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To-morrow)

作者:【英】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一1924)

在海港小镇科尔布鲁克,汉格伯船长的名声并不好。他本是外乡人,去该地定居的动机,虽荒诞不经,却根本谈不上神秘。毕竟,当初,他很爱对人说起自己为何去外地。此外,汉格伯船长显然有点小钱,因为他买下一块地,雇人用黄砖匆匆盖起两栋难看的简陋小屋:一栋自住,一栋租给乔赛亚·卡尔维。瞎子卡尔维曾是造船工人,现已退休,因对家人专横跋扈而臭名昭著。

这两栋小屋有一栋共同的墙,前后院子分别以铁栅栏和木篱笆相隔。贝茜·卡尔维小姐理直气壮地在那道木篱笆上晾晒擦拭差距用的茶巾、蓝色的破旧衣服或围裙,仿佛这是他的正当权利。

“贝茜啊,我的孩子,这会使木头腐烂的。”每次撞见贝茜行使此项“特权”,汉格伯船长都会隔着木篱笆,和蔼地提醒。

贝茜个子高挑,而木篱笆低矮,所以她能将胳膊肘支到木篱笆上。其双手因刚洗了东西而变得通红,但小臂白皙且匀称。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房东,沉默中透着理解、期待与渴望。

“这会使木头腐烂的。”汉格伯船长重复了一遍,接着说,“我发现这是你唯一一个浪费而粗心的习惯。为什么不在后院拉一根晾衣绳呢?”

对此,卡尔维小姐不做任何回应,只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那边的狭小后院里,有几处以石块垒就、里面是黑土的小花坛。她抽空栽种的那些普通花儿,不知怎的,生机盎然,十分繁茂,仿佛长在热带。木篱笆另一侧,却杂草蔓生。挺拔而硬朗的汉格伯船长,经常从齐膝高的草丛中突然冒出来,从头到脚以一号厚篷帆布蔽体——用这种材料制衣,实在出人意外,而一有谁对此发表意见,他就嘟哝着回道:“暂时凑合一下。”那身行头的颜色和粗粝梆硬的质地,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犹如毛糙的花岗石雕像,矗立在荒芜已久、小得连像样的台球室都做不了的院子里。这尊“石像”身材魁梧;红色的脸庞仍显英俊,蓝色的独眼目光恍惚;胡子皓白而浓密,垂至腰间,而且自到科尔布鲁克至今,从未修剪过。

七年前的一天,汉格伯船长走进港湾附近的“新酒馆”,准备购买一盎司烟叶,恰逢当地有名的巧嘴,也是理发师,傲慢地坐在酒吧间。面对理发师以打趣的口吻招徕生意,汉格伯船长一本正经地回答:“下月吧。”最后,他自袖口掏出手帕,又从手帕边角摸出三枚面值半便士的硬币,付了账并随即离去。一等酒馆的门关闭,理发师便哈哈大笑。“不久,一老一少将胳膊挽着胳膊,一块儿溜达来我店里刮胡子。裁缝、理发师和蜡扦匠都将开始忙碌。科尔布鲁克必将重现往日盛景,绝错不了。以前,一直是‘下周’,现在变成了‘下月’;照此下去,说不定,很快就变成‘下个春天’。”

登时,理发师发现一个陌生人咧着嘴,正一脸茫然地笑着,在听自己说话,于是他边毫无顾忌地舒展双腿,边解释道:那怪老头汉格伯曾是沿海小商船的船长,现已退休,正在此地等儿子回来。那孩子很可能让父母赶出家门,然后跑去当水手,从此杳无音信。这些年中,说不定早已葬身海底。三年前,那老头急匆匆赶来科尔布鲁克:穿一身黑色细平布衣服(当时刚没了老伴),迫不及待地跳下火车三等吸烟车厢,仿佛魔鬼就在身后追赶似的。他之所以来,仅仅是因为一封信。不过,那信很可能是恶作剧。有爱开玩笑的家伙写信告诉他:据传,一位名字相似的水手正在科尔布鲁克或附近,与某个姑娘鬼混。“很可笑,对吧?”此前,那老兄一直通过伦敦各家报纸发布寻找哈里·汉格伯的启事,称对提供任何可信线索者,都会给予酬金。继而,理发师以嘲讽的口吻,兴致勃勃地描述:有人目睹那个身着丧服的外乡老头,或坐运货马车,或步行,遍访周围的乡村;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心事;走进方圆数英里内的每一家旅店和酒馆;当路拦下行人询问;甚至查看几乎每一条沟渠。刚开始,他满怀期待,无比兴奋,后来全凭意念苦苦坚持,行动变得越来越缓慢。而且,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儿子究竟长什么样。曾有两名水手离开一艘木材运输船,估计其中之一便是他儿子。有人看到该水手在追求某个姑娘。可根据那老头的描述,他儿子只有十四岁上下,是“一个看起来既聪明又有冲劲的男孩”。对此,听者往往一笑置之。此时,他会困惑地摸摸自己额头,接着面带愠色,逃之夭夭。自然,那老头没找到任何人,哪怕只是影子——至少,从未打探到任何可靠的消息。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待在科尔布鲁克不走。

“也许是因为找儿子未果的打击,加上刚没了老伴,他终于疯了。”理发师做出论断——说话时的神态,俨然一位心理学大师。一段时间以后,那老头不再积极寻找。他儿子显然已离开科尔布鲁克。但那老头住了下来,打算就在此地等。至少有过一次,他儿子曾选择来科尔布鲁克,而不是回家乡。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似乎认为,一定存在什么巨大的诱惑,而这诱惑会让他儿子再次回到科尔布鲁克。

“哈,哈,哈!哎呀,当然会来科尔布鲁克。除此以外,还能去哪儿呢?英国虽大,但所有失踪已久的儿子只会选择来科尔布鲁克。于是,他卖掉在科尔切斯特的老宅,来到这里。嗨,他绝对疯了,毫无疑问。要是我的哪个孩子离家出走,我绝不会发疯。我可有八个孩子呢。”在声震酒吧间的大笑中,理发师神气地夸耀自己意志坚强。

不过,奇怪的是,这种疯症似乎具有传染性,理发师坦言——听其口吻,俨然一位聪慧过人的智者。比方说,其理发店位于港湾附近,每逢水手上门理发或刮胡子,假如是一张陌生面孔,他会立即情不自禁地想:“说不定,这人就是汉格伯老头的儿子!”说完,理发师哈哈大笑,以示自嘲。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疯症,一度席卷整个海港小镇。对此,理发师记忆犹新。不过,他对那老兄仍抱有希望,相信能用一系列审慎的玩笑,治愈对方。而且,他一直在密切监控治疗的进展。下周——下月——明年!等那老船长把幻想儿子回来的时间推迟至明年,过不了多久,他将再也不会提及此事。对于别的事情,那老船长神志十分清楚,所以在这件事上,也一定会恢复理智。对此,理发师满怀信心。

理发师从未遭到反驳。自那以后,他的头发逐渐斑白,而汉格伯船长的胡子更是变得皓白而浓密,垂至腰间,同时天天身穿用一号厚篷帆布缝制的衣服。汉格伯船长亲手用浸过柏油的麻线,秘密缝制了那身行头,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突然穿着那身行头出门。要知道,就在前一晚,有人看到他回家时还穿着之前的细平布丧服。汉格伯船长的这次亮相,在镇中心大街引起了轰动。众店主全部走到店门边,街上居民也纷纷抓起帽子,跑出家门。看到这番情景,汉格伯船长自己反倒大吃一惊,接着开始害怕。不过,面对好奇之人的询问,他一概惊恐而含糊地回答:“暂时凑合一下。”

