捉到了她的烦躁,以及见到我时的开心。

在这种或远或近、抓抓放放的游戏中,我得意并亢奋着。

“小家伙,今天早上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 我依旧如故的提前一刻钟上班,小家伙也是。

“我不是小家伙,我二十一岁了!”

小家伙将她亲手卷的蒸饭饼放在我手里。

“怎么不是小家伙,我都可以做你uncle了。”小家伙将吸管插进牛奶瓶里,我感觉到了她的一点点不开心,“早饭吃了,‘棉花糖’亲自准备的。”小家伙知道“棉花糖”是谁,更加的不开心,似乎想转身走开,“准备一下,明天出去学习半个月,散散心。”我微笑着说。

“谢谢uncle!”真是个孩子!小家伙真实的笑着回过头,玫瑰花瓣的唇上妩媚着青春的诱惑。

“怎么今天的牛奶没有放糖呢?”我皱了下眉。

“哎呀,我昨天放你电脑桌面上的网页你没打开啊!像你这样生活没有规律的人要尽量少吃糖,否则很有可能得糖尿病呢!”

我的被酒精浸泡着的血液停滞了一下,麻木的皮肤有种苏醒的感觉。我失神的望着小家伙:

一件纯白纯白的裙子恰如其分的包裹了她海棠花一样的身躯,就像是开春的薄薄的白雪,从神秘的盆地,到美丽的平原,然后是傲然而立的山峰,诱人的沟壑……

小家伙慌乱的躲避着我的注视,回身想走。我轻轻的拉着她,然后将她霸道的紧紧拥在我还未松弛的、正富有男性魅力的胸脯里,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全身电击了的震颤着,然后努力的挣扎了一下,便如一汪水般停留在了我的岩石一样的胸膛上。我坚定并且野蛮的将她颤动的、滚烫的唇噙着,淡淡的芬芳,淡淡的甜蜜,正如春晓之后满沾了露珠的娇嫩欲滴的海棠花瓣……

芬芳、静谧、香甜……包裹着我麻木身躯的、混凝土般的泥垢一块块的裂开着,我的魂灵像是一个婴儿般,体味着被母亲分娩时的痛苦和快乐,和惊惧……

我倏然又悚然的放开她……

第二天,小家伙学习去了。

没有小家伙的科室又充满了原来那种停尸房的味道。我总感觉自己的身躯里少了什么,老婆敏感的看着我问:你又热恋了吗?

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又恢复到了蛇的生活。我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了,拿出小家伙的履历,惊喜的发现,明天就是她的生日!我小心翼翼的给她发了个消息:  还好吗?

恩!

这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字后,加了个感叹号,我读出了小家伙的喜悦。

第二天,我一到办公室就发了个消息过去:Happy birthday!然后,还没等小家伙说声谢谢,我又发了个消息过去:

“今天我有事去你那,顺便看你。”

“别来!”

我什么也没说,坐在那抽了根香烟。然后短消息来了。

“你来了吗?”

我立刻起身收拾东西,边打电话给老婆说临时出差,边发着消息:

“在路上了,自己开的车,很快。”

“你别来,我求你了!”近乎呻吟的、弱弱的几个字。

我热血沸腾的在高速公路上疯狂的驾驶着,躁热的空气被轿车撕得粉碎。

那是个美丽的夜晚,碧蓝的天空犹如刚被水洗过般,携着半弯月亮,和星星一起点缀在暖暖的窗户上。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朵刚盛开的海棠花,晕黄的灯光里飘扬着“我心依旧”的旋律。

一切那么自然,她就像是一只刚被放进大海里的、成熟的小美人鱼,在那陌生而神秘的世界里,还未来得及惊悸,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海浪就将她疯狂的卷了进去,那是个充满原始暴力的、蹂躏与快乐与美丽一同存在的暴风眼……

“小家伙,爱我吗。”

我像一个因调皮而疲软了的孩子,将脸浅浅的埋在她柔滑如月色的身体里,仿佛走在微雨后的山谷中,真实的树叶和小草的清新,真实的野花的芬芳,真实的小鸟的啁啭……

“我可以爱你吗。” 她的手指贴在我被巨浪撞击着的、岩石般的胸脯上,唇上盛开着海棠花的诱惑。

“你早就爱了,因为你每次看见我时,眼光总是躲着我,脸上总是红红的。”

小家伙突然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头,在里面孩子一样大声的笑着、喘息着说:“uncle真会自作多情啊,我看每个人都是这样,和每个人说话都会脸红。”

“是吧?”我野蛮的将她花枝乱颤的身躯搂在我怀里,“其实你自己不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已经逃不掉了,你是我的!”