当时的轰动,早已无人记得。连汉格伯船长本人,大家即便没有遗忘,也已不再理睬。这是习以为常的后果,就像谁也不会留意太阳,除非太阳把人晒得受不了。汉格伯船长的动作,瞧不出丝毫年老体衰的迹象:穿那身帆布行头的他,走起路来,四肢直挺,模样奇特而惹眼;只有目光显得比过去更加恍惚、鬼祟。不过,他举手投足间完全没了当初的兴奋与机警,而是变得困惑且羞怯,似乎在怀疑自己身上出现了有失体面、令人尴尬的怪癖,却又始终无法弄清究竟哪里不对劲。

现在,汉格伯船长不愿再与镇上居民搭话。在生活上,他得了铁公鸡、守财奴的恶名:在店里买什么东西,总要懊悔地嘟哝一阵;犹豫半天,才舍得买一点不好的边角肉。此外,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的那身行头。一切正如理发师所料。在别人看来,汉格伯船长的病已经痊愈,即不再抱有希望。唯有贝茜·卡尔维小姐知道,汉格伯船长之所以绝口不提等儿子回来的事,是因为在他的幻想中,那个时间已不再是“下周”“下月”甚或“明年”,而是“明天”。

在没有别人的前院或后院相遇时,汉格伯船长总和贝茜搭话,说话过程中不仅如慈父般语重心长,而且通情达理,尽管难免自以为是,还有点武断。他俩相识,出于毫无保留的信任——表现为汉格伯船长不时满怀关爱地冲对方眨眼睛。渐渐地,贝茜开始有些期待汉格伯船长的这一举动。起初,她对此很不安,认为这个可怜的家伙疯了;后来往往一笑置之,因为对方全无恶意;如今会不由得感到快乐却又不愿相信,并微微脸红。汉格伯船长眨眼睛,毫无猥亵的意味。那张瘦削的红脸,配上高挺的鹰钩鼻,显得气宇不凡,尤其是在与贝茜说话时。因为此时,他的目光会变得更加坚定而睿智。这男人虽胡子皓白,却英俊、硬朗、挺拔、干练,使你不会留意他的年纪。他声称,其儿子打出生就长得非常像自己,和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明年七月,哈里就三十一岁了,汉格伯船长说。正该找个明事理、重家庭的好姑娘结婚。哈里这孩子很有冲劲。有冲劲的丈夫最好管束。至于那些没什么能力的软蛋,你可能觉得在他们嘴里连黄油都不会融化,但其实他们才会让女人过得非常悲惨。另外,没什么能比得上自己的家——有炉火取暖、有结实屋顶的家。有了家,管它什么天气,你都不用被迫离开温暖的被窝。“对吧,亲爱的孩子?”

有一类水手所干的行当,是在看得见陆地的沿海活动。汉格伯船长便是其中之一。其父是农民,子女众多,后来破了产,于是匆匆送他去给某位海滨小商船的船长做学徒。从此,他在海滨度过了整个水手生涯。那种日子,对汉格伯船长而言,刚开始绝非易事:他从未喜欢过海上的漂泊,反而逐渐迷恋陆地、陆地上数不清的房屋和千家万户聚在炉边烤火的平静生活。许多水手基于理性考虑,不喜欢航海,并直言不讳,而汉格伯船长不喜欢航海,却是出于个人情感,且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仿佛对安稳生活的渴慕,是他家代代相传的基因。

“世人不知道,让儿子去海上讨生活,就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汉格伯船长对贝茜解释,“与其那样做,还不如立即送他们去坐牢呢。”他决不信,有谁能适应航海生活。相反,年纪越大,就会越感到厌倦。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行当?入了行,竟大半时间都回不成家?一旦出海,便完全无法了解家里的情况。有人可能认为,汉格伯船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厌倦了远洋航行。其实,就算他水手生涯最长的一次航行,也仅仅持续了两周,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抛锚停泊,躲避恶劣天气。在他妻子从自己叔叔那里继承一所房子和足够维持生计的钱财后(该叔叔生前做煤炭生意赚了一些钱,但打了一辈子光棍),他立即辞去东海岸某运煤船船长职务,并为此感到庆幸,犹如从古罗马舰队眼皮底下死里逃生一般。干了那么多年水手,汉格伯船长看不见英国的日子,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从未在深度超过六百英尺的深海航行,而且经常吹嘘的其中一句话,便是“我从没离开陆地超过八十英寻”。

上述这一切,贝茜·卡尔维并非首次听闻。在他们父女租住的小屋前,有一株低矮的白蜡树。夏日午后,她常常搬出椅子,坐在树底草坪上,做针线活儿。此刻,汉格伯船长总会穿着那身帆布行头,拄着铁锹。他天天在自己前院的空地挖土,每年都要把那块空地反复翻整多遍,但“暂时”——他的原话——什么也不种。

对贝茜·卡尔维,汉格伯船长会说得更加明确:“等明天我们的哈里回来再种。”这充满希望的套话,只能唤起贝茜的些许同情,因为她已听那位满怀希望的老人重复过无数遍了。

一切都如这般再三拖延,一切都是为明天而做的准备。汉格伯船长攒了满满一箱品种众多、小袋分装的花籽,以备在前院播种。“选种什么花,他肯定会听取你的意见,亲爱的孩子。”汉格伯船长隔着铁栅栏,向贝茜暗示。

贝茜小姐对此也已听过无数遍,所以仍埋头做针线活儿,不予理睬。不过,她偶尔也会起身,放下手中的活儿,缓步踱向铁栅栏。这些善意的疯话,透着某种魔力。汉格伯船长认定,儿子一旦回来,就不会再走,因为此处有个为其准备好一切的家。多年来,汉格伯船长自住的小屋逐渐塞满各种各样的家具。贝茜想象,那些家具都是崭新的,清漆完好,而且重叠堆放,如在仓库。其中,可能有几张裹着粗麻布的桌子,几捆卷成圆筒状的地毯——又粗又直,好像断柱。此外,在窗帘紧闭、一片昏暗的屋内,某些家具的白色大理石表面可能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汉格伯船长每次都向贝茜详细描述购置的家具,仿佛那些也是她的合法财产。过了明天,他还要打理其杂草蔓生的后院,并浇注混凝土……

“我们不妨把木篱笆拆了。这样,你就可以拉一条晾衣绳,又绝不会碰到你的那些花儿。”汉格伯船长说着,眨了眨眼。贝茜不由得微微脸红。

贝茜心地善良,所以汉格伯船长才会对她说些疯言疯语。但这些疯话并非全是无稽之谈。万一哪天,他儿子回来了,该怎么办?但贝茜甚至不太确定,汉格伯船长是否真有儿子。就算真有儿子,那人也已久无音信。汉格伯船长说着,说着,可能变得非常激动。为使他恢复平静,贝茜会假装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并微微笑一笑,以减轻心中内疚。

唯有一次,贝茜出于同情,试着对那个注定破灭的希望表达了些许疑虑,结果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只见汉格伯船长顿时露出既万分惊恐又不敢相信的神色,犹如目睹天空开裂。

“你——你——他不会淹死的!”

在贝茜看来,汉格伯船长平时没别人想的那么不正常,但那一刻,她觉得后者即将彻底发疯。不过,随着失控的情绪逐渐平复,汉格伯船长变得如慈父般和蔼可亲,而且极为谦恭。

“别担心,亲爱的孩子。”汉格伯船长带着一丝狡黠说,“大海无法留住他。他也不属于大海。我们汉格伯家,世世代代,从没出过属于大海的人。瞧瞧我——并未淹死在海里。再说,他压根儿不是水手。而如果不是水手,必定会回来。没有什么——”

汉格伯船长的眼神开始变得恍惚。

“——阻碍他明天回来。”

贝茜再未对汉格伯船长的希望表达过任何疑虑,以免他当场发疯。汉格伯船长完全信赖贝茜,认为她是全镇唯一明事理的人,还会当她的面,毫不掩饰地庆幸给儿子物色了这样一个头脑清楚的好妻子。曾有一次,汉格伯船长在气头上向贝茜吐露,镇上其他人脑子都不正常,绝错不了。他们瞧你的眼神、对你说话的口气,暴露无遗!这里的人,从未有谁与自己合得来。他不喜欢他们。显而易见,要不是儿子非常喜欢科尔布鲁克,他决不会离开家乡。

贝茜不做任何反驳,只是默默地站在木篱笆旁,一边耐心听汉格伯船长诉说,一边低垂眉眼,用钩针编织着什么。她面色煞白,脸红起来并不明显;浓密的红褐色头发,胡乱盘在头顶——她父亲的头发就呈橘红色,而且非常红。

贝茜身材丰满,面色总是显得疲倦而没有精神。每逢汉格伯船长大谈有个家是多么必要且应当、在自家炉边烤火又是多么幸福,她只是动动嘴唇,报以微微一笑。在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只能守在家里,伺候父亲,这便是家给予她的全部“幸福”。

从楼上窗户会传来犹如野兽发出的咆哮,打断他俩的谈话。一听到那声音,贝茜立即开始收拾手中的编织或针线活儿,但丝毫不显慌张。与此同时,呼喊她名字的咆哮仍在继续。如果恰巧有渔夫在路对面海堤上溜达,他们便会纷纷扭头,望向那两栋小屋。收起手中的活儿后,贝茜慢悠悠地走进自家前门。过了片刻,他们父女租住的小屋便陷入一片沉寂。不久,她再次现身: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引领其走出门来。那男人肥硕而笨拙,活像河马,而且脸色极其阴沉。

那男人已丧偶,曾是造船工人;多年前,正当事业蒸蒸日上时,突然双目失明。他对待女儿的态度,就像眼睛无法治愈全都怪女儿似的。有人曾听到那鳏夫仿佛出于对上帝的藐视,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对失明毫不在乎,因为赚的钱,足够天天早餐吃火腿煎蛋。他为能过这样的生活而感谢上帝,但听其口气,更像恶魔在诅咒。

汉格伯船长极不喜欢这位租客,所以曾对贝茜小姐说:“他是个毫不节约的家伙,亲爱的孩子。”

那天,贝茜在赶着织完给父亲穿的袜子。在其父看来,做女红是女儿的本分,但贝茜讨厌编织。由于正织到后跟部分,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织针。

“当然,他没有儿子需要供养。”汉格伯船长怅然若失,继续说,“女儿需要的东西,自然没那么多,唔——唔。她们也不会离家出走,亲爱的孩子。”

“是的。”贝茜平静地附和。

汉格伯船长站在翻土后形成的土堆中间,咯咯地笑。他穿着那身古怪的帆布行头,配上饱经风霜的面孔和尼普顿那样的长须,活像一位遭贬下凡、拿三叉戟换了铁锹的海神。

“他肯定认为,对你多少已尽了抚养的义务。这正是生女儿的最大好处。丈夫……”汉格伯船长眨了眨眼。专心织袜子的贝茜小姐,不由得微微脸红。

“贝茜!我的帽子!”卡尔维老头突然吼道。此前,他一直坐在树下,沉默不语,纹丝不动,酷似一尊神像——象征的是某种极为骇人的迷信。他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大声咆哮:喊女儿,吼女儿,偶尔还骂女儿,而且尽用恶毒的词。贝茜的应对方法,是决不搭话。其父会不停地大吼大叫,直至得到回应:贝茜摇动他的胳膊,或把烟斗咬嘴插入他齿间。身为盲人还抽烟,真是少见。感觉帽子落到头顶,卡尔维老头立即停止吼叫。等女儿扶他起身后,两人便一块儿走出院子大门。

卡尔维老头把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女儿胳膊上。他俩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走,看起来就像是贝茜为了给自己赎罪,拖着那具虚弱、肥硕的躯体,负重而行。通常,他俩一出院子便横穿门前小路——两栋小屋坐落在港湾附近的野地里,门前有条小路通往两百码外的大街尽头。过了很久,仍能望见那对父女的身影,尽管瞧不出他俩正沿着通往海堤顶部的木台阶,费力地拾级而上。这条海堤沿英吉利海峡而修,东西横亘,犹如一段废弃已久、在人类记忆中从无列车驶过的铁路路堤。健壮的渔夫会成群结队,从天际冒出来,往前走一走,接着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矮,直至慢慢消失。一张张棕色渔网,平铺在杂草蔓生的堤坡上,酷似巨大的蛛网。来到大街尽头的镇上居民,抬眼望见那蹒跚而缓慢的步伐,立即便能认出卡尔维父女。在两栋小屋周围闲荡的汉格伯船长,经常抬头眺望,看看那对散步的父女走到哪儿了。

汉格伯船长仍在每逢周日出版的各家报纸发布寻找哈里·汉格伯的启事。他一方面告诉贝茜,这些报纸的读者,遍布全世界各个国家与地区;一方面却似乎认为,儿子就在英国,离科尔布鲁克非常近,“明天”肯定会到来。对于汉格伯船长的后一念头,贝茜并未直截了当地发表意见,而是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每周浪费两先令六便士,发布寻人启事,汉格伯船长还不如把那些钱用于自己身上。她还称,自己不知道汉格伯船长靠什么为生。听了贝茜的话,汉格伯船长会陷入苦思,并沮丧好一会儿。“别人都这么做。”他辩解。而且,每家报纸都设有一栏,专用于刊登寻找失踪亲属的启事。他会取来报纸,向贝茜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多年来,他们夫妇一直在各家报纸发布寻人启事。可惜,他妻子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她头天刚下葬,第二天就从科尔布鲁克传来了消息。要不是那么没耐心,她可能这会儿也在这里,而且顶多再等一天,就能见到儿子。“你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亲爱的孩子。”

“有时候,我对您真的失去了耐心。”贝茜会说。

汉格伯船长虽仍在各家报纸发布寻找儿子的启事,但对提供线索者,已不再给予任何酬金。因为,出于神志错乱之人自以为理智、实则糊涂的逻辑,他坚信以下这点是明摆着的,即自己已获得通过该途径所能获得的一切线索。他还想了解什么呢?儿子肯定会来科尔布鲁克。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卡尔维小姐夸其明智,令汉格伯船长大为宽慰。在他看来,贝茜不仅肯定了他那个已成痴心妄想的希望,而且也赞同他的判断——这判断使他看不见事实真相与其他可能,恰如另一栋小屋里的另一名老人,因另一种疾病而双目失明,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光明与美好。