“你知道吗,你很霸道,可是我就是喜欢你的霸道。”小家伙突的安静了几秒钟,“你对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从那以后,小家伙不再叫我主任。她依然如故的每天带了早饭给我吃,有时会强迫我吃不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开心、满足的看着我笑;她会经常的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然后侧着脸看我一下。偶尔的,她会将给别的男孩子的消息发到我的手机上,当我提醒她发错了时,她就逼着我说:“是——是发给我的!”有一次给她买了套时装,结果她很生气的唠叨了我几个小时,看着不菲的价格,心疼的直皱眉。第二天却穿着在我面前蝴蝶般的穿来梭去。一起吃饭时只肯选小吃店,点几个家常菜,拼了命的往肚子里塞,我坏笑着警告她会长胖,于是她就紧张的几天不吃饭,再让我抱着她,逼着我说:“小家伙,怎么又瘦了?”

好多次的,我看着她就如同看着我的孩子般,那么亲切而值得信赖,像是上辈子就有的那种血肉相连的熟悉,好多年后,我看着我和“棉花糖”的女儿时,就是这种感觉

但她却说我才是孩子。

也许我真的是个孩子?我像孩子渴望母亲温暖、安静的怀抱一般,

渴望着她的爱,在她耳边叙述着我的无奈和恐惧;流着泪将我心底所有的丑陋和罪恶告诉她,在她面前我真实、单纯的就是个孩子!

这种渴望逐渐的让我烦躁。每当我坐在会议室里听着一个一个的工作报告,或者揣测着无数种不知真假的笑脸时,我的头就裂开般的疼。在酒场,在赌场,在停尸房似的桑拿室中,在磷火飘渺的舞厅里,我发现我的血液、骨髓和精神,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粪坑,不断的冒着气泡,渴望着清新和清澈。我流着口水的嘴巴大大的张着,在浑浊的空气中痛苦的等待着纯净的氧气。

那段日子,我整夜做着梦,梦见自己很小时在思念中恶毒的诅咒抛弃我的妈妈;将隔壁表大爷家种的南瓜切开一个洞,然后罐进大便——因为他们总是欺负可怜的爸爸;还梦见自己高中时,故意将同学请教我的问题做错,怕他超过我;把上司正在嫖娼的消息泄露给输红了眼的赌徒,暗示他用举报来得到奖金,然后我接班……我一次次的惊醒,擦着浑身的臭汗,埋在马桶里呕吐,然后在镜子中看着我混凝土般的躯体。

只要一见到小家伙,我就马上开心并安静着。我爱上她了!可是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娶她么?我的智力和我的成熟完全可以马上甩掉她,但是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么去做!

理智让我开始逃避着她。我不再提前上班,尽量不呆在单位,我冷漠的不看她,可内心又渴望着她。这种矛盾使得我近乎变态——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总感觉大哥和大姐暧昧的望着我们。我不敢再和她走在街上,而是在宾馆里订了个房间,无论白天黑夜,窗帘永远拉着。在那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我开心着幸福着,小家伙却不愿意总是呆在里面,于是她只要一说陪她出去,我就烦躁、发怒。

“你为什么走这么快?”

“靠我近点!”

“拉着我的手!”

“你对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只要一有机会走在外面,我就像老鼠一般,望阴暗的地方钻,两只眼睛恐惧的到处看着有没有熟悉的人,于是小家伙就大声的生着气。

我不怕别人对我议论,其实那些人只会羡慕、妒忌我。但小家伙不同,她要嫁人,她有属于自己的幸福。长大成熟后,我第一次抛开自己替别人着想。我想让她幸福,可是我不能!我像是对自己的母亲、女儿一样,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撕心裂肺地痛苦着。

当善良和爱心在我的灵魂里苏醒时,我发现自己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那次在大街上,我甩开她紧搂着我的手,不让她靠着我。她停下来瞪我:“就知道你要甩开我了!就知道你对我的都是假的!”然后扭头往对面跑去。

一辆毫无防备的摩托车迎着她驶来,刺眼的灯光和鸣叫声吓坏了小家伙,她慌乱的想往回跑。我的头嗡的一下,滚热的血卷进眼里,大叫着,疯了的冲上去……

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服:包裹着我躯体的混凝土终于裂开了无数的缝隙,我的窒息的、开始呼吸的灵魂听到了小家伙的声音:

“哥……!”小家伙的脸像是一朵沾满雨水的海棠花,焦急而紧张的抱着我:“哥,你没事吧,你站起来走走!”