尽管如此,只要认为自己受到任何怀疑,汉格伯船长都会激动得直抽搐,并用恶毒的眼神斜睨对方:例如,向他表达赞成时口气冷淡,甚或仅仅未留意他那些计划的进展——那些计划的目的,是做好关于家庭生活的各项准备,以便儿子回来后,与儿子、儿媳共叙天伦之乐。他还会把铁锹猛地往地里一插,然后在旁边走过来,走过去。每逢此时,贝茜小姐都认为汉格伯船长在使性子,她便会用食指指着他,以示责备。汉格伯船长见状,会气冲冲地远离贝茜。但等贝茜再次来到屋外,他会用眼角余光偷瞥对方,以求发现丝毫表示鼓励的暗示,好走近铁栅栏,恢复两人之间父亲对女儿、长辈对晚辈的关系。

他俩虽相熟已有几年,但每次都隔着木篱笆或铁栅栏交谈。汉格伯船长经常告诉贝茜,自己为将来一家人生活而积攒的各种家当是多么豪华,但从未邀请贝茜过去瞧一瞧。除了哈里,谁也不能先瞧。事实上,从无别人进过汉格伯船长自住的小屋。此外,汉格伯船长不仅自己做所有家务,而且偶尔去镇上买了什么家用小物件,总是揣在帆布外套里,匆匆穿过前院,偷偷带进屋,唯恐别人先于儿子瞧见。从屋里出来后,他会为自己辩解:“不过是一只小烧水壶,亲爱的孩子。”

假如不是家务干到筋疲力尽,或不堪其父烦扰,贝茜会微微红着脸,冲汉格伯船长笑一笑,说:“没关系,汉格伯船长。我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

“唔,亲爱的孩子,你不用等很久了。”汉格伯船长会如此回应,并突然变得羞怯。他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早就在怀疑哪里不对劲。

每逢周一,贝茜会隔着铁栅栏,把房租递给汉格伯船长。他会贪婪地一把抓过那些先令。汉格伯船长极不情愿把钱用于必要的生活花销,哪怕仅仅一便士,而且每当告别贝茜去买东西,一到大街上,立即就像换了个人。离开贝茜的同情与鼓励,他觉得自己完全暴露于各种危险之中,所以总是肩膀贴着墙壁,沿街边行走,还认为遇到的人都很可疑。但其实,到了那会儿,就连镇上的孩童都不再追着他大呼小叫,而商店店主接待他时,也往往一言不发。汉格伯船长对自己的衣着尤为敏感:假如有谁提起,哪怕极其委婉,也会令他大感困惑和惊恐,仿佛听到什么毫无道理、匪夷所思之事。

秋天,每逢下起滂沱大雨,硕大的雨滴吧嗒吧嗒,直打在汉格伯船长那身帆布行头上。那身行头湿透后,变得几乎如铁皮般坚硬,而且雨水顺着其表面各处不断往下流淌。假如天气过于恶劣,汉格伯船长只能被迫躲在狭小的门廊下,紧贴屋门而立,眼巴巴地望着插于前院中间的铁锹。整个前院,到处挖了又挖,随着季节推移,逐渐变成一片泥淖。当地面完全冻住,他会变得忧心忡忡。哈里要是见了,会说什么呢?从另一栋小屋紧闭的窗户,不时隐隐传来卡尔维老头在屋里使唤贝茜的咆哮。由于每年这个时节,与贝茜见面的机会大为减少,汉格伯船长就对卡尔维老头的咆哮感到极为恼怒。

“那个毫不节约的家伙,为什么不给你请个用人呢?”汉格伯船长没好气地问贝茜。那天下午挺暖和,贝茜往头上随便搭了样东西,跑出来活动活动。

“我不知道。”贝茜疲惫地回答,并望向别处,眼神里全无期待。她脸色苍白,眼皮耷拉,灰色的眼睛下方总是带着两抹阴影。给人的感觉,她似乎看不到自己的人生会出现任何改变,或存在一个尽头。

“等到结婚,就好了,亲爱的孩子。”贝茜唯一的朋友边缓步走近铁栅栏,边说,“哈里会给你请一个的。”

汉格伯船长盲目乐观的疯症,在绝望的贝茜看来,是对自己赤裸裸的嘲弄。她一时激愤难当,忍不住要当场破口大骂,但最后只是像面对正常人那样自嘲道:“哎呀,汉格伯船长,说不定您儿子连瞧都不想瞧我一眼。”

汉格伯船长把脑袋往后一仰,通过喉咙,沙哑而做作地嘎嘎大笑,以示愤怒。

“什么!那小子?对方圆几英里内唯一明事理的姑娘,连瞧都不想瞧一眼?你认为,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什么?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好了。明天就能见分晓。我很快就将——”

“贝茜!贝茜!贝茜!”卡尔维老头在屋里咆哮,“贝茜!我的烟斗!”那个肥硕的瞎子,懒惰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他决不抬一抬手,自己拿女儿事先在他手肘边精心备下的东西;决不动一动腿或胳膊;决不自己从椅子上起身;虽然完全能在客厅自由穿梭,犹如双目并未失明一般,但不将女儿唤至身旁,并将肥硕躯体的全部重量压到女儿肩上,决不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此外,决不自己吃一口东西,只等女儿去喂。失明确实带来不便,但卡尔维老头故意表现得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好尽可能地奴役女儿。黄昏中,贝茜紧咬牙关,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缓步回屋。

汉格伯船长走回铁锹所插之处。从卡尔维父女租住的小屋,不再传出咆哮声。没过一会儿,那栋小屋楼下客厅的窗户里亮起灯光。有个男人迈着坚定而从容的步伐,从大街尽头走来。打两栋小屋前经过时,他似乎瞧见了汉格伯船长,于是又折回来一两步。西边的天空,尚留一抹冷冰冰的白光。来人趴在院子大门上,显得饶有兴趣。

“你一定就是汉格伯船长吧。”那人从容且胸有成竹地说。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老人大吃一惊,随即原地转了个身,同时顺手从土里拔出铁锹。

“是的,我就是。”老人紧张地回答。

对方边冲老人微笑,边缓缓道:“你一直在报纸上发布寻找儿子的启事,对吧?”

“我儿子哈里,”汉格伯船长嘟哝着,暂时放下戒备,但仅此一次,“他明天就会回家。”

“他会回家才怪!”陌生人既非常惊讶又不以为然地高呼,并用几乎相同的语气继续道,“瞧你留的胡子,都赶上圣诞老人了!”

汉格伯船长缓缓地朝院子大门走了几步,然后拄着铁锹而立,同时身子在铁锹上方微微前倾。“走开。”他说话的语气既愤恨又羞怯,因为一直以来,他生怕遭人嘲笑。无论处于何种精神状态的人,哪怕神志错乱的疯子,皆有自尊。自尊是其保持内心平静的基础;一旦自尊受挫,便会导致不悦。另外,汉格伯船长对生活已形成一系列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别人的大笑令他对这些观念心生怀疑,并因此感到痛苦。没错,看到别人冲自己大笑,非常可恶。那是在暗示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劲呢?他弄不明白。显而易见,那陌生人正在咧嘴大笑——特意上门来这么做。在各条街上,遇到别人冲自己大笑,汉格伯船长也非常不悦,但从未如此愤怒。

陌生人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差点让铁锹劈成两半,严肃地回道:“我站在这里,不算擅闯私宅,对吧?我认为,你得到的消息有误。要不让我进去再说?”

“让你进来?!”汉格伯船长嘟哝道,言语中透着无法形容的恐惧。

“我可以提供一些关于你儿子的真实情况——最新的独家消息,如果你想听的话?”

“不想听!”汉格伯船长嚷着,开始极为激动地走过来,走过去,接着又扛起铁锹,并用另一条胳膊比画各种动作。“这个咧嘴大笑的家伙,说我得到的消息有误。我知道的消息,比你多。我早就知道了所有想要知道的消息。几年前就知道了!几年前!几年前!我不再需要任何消息,只需等待明天到来。让你进来——等着吧!哈里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此时,另一栋小屋楼下客厅的窗户映出贝茜·卡尔维的黑色人影。接着,伴随开门的声响,那人影从小屋前面飞掠而出:全身漆黑,头上却搭着什么白色的东西。突然听见外面这两人的说话声,屋里的贝茜激动得瞠目结舌。

汉格伯船长看上去,活像慌不择路、企图逃离牢笼的困兽。他在一片泥潭里嘎吱嘎吱地乱走——这片泥潭正是他辛勤劳动的结果;在毁坏的草坪上让坑坑洼洼绊得踉踉跄跄;还像瞎子似的乱跑,完全不顾是否撞到铁栅栏。

“喂,冷静一点!”陌生人边说,边慎重地把胳膊伸过院子大门,拽住汉格伯船长的衣袖。“有人想找到并诈骗你。嗬!你身上穿的什么东西啊?还真是厚篷帆布!”那人哈哈大笑,接着道,“哎呀,你果然是怪人!”

汉格伯船长猛地从对方手中挣脱,然后边羞怯地向后退缩,边用颓丧的语气嘟哝:“暂时凑合一下。”

“他怎么回事啊?”陌生人以解释的口吻,极其亲昵、慢条斯理地对贝茜说,“我不是故意要惊吓这老家伙的。”接着,陌生人压低声音,仿佛在和相熟多年的故友说悄悄话。“我顺道拐进一家理发店,花两便士,刮了胡子。店里那些人告诉我,他有点古怪。其实,这老家伙一辈子都是怪人。”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衣着,汉格伯船长羞怯之下,带着铁锹,躲进屋里。冷不防响起重重的关门声,令站在院子大门处的另外两人大吃一惊。紧接着,他俩相继听到闩门闩的碰撞声、锁门锁的吧嗒声和咯咯的大笑声——这装腔作势的笑声在屋里回荡不止。

“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他的。”沉默了片刻,陌生人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并未完全发疯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为离家出走的儿子感到担忧。”贝茜以抱歉的口吻,低声回答。

“唔,我就是他儿子。”

“哈里!”贝茜不由得惊呼,但随即紧紧地闭住嘴。

“知道我的名字?和这老家伙是朋友,嗯?”

“他是我们的房东。”贝茜伸手抓住铁栅栏,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两栋兔笼似的小破屋都是他的,对吧?”小汉格伯不屑地说,“能让他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些东西。明天要来的那小子是谁,你能告诉我吗?你对此肯定有所了解。我告诉你,这老家伙遇到了诈骗——绝错不了。”

贝茜一时沉默不语。她完全不知如何回答,惊愕地愣在原地:自知必须做出解释,却不可能也惧怕那么做,因为如果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似乎难免会让对方觉得,她也是疯子。

“唉——真对不起。”贝茜嗫嚅道。

“怎么回事?”小汉格伯平静地说,“别担心,我不会不高兴。另一个小子才会不高兴,因为事情的结果将完全出乎他意料。我对这事一点也不在乎。不过,明天,等那小子露面,将有好戏上演。我不是为这老家伙着想,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等着瞧吧,我会痛揍那骗子,不管他是谁!”

说话过程中,小汉格伯朝贝茜走近了一些。两人隔着铁栅栏而立,男的比女的高出不少。小汉格伯瞥了眼贝茜的双手,感觉她在颤抖,并突然想到:也许,明天算计他父亲的小把戏,眼前这女人也有份。幸亏自己及时赶到,使骗子的诡计无法得逞。想到这,他不免感到一阵得意——嘲笑骗子的诡计实在拙劣,轻而易举就让自己挫败。但有生以来,无论女人耍什么花招,他一直对她们极为宽容。再说,眼前这女人确实颤抖得厉害,连头上的围巾都已滑落。“可怜的女人!”小汉格伯心想,“别管另一个小子了。他明天不一定会来。可我自己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在院子门口一直晃悠到明天早上吧。”

贝茜突然喊道:“是你——他等的是你!明天要来的那个人是你!”

小汉格伯木然地嘟哝道:“啊!是我!”接着,两人似乎同时停止了呼吸。看起来,小汉格伯正在琢磨听到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明白。我没给他写过信什么的。我朋友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然后告诉了我——就在今天早晨……嗯?什么?”他说话时并不气恼,但显得非常困惑。

小汉格伯低下头,把耳朵凑向贝茜,听她轻声而飞快地说了一些话。听的过程中,他不时嘟哝着回以“是的”“原来如此”。“可为什么今天不行呢?”最后,他问。

“你没懂我的意思!”贝茜不耐烦地叫道。西边,云层底下那抹明亮的白光已逐渐消失。小汉格伯再次微微低头,以便听得更清楚。这对男女——一个喃喃低语,一个侧耳倾听——完全消失在重重夜幕中。唯一隐约可见的是,两张脸亲昵地挨在一块儿,仿佛他俩正偷偷幽会,相互温存。

小汉格伯挺直肩膀。一顶宽檐帽的黑影,随随便便地搭在他头上。“很可笑,对吧?”小汉格伯对贝茜说,“明天?哈,哈!从没听说过这种事。看起来,永远都会是明天,绝不可能是今天。”

贝茜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而你一直纵容他抱着这个可笑的念头。”小汉格伯说。

“我从不反驳他。”

“为什么不?”

“我为什么要反驳?”贝茜辩解,“那只会使他痛苦。他可能会丧失理智的。”

“他还有理智!”小汉格伯嘟哝道。接着,他听到贝茜短促而紧张地笑了笑。

“我不反驳,造成什么危害了吗?难道要我和这位可怜的老人吵架吗?我更愿意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是的,是的。”精明的小汉格伯略作沉思,接着说,“我估计,这老家伙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你哄得相信了。你心肠可真软。”

黑暗中,贝茜紧张地提起双手。“他的话可能是真的。确实是真的。那一天确实到来了。今天就是。今天就是我们一直等待的‘明天’。”

贝茜说完,深吸一口气。小汉格伯和气地说:“是啊,结果却不让人进门。我不在乎是否……你觉得,能说服他和我相认……嗯?什么……你能说服他?你说要一星期?唔,也许你是能说服他,可在这无聊透顶的地方,你觉得我能待住一星期吗?我待不住!我希望要么拼命干活,要么恣意玩乐,再要么去比整个英国还要广阔的地方闯荡。不过,我曾来过这里一回,而且待了一个多星期。当时,这老家伙在报纸上发布寻找我的启事。有个和我在一块儿的朋友想出一个主意:写封信,胡说八道地扯上一大通,骗他几英镑。不过,那个玩笑并未得逞。因为我们不得不离开了——那回,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但这回,有个朋友正在伦敦等我,再说……”