“乱说什么呢?叫我……”我努力的撕开自己麻木的唇,疼爱的看着她:“叫我uncle。”

“不,我要你做我哥!”她不停的流着泪,“哥,你以后别生气,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不会让你离婚的……”

小家伙逼着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没有大碍。但我还是请了一个礼拜病假,跟老婆说想去乡下看看父母。

正值仲秋稻粱熟。农人们都裸露着他们黝黑而健康的肌肉,淌着火热的汗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着。

爸爸和后妈明显的老了,却很开心。前几年我和老婆逼着他们把田退掉了好多,今年又捡了几亩荒地,因为国家免去了农业税,种田可以赚钱了。我脱去名牌西装和皮鞋,换上爸爸的衣服,和他们一起比赛割稻的速度。我的白皙的、即将松弛的肌肉开始有了强壮的生命。后妈见到我话也多了,边帮我擦汗,边说着:隔壁表大爷半夜帮爸爸抓小偷,老五头救了我家掉进茅坑里的鸡……这些农人们,虽然曾经有过很多争吵,但是只要经过一个农忙季节,就马上又可以什么都忘了的聚集在一起打小牌。

晚饭时,我拎一瓶烧酒,去镇上买了几个卤菜,招呼了村上的老人们一起喝着。他们大声的叫着我的小名,拒绝了我的好烟,逼我抽他们几块钱的香烟。两杯酒下肚后,开始告诉我哪个孩子不听话,哪个老人过世了。

“真不知道你们城里有什么好,”我微笑着听他们说,“空气那么脏,水喝下去就泄肚子,鱼和肉都是饲料味道……”

“男人屙屎还要坐马桶呢!”

爸爸第一次去我那,在抽水马桶上坐了半个小时,硬是没拉出来。这件事被村上的人笑了几年。

“听说你们那里造一个茅房的钱就抵我们一台楼房?”酒越喝越多,人也越来越多。

“你给你爸买的烟酒他总舍不得吃。一包换一条,一瓶换一箱。”

“就是,去年过年买给你爸一瓶酒,叫什么马来着?叫我们几个一起喝,那瓶盖硬是打不开,结果拿榔头给敲破了,喝完你爸才告诉我们:要一千块一瓶?那酒是什么味啊!哪有这‘分金亭’好进口。”

“怎么回来的孩子都说你们城里一桌饭就能吃掉我们十亩田的收入?“

我告诉他们:有时候一桌吃一万块钱是正常的,可能还会更贵。

他们都不吭声了,捧着酒碗,夕阳的余辉涂抹着他们凝重的脸色。我的眼里不禁酸楚,这些可怜的农人,一亩田一年纯收入最多也就五百元,就算他们身体再好,再能吃苦,一家人又怎么种的下二十亩地?

就在这样的东家长西家短中,酒干了,菜没了,老人们饭也不吃,一个个歪歪倒倒的回到家中,我不顾后妈的阻拦,带了几个孩子去村前的池塘里洗澡,和他们打着水仗,教他们唱着我儿时的童谣:不跟我玩,有人玩,玩到南京撑小船,摸螺丝,包饺子,谗死你个小娃子……然后顺便在水底抠了几只蚌,拿回家叫后妈明天做菜。

仲秋的夜已经有了一点凉意,我躺在门口的凉床上,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躺着背课文:……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弯弯的月亮蓝蓝的天。这片天空,本是我小时最熟悉的朋友,可是离开家这么多年,早已陌生;不到一会,我的脸上就有了层薄薄的露水;几只秋虫在角落里独自低唱着自己的歌;湿润的空气里隐约着远处田野里的清香。后妈以为我睡着了,拿了条毯子轻轻的盖在我身上,站在月光里,久久的凝视着我,然后伸出手,温柔的、疼爱的摩挲了一下我的脸。

我的平静的心如同是一片树叶,悠悠的飘荡着,像是睡在摇篮里。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生活在真实的爱中!

那几天,我劳作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尽情的流着汗,开心的和农人们一起说着想说的话,我的灵魂和我的躯体,就如那庄稼和大地般紧紧拥抱着。

第六天,小家伙发了个消息过来:

“哥,我想你,明天回来吧,让我们过一天真实的夫妻生活……”

我的心被刺了的疼:完整的陪她一天,这是小家伙最大的愿望!

第二天,我回到了小家伙身边。我们毫无顾忌的一起挽着手买菜,一起做饭。她非要我坐着,把饭盛了端到我手里,夹菜给我吃,说这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吃完饭非要我翘起二郎腿看报纸,然后她洗碗;逼着我把干净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洗……

那晚她从未有过的缠绵和疯狂;她不让我睡觉,让我不停的说爱她,不停的叫我老公。

“老公,下辈子追我!”