贝茜·卡尔维的呼吸变得急促。

“要是我去敲门,会怎么样?”小汉格伯问。

“去试一下吧。”贝茜回道。

汉格伯船长所住小屋的院子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小汉格伯的人影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接着驻足,再次从喉咙发出低沉的笑声——与老汉格伯的笑声很像,只不过更加温柔、悦耳。贝茜听了,顿感如梦初醒,心神荡漾。

“他不爱闹腾吧?我担心不得不控制住他。大伙总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他是有史以来最温和的人。”贝茜插嘴道。

“你要是见过他挥舞粗硬的皮鞭,一路追打我到楼上,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小汉格伯说,“整整十六年来,我一直没忘记这件事。”

小汉格伯说完,又一次发出低沉、悦耳的笑声。贝茜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蔓延到脚底。随着门环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喂,爸!开门。我是哈里,真的。快开门!我提前一天回家了。”

小屋楼上的一扇窗户咔嗒咔嗒地拉了起来。

“一个咧嘴大笑、自称有最新消息的家伙。”从黑乎乎的高处传来汉格伯船长的声音,“别和他扯上任何瓜葛。这会毁了一切的。”

贝茜听到小汉格伯喊了声“喂,爸”,又听到哐当一响。接着,小屋楼上的窗户咔嗒咔嗒地拉下了;与此同时,小汉格伯再次站在贝茜面前。

“和过去一模一样。那会儿,他差点把我活活打死,以阻止我离开家;这会儿,我回来了,他又照着我的脑袋扔下该死的铁锹,不让我进门。那该死的铁锹擦伤了我的肩膀。”

贝茜不由得一阵哆嗦。

“我不在乎。”小汉格伯接着说,“只是我身上最后几先令用来买了火车票,最后两便士又用来刮了胡子——出于对老家伙的尊敬。”

“你真是哈里·汉格伯?”贝茜立刻问,“你能证明吗?”

“我能证明吗?除了我,还有谁能证明?”小汉格伯乐呵呵地说,“用什么证明?我要证明什么?在全世界各个角落,也许英国除外,你都能找到记得我是哈里·汉格伯的人——找到记得我是哈里·汉格伯的女人,可能性更大。我比世上任何活着的人更像哈里·汉格伯。我能当即向你证明,要是你让我走进你家院子的话。”

“进来吧。”贝茜说。

于是,小汉格伯进了卡尔维父女所租小屋的前院。他魁梧的人影,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贝茜转身背对楼下客厅的窗户,一面等待,一面盯着不断逼近的模糊人影——那人影最真实之处,莫过于其脚步声。窗户透出的灯光中,出现一顶歪戴的帽子、半边势要撞破夜幕的强壮肩膀、一条从黑暗中迈出的腿。小汉格伯突然转身并站定,然后面朝贝茜背后亮着灯光的客厅窗户,边左右摆动脑袋,边自顾自轻声发笑。

“稍微想象一下,要是把老家伙的胡子粘到我的下巴,会是什么样。喂?快说话呀。我打小就长得非常像他,和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的确。”贝茜低声嗫嚅道。

“不过,我俩也就外表长得像罢了。他一直都是你们这种恋家的人。哎呀,我至今仍记得,每逢要离开家去南希尔兹运煤的前三天,他就会整日愁眉苦脸。当时,他持有煤气厂发的长期执照。你可能以为,他是去远洋捕鲸,一走三年多。哈,哈!完全不是。就离家十天而已。‘海上飞掠者’是一艘不错的船。名字不赖,对吧?那艘船属于我妈的叔叔……”

小汉格伯突然转变话题,压低声音问:“我妈怎么没的,他对你提过吗?”

“提过。”贝茜小姐伤感地回答,“说是因为不够耐心。”

小汉格伯沉默片刻,接着粗鲁地说:“他俩生怕我变成一个坏人,结果反而逼得我离家出走。我妈喋喋不休地指责我游手好闲,而这老家伙说,宁可把我杀掉,也不允许我去当水手。哎呀,当时看起来,他可能真会那么做,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有时,我觉得自己投错了胎,不该出生在那个同是兔笼似的家。”

“那你本该出生在什么地方,才算投对胎呢?”贝茜不屑地打断小汉格伯。

“我本该在狂风大作的夜晚,出生于旷野之中、海滩之上。”小汉格伯倒豆子般飞快地回答,接着若有所思地缓缓道,“他俩以前就是怪人,真的。过了这么多年,这老家伙丝毫没变,对吧?该死的铁锹——听!谁在大吼大叫啊?‘贝茜,贝茜。’从你住的那栋房子传出来的。”

“那是在喊我。”贝茜漠不关心地说。

小汉格伯往旁边挪了挪,离开窗前明亮处。“你老公?”他问。听其口气,显然是惯于偷情的老手。“声音真洪亮;碰到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甲板上正需要这样的人。”

“不,是我爸。我还没结婚呢。”

“你看起来是个好姑娘,亲爱的贝茜小姐。”小汉格伯立刻接嘴道。贝茜把脸转向了别处。

“嘿,我说,怎么回事?谁在谋杀他啊?”

“他想吃傍晚茶。”贝茜侧着脑袋,面对父亲,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显得十分高挑。她的双手十指交叉地紧握在一起,垂于身前。

“你最好进去一下吧?”小汉格伯说。开口前,他凝视了一会儿贝茜的后颈——一块白得耀眼的皮肤,往下是线条柔和、只见阴影的脖颈儿,再往下是若隐若现的肩膀。贝茜头上的围巾已滑落至手肘处。“不用多久,整个镇子的人都要过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

贝茜的围巾掉落在地。等小汉格伯俯身捡起时,贝茜已消失不见。小汉格伯把捡起的围巾往胳膊上一搭,径直走近楼下客厅的窗户,看到一个肥硕男人的庞大身躯、一盏无罩的灯、贝茜小姐的脑袋和胸部;那男人坐在扶手椅中,正张着阔嘴打哈欠,蓬乱的头发披散在大扁脸两侧。屋里的吼叫声停了,窗帘放了下来。小汉格伯不禁陷入沉思,觉得眼下的处境糟糕至极。父亲疯了,无法进门。没钱回去,正在伦敦挨饿的那个朋友,将认为他靠不住。“该死!”小汉格伯嘟哝道。他当然有本事硬闯其父的住所,但警察可能因此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关进监狱。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他非常惧怕遭到监禁,哪怕纯粹出于误会。想到这,小汉格伯不由得感到一阵寒冷,于是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跺了跺脚。

“你是干什么的?水手?”一个不安的声音问。

贝茜的人影已从屋里飞掠而出。吸引她出来的,是另一个正在她家墙角等待、显得非常鲁莽的人影。

“什么都干。包括做一名称职的普通水手。这次正是通过做水手回家的。”

“那你是打哪里来到这里的呢?”贝茜接着问。

“我刚刚恣意快活了一把,”小汉格伯回答,“然后坐从伦敦出发的火车来到这里——知道了吧?呃!我讨厌被关在火车里。不过,我对房子没那么反感。”

“啊,”贝茜说,“幸好。”

“因为在房子里的话,可以随时打开该死的门,然后直接当着你的面走掉。”

“从此再也不回来?”