“老公,你爱‘棉花糖’吗?”

“老公,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你啊?”她大笑着问,然后又大声说:“我老公最起码得一千万!”

早上,她为我挤好了牙膏,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早餐。

最后她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挂在我脖子上,很认真的打了个蝴蝶结,又让我帮她系上另一个。

然后她拿出一张纸,我看了眼,是份上级文件:

“为培养和锻炼年轻后备人才,经上级研究决定,某某同志到某某地区工作交流两年……”

小家伙被安排到了一个偏远的、交通信息最不发达的地方去“锻炼”!

“没经过你同意我就拆了你的文件……”小家伙想笑着跟我说话。

“不,这怎么可以?说是交流,去了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得找上面去,这主任做不做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不能害你……”

“哥,让我去吧。”她紧紧的抱住我,在我的肩膀上狠狠的咬了下去,“哥,疼吗?下辈子我看到肩膀上有这个伤痕的男人,就知道是你了,你逃不掉的……”她流着泪,吻着那深深的淌着血的牙印……

小家伙走了。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工作,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脸上的肌肉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僵硬着,不会笑。科室里人事调动频繁,大哥退休,大姐老公高升,她也调到了一个更赋闲的部门,唯有我这个主任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也是依然如故的做着梦,在梦中,我的混凝土般的躯体里的灵魂总是被什么压迫着,喘不过气,醒来时,我紧紧的抓着胸口那只十字架……

正如老丈人所说:世上的事白云苍狗。刚刚接手老头子全部生意的小舅子,因为一个偶尔的疏忽,成了政界斗争的炮灰,锒铛入狱,所有财产被没收。为减轻他的罪名,我们居住的别墅也被卖了凑钱替他上下打点。我和老婆住进了一套普通的居室。连棚子都住过的我当然不觉得什么,老婆心理上却不能接受,虚荣,总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在这虚荣里,老婆渐渐的开始唠叨我,因为我的话越来越少,从来不愿意做些迎合上级领导的事,也从不愿意利用职权请领导吃饭。总之,所有可以令我高升的事,我从不去做,只是尽心尽力的坐在那张快破了的主任椅子上,做着我本分的事。

“你这样啊,连做职员都不合格了……”

“棉花糖” 说我这辈子也别想换位置了。而看似与人事无争的她却官运享通,由一个小小的职员逐渐的爬到了一个副局长的职位。

“老公——只要这次的‘政界工程’能顺利完成,老大一定会上去,那张位置就是我的了。”晚上老婆请我去吃西餐,暖暖的灯光和葡萄美酒在她脸上演绎着绚丽的色彩,豪情的话在她的嘴中依然是棉花糖般甜而粘。一年前,她在市委主管领导面前提出“打造我市工业航空母舰” 的想法,而由中层坐上了副局长的位置。通过一年的努力,今天终于完成了“航空母舰”的最后一项招标工作。

“下半年你过生我一定送套别墅给你。” 老婆的目光滑落在杯子的旖旎中

“你们招标总不会是暗箱操作吧?”我轻轻的握住她和声音一样缠绵的手指。

“你说呢?”她调皮的朝我眨下眼,

“那你……”耳边是熟悉的“我心依旧”的旋律,“要拿稳,不该拿的钱别拿。”

“放心吧,老公——我爱你……”

在我生日前几天,老婆说去拿别墅的钥匙,然后没有再回来。检察院让她去交待相关经济问题。

我没有别墅卖,我也不认识省委高级官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夜里祈祷:祈祷我的老婆能平安回来。那几夜我失眠着,睁眼闭眼想着的都是老婆,想着和她的相识,相伴,想着她如何照顾喝醉酒的我,为我洗脚洗脸;在小家伙离开我的那个礼拜,我高烧不醒,她就在病床前坐了七天,只到我醒来,抱着我哭着说陪我一辈子……

在那漆黑的夜晚,包裹着我灵魂的混凝土一点点的剥离着,我的久不能流淌的泪水洗刷着我久未沐浴的躯体。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思考的问题:我爱“棉花糖”,我爱我老婆!

“老公,我没事了,”半夜,我想着老婆,突然响起的电话里,她告诉我这个突然的消息:“快来接我,我在……”

我来到老婆说的地方,那是个宾馆。我被带到了一个房间。

碧蓝的天空犹如刚被水洗过般,携着半弯月亮,和星星一起点缀在暖暖的窗户上;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盛开在花瓶里,晕黄的灯光里飘扬着“我心依旧”的旋律。

“哥……”

海棠花般的脸庞,海棠花瓣的唇。

小家伙!