“至少在十六年里,”小汉格伯大笑着回答,“不会回到一栋兔笼似的小破屋,让该死的铁锹……”

“船也不是很大呀。”贝茜讥讽道。

“是的,可大海无边无际。”

贝茜垂下脑袋。她似乎突然对世间万物的声音变得十分敏感,并听到经历昨天的大风后,波浪不断拍击海堤另一侧的沙滩。伴随阵阵涛声,整个大地都在单调而庄严地颤抖,犹如一口正在敲响的洪钟。

“再说,哎呀,船只是船。你可以随时爱上某艘船,也可以随时离开那艘船;一次航海,不同于一次婚姻。”小汉格伯轻率地引述流行于水手之间的粗话。

“航海确实不同于婚姻。”贝茜喃喃道。

“我向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且迄今为止,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哪怕一次谎话。什么谎话?哎呀,就是:请你选择接受还是离开我;要是接受我,那么……”小汉格伯说完,倚着墙壁,轻声哼起一支水手号子的其中几句。

啊,嗬,嗬,里奥!

再见了,再见了,

年轻漂亮的姑娘,

我们正准备起航,

去南里奥格兰德。

“这是转动绞盘、拉起船锚时唱的水手号子。”小汉格伯解释道。此时,贝茜的牙齿打了一下颤。

“你很冷吧。”小汉格伯说,“这是你掉的东西。”贝茜感觉到对方的双手在她身上移动,仔细地为她裹好围巾。“抓住前面这两头。”小汉格伯吩咐。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贝茜问着,感觉自己又要打冷战,但竭力克制住了。

“来要五英镑钱。”小汉格伯立即回答,“我们玩乐的时间稍微久了点,结果把钱花光了。”

“你一直在喝酒?”贝茜又问。

“一连三天,喝得烂醉如泥——故意的。不要以为,我是让人灌醉的。世上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能摆布我,除非我愿意。要是不合我心意,我决不屈服。今天早晨,我朋友看到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于是对我说:‘快去,哈里。你爸很疼你。他肯定会给你五英镑。’于是,我俩翻遍各自的所有衣服口袋,勉强凑了来这里的车费。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恐怕得说,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贝茜叹息道。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离家出走?哎呀!他想让我做律师的文书——纯粹为了称他的心。他是家里的老爷;而我那个死去的妈呢,一直对他煽风点火——可能是为了我好吧。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再见。于是,我离家出走了。不,我告诉你:我离开家当天,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而这正是拜他那伟大的父爱所赐。啊!他一直都有点古怪。瞧瞧那把铁锹。发疯了?未必。我爸向来就是这么个人。他想让我留在家乡,无非是希望身边有个可以供他呼来喝去的人。不过,眼下,我和朋友手头有点紧,而对他来说,五英镑算得了什么呢?毕竟,在艰难的十六年中,我向他要钱,只此一回。”

“啊,我真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你从来没想过回家吗?”

“做律师的文书,最后烂在家乡——烂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小汉格伯不屑地嚷道,“什么!要是今天这老家伙把我安顿在一个家里,我将把那个家踹成平地;要不然,我会在三天之内活活憋死。”

“除了家里,你还希望自己死在哪里呢?”

“在某处荒野;在大海上;在某个该死的山顶。要是必须选择的话。在家里?好啊!整个世界就是我的家。不过,我估计将来自己会死在医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来世上走过一遭,死在哪里都行。而且,我几乎干过你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除了做裁缝和当兵。我曾骑马巡视并修补牧场围栏、剪羊毛、背着行囊流浪、用鱼叉捕杀一头鲸鱼;还曾装配船帆、勘探金矿、给死牛剥皮。我舍弃的钱财,可能比这老家伙辛苦攒了一辈子的还要多。哈,哈!”

小汉格伯的话令贝茜大为震惊。她努力恢复镇定,最后勉强开口道:“该休息了。”

小汉格伯离开所倚墙壁,挺直身子,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也该走了。”

但说归说,他并未迈动脚步,而是再次靠到墙上,若有所思地哼起一支古怪曲子的其中一两个小节。

贝茜感到自己忍不住要哭了。“你又开始哼你那些令人伤心的歌了。”她说。

“在墨西哥索诺拉学的。”小汉格伯从容地说,“这是寻金人唱的歌。你没听过?就是流浪汉唱的歌。没有什么能使那些流浪汉在一个地方长待,哪怕女人也不行。过去,在希拉河以北极远处那片出产金子的地区边缘,你偶尔会遇见他们中的一个。我去过那里。在马萨特兰的一位勘探工程师带我去的——让我帮忙照看马车。不管怎么说,身边带个水手,能为你提供许多方便。那片地区尽是沙漠,分布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口和一座座由岩石构成的悬崖峭壁——那些悬崖峭壁拔地而起,犹如无数高墙和教堂尖塔,只不过大上百倍。此外,各个峡谷中布满巨砾和黑色石块。整片地区,连一片草的叶子都见不着。那里的夕阳,也比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的都要红——像血一样红,而且显得非常愤怒。真是美极了!”

“你不会还想去那里吧?”贝茜结结巴巴地问。

小汉格伯笑了笑。“不会。那片出产金子的地区不是人待的。在那里见到的景象,有时会让我不由得哆嗦。要知道,当时我们是一大帮人结伴同行。但那些寻金人总是独来独往。对于那片地区,早在任何人听说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他们仿佛天生就懂勘探,而且也对寻找金子极为狂热,但似乎对金子本身不是很感兴趣。他们总能发现富含金子的地点,接着便转身离去;也许会拣上一些——足够一次玩乐——然后再次出发,寻找更多的金子。他们从不在有房屋的地方长待,他们没有妻子、没有鸡、没有家,也没有朋友。你无法和寻金人做朋友,因为他们永远都在流浪:今天在这里,明天就走了——天晓得去了哪里。他们绝不把发现金子的情况告诉任何人,也从无一个寻金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令他们醉心的,并非金子本身,而是在遍地石头的沙漠一边流浪一边寻找金子的过程。正因为如此,他们永不停歇;也正因为如此,世上尚无任何女人能留住寻金人超过一个星期。这就是我哼的歌。整首歌讲的是,有个漂亮姑娘想方设法留住情郎——一个寻金人——好让对方带给自己许多金子。绝不可能!最后,寻金人还是走了,而那姑娘再也没见过他。”

“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贝茜轻声问。

“歌里没说。可能哭了一阵吧。寻金人都这样:亲了某个女人,接着就走了。不过,重点在于寻找某样东西,某样……有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寻金人。”

“这么说来,没有女人能留住你。”贝茜用粗重的声音开口道,但尚未说完,她的声音便突然开始打颤。

“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小汉格伯开玩笑地说。他愉快而温柔的笑声,牵动着贝茜的心弦。“不过,我爱她们中的每一个人。我愿意为喜欢的女人付出一切。她们害我陷入各种困境,也帮我摆脱各种困境!我对她们一见钟情。此刻,我已经爱上了你,小姐——你叫贝茜,对吧?”

贝茜微微后退,用颤抖的声音笑着说:“你还没见过我长什么样呢。”

小汉格伯殷勤地倾身向前,说:“脸色有点苍白——有些男人会喜欢。不过,你身材不错,贝茜小姐。”

贝茜的心脏怦怦直跳。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么多话。

此时,小汉格伯语气一变,说:“不过,我现在肚子有点饿。今天没吃早饭。我看到你爸在吃傍晚茶,你能弄些面包给我吃吃吗?或者——”

小汉格伯正想请求贝茜让他进屋,贝茜却已离去。没关系。在哪儿都一样。眼下的处境真是糟透了!他朋友会怎么想呢?