“哥,还记得这个房间么……”海棠花般的笑,海棠花般温柔在我胸前。

我轻轻的闭上眼,心底竟是轻轻的一声叹息。生活,真的是一个万花筒!

“我来接我老婆的……”我轻轻的说了一句话。小家伙倏的抬头,睁大她海棠花似的眼,盯了我半晌,又倏的回身,打开房间里的电脑,立刻,老婆出现在屏幕上,她正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焦急的来回踱着。老婆在想着我,老婆在等我接她回家!我的眼里突的涌满了泪水。

“哥,在这房间里,你无数次的说过你爱我……”

“小家伙,让我接我老婆回家吧。”

“哥?”小家伙的脸上的笑似乎被混凝土浇灌住,“你是不是担心她会纠缠你?我会让她离开你的。”在那凝固的微笑里,她打开门又关上门,然后从电脑里看到她走到了老婆面前。

焦急的老婆愕然的立定,望住小家伙。

“还记得你们工业园最后中标的公司吗?我就是你一直想见的、没有出现的幕后老板。”小家伙微笑着:“你帐户上的钱和那套别墅,都是我给的。”

“检察院里的检举信也是你写的?”老婆的肩膀微微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着,她的语气她的表情再也不是棉花糖,而像是一只雌性狮子面对另一只雌性狮子般,紧张、恐惧、提防、愤怒,“你想说什么?我认识你,我知道你的一切。”老婆高高的昂起她的头。

“你当然认识我,就像我认识你一样,”小家伙还想说什么,她的眼从摄像头上滑过,默默叹了口气:“我还是叫你嫂子吧,我们别争了。”老婆盯着小家伙,眼眶边的肌肉紧紧收缩着,“给你一千万,我要我哥。你可以考虑,不过每考虑一分钟我就减少十万。现在开始计时……”竞技场上的计时器“滴滴”的响着,“九百九十万……九百八十万……”老婆高高的看着小家伙,嘴角牵起一丝笑,我在心里轻轻叫着:老婆,我要你,无论我们多穷,你相信我,无论遇到什么,老婆,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九百五十万……”计时器以毫秒为单位在我的眼前闪动,老婆的头低了下来,嘴角的笑牵强着,我的汗满满的抹在额头,想开门冲出去,可是门从外面锁住了,我的心和我的手开始颤抖,狠命的撞击着墙壁,希望老婆能听见,希望能给她点力量。

“八百四十万……”小家伙的喉咙已嘶哑,艳丽的脸庞变得苍白,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把你送进检察院又弄出来,不希望明天再送你进去!”

老婆的面孔煞白,棉花糖般堆在了地上:“别数了……我求你,停下来吧!我需要钱,我不想坐牢……”

我颓然的和老婆一起瘫坐在地上,满脸的泪水和汗水,还有口水。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小家伙虚脱的坐在椅子上,两行泪从她的嘴角跌落在地。

“以后……好好爱他,男人……都是孩子……”老婆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

“其实,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小家伙闭着眼,轻轻的说:“如果不是你让你爸爸去上面,把我调到那个穷旮旯,我就不会遇到那个肮脏的有钱的老头,也不会去炒地皮挣到这么多钱,更不会发生今天的一切!”她张开眼,在摄像头里望着我说:“其实在那之前,我已经决定离开他……”

老婆半爬着打开门跑了。

小家伙站在我面前,像是一朵经历了暴风雨的海棠花。

“哥,我们走吧。”她挽起我的手

“小家伙,你还是让我一个人走吧。”我突然发现,我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我又能微笑了:“我不是你的归宿,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你到底需要什么……”

“你曾经说谢谢我让你成熟,其实,我也该谢谢你。你让我在自己的心灵里走进又走出,让我学会看待一切的存在与虚无。”我拿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我们不需要这个上帝,它只会压迫着我们的心灵,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上帝,那就是自己。”我轻轻的将另外一个十字架从她的脖子上解下,“小家伙,你是我永远的天使,认真的、开心的过好你的每一天。”

我试去她花瓣似的泪,放开她花瓣似的身体,淡然微笑着,走进黑黑的、不知道已经几点钟的夜里。

微冷的夜,微冷的风,我仰头望向那高高在星空的、承载了我和小家伙多少梦的房间,突然发现,这房间好像我经常梦见的上帝的墓穴!

只是不知道,上帝如今是在无聊的翻转着他的万花筒呢?还是在痛苦的呻吟:Help me!

但是我知道,我的微冷的躯体里的魂灵,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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