“我不是向你乞讨,”面对贝茜端来的盘子,小汉格伯边从盘中拿起一片涂着黄油的面包,边开玩笑地说,“而是把你当朋友。我爸很有钱,你也知道。”

“因为你,他一直在挨饿。”

“因为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我也挨过饿。”小汉格伯说着,又拿起一片面包。

“他在世上拥有的一切,都是为你而准备的。”贝茜替汉格伯船长辩解。

“是啊,假如我回来,像某个洞里该死的癞蛤蟆一般,坐在他那堆东西上面。谢谢你。那把铁锹又怎么解释呢,嗯?他表达父爱的方式总是这么古怪。”

“我能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说服他和你相认。”贝茜怯怯地说。

小汉格伯饿得只顾狼吞虎咽,并未回话。贝茜顺从地把盘子端近他手边,同时仰起头,开始轻声说话。她的语速极快,而且呼吸急促。小汉格伯听着,听着,变得十分惊奇,吃得也越来越慢,最后嘴巴完全停止了咀嚼。“这是他的诡计,对吧?”他逐渐提高嗓门,刻薄而轻蔑地说,同时不由自主地一挥胳膊,打飞贝茜端着的盘子。最后,他还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贝茜以手扶墙,不断往后退缩。

“不!”小汉格伯发怒道,“他想得美!他盼我回来——好继承他那几个臭钱……谁稀罕他的房子?发疯了——他绝没有发疯!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他就是想让我任他摆布。过去,他要我做可悲的律师文书;现在,他又想把我关进笼子,使我变成一只该死的乖乖兔。使我变成乖乖兔!使我变成乖乖兔!”小汉格伯说完,发出一阵低沉而愤怒的笑声,令贝茜感到害怕。

“告诉你——叫什么来着——贝茜:全世界加一块儿,也才刚够我打开胳膊肘,更别提一栋小破屋里那该死的客厅了。结婚!他就想让我结婚并安定下来!而且,他很可能已为我选定一个姑娘——天哪!请问,你知道朱迪吗?”

贝茜强忍泪水,无声地抽噎,而且整个身子瑟瑟发抖,显得极为悲伤。但小汉格伯正怒不可遏,焦躁不安,所以并未注意。他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想着其父的独断专行,感到异常气愤。就在此时,一扇窗户咔嗒咔嗒地拉了起来。

“一个咧嘴大笑、自称有最新消息的家伙。”武断的汉格伯船长,以毫无起伏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在贝茜听来,他的声音似乎使黑夜突然发疯,似乎将疯病与不幸倾撒到了地面。“现在,我终于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对劲了,亲爱的孩子。哎呀,难怪!就是这个疯子在四处作梗。别和他扯上任何瓜葛,贝茜。贝茜,听到没有!”

小汉格伯与贝茜呆立原地,默不作声,犹如哑巴。楼上窗边的老人焦躁难安,嘟哝不休。突然,他尖厉地喊道:“贝茜——我看见你了。我要告诉哈里。”

贝茜做出似要逃跑的动作,但最后收住了,并把双手举向两边耳鬓。而身影高大、模糊的小汉格伯犹如一尊青铜像,纹丝不动。在他俩头顶,发疯的黑夜借助一名老人之口,时而呜咽,时而咒骂。

“把他赶走,亲爱的孩子。他只是个流浪汉。你想要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幸福的家。那家伙没有家——他和哈里不同。他不可能是哈里。哈里明天就回来了。听到了吗?只要再等一天。”汉格伯船长变得更加激动,叽里咕噜地说,“你完全不用担心——哈里一定会娶你的。”

汉格伯船长的声音变得尖厉刺耳、歇斯底里。远处,波浪重重地席卷海堤外侧,发出阵阵低沉而有节奏的哗哗声,在夜空回荡不止。

“他必须娶你。我一定让他娶你。要是他不听,”汉格伯船长发下重誓,“明天,我就立遗嘱剥夺他的继承权,把一切统统留给你。我说到做到。统统留给你。让他饿死去吧。”

窗户咔嗒咔嗒地拉下了。

小汉格伯深吸一口气,接着朝贝茜走近一步。“原来你就是那姑娘。”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贝茜没有动,仍双手夹头,半对着他。“天哪!”小汉格伯嘴角露出似笑非笑但难以觉察的表情,继续说,“我非常想留下来——”

贝茜的胳膊肘抖得厉害。

“——暂住一个星期。”小汉格伯毫不犹豫地说。

贝茜猛地用双手捂住脸。

小汉格伯走到贝茜跟前,轻轻抓住她的两只手腕。贝茜能通过耳朵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眼下,我陷入了困境。你必须帮我渡过难关。”小汉格伯试图把贝茜的双手从她脸上扳开,但贝茜坚决不从。于是,小汉格伯放开贝茜的手腕,微微后退。“你有钱吗?”他问,“我必须走了。”

满脸羞愧、浑身颤抖的贝茜飞快地点了点头,随即弯下脖子,开始急急忙忙地摸找连衣裙的口袋。小汉格伯把头转向别处,等待着。

“给你!”贝茜轻声说,“唉,快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走!要是我有更多——更多——的钱,我会通通给你,好让自己忘记——好让你忘记我。”

小汉格伯伸出手,并说:“绝不可能!我从未忘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些不止给过我钱——不过,我现在是一个乞丐。你们女人无一例外,必定会帮我摆脱困境。”

小汉格伯大摇大摆地走近楼下客厅的窗户,然后站在从窗帘透出的暗淡灯光中,低头查看掌心的钱:一枚面值半英镑的金币。他随即将之放入衣服口袋。贝茜略微退向窗户边缘。她站在那里,低着脑袋,好像受伤了;双臂无力地垂于体侧,又好像死了。

“别以为用钱就能和我扯上瓜葛。”小汉格伯说,“别以为用钱就能让你撇清关系。”

小汉格伯轻轻一拍,固定好头上的帽子。紧接着,贝茜发觉对方用强有力的臂膀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导致她双脚离地,脑袋后仰。小汉格伯对着贝茜的脸一阵狂吻。在此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并表现出令人无力抵挡的激情,仿佛急不可耐地想触及对方的灵魂。贝茜苍白的脸颊、坚硬的额头、耷拉的眼皮、没有血色的嘴唇,他一一吻了个遍。让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感受着无力抵挡的狂吻,听着上涨潮水有节奏的哗哗声:对贝茜来说,仿佛保护全镇所有家庭的海堤已经溃决,一个浪头正朝她劈头盖脸打下来。浪头终于过去了;贝茜踉跄着不断后退,直至双肩碰上墙壁。她感到筋疲力尽,仿佛不幸遭遇暴风雨引发的海难,最后让海浪冲到此地。

过了一会儿,贝茜睁开眼睛。坚定而从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带走一个俘获的灵魂。她开始整理所穿连衣裙的下摆,同时呆呆地凝望前方。突然,她冲出院子大门,冲向无边无际的黑夜和空无一人的大街。

“停下!”贝茜喊道,“别走!”

她侧耳倾听,但分不清究竟是雷鸣般的浪涛声,还是另一人要命的脚步声,在无情地击打她的心。不久,所有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仿佛她正慢慢化作石头。可怕的寂静逐渐笼罩大地——比死亡更可怕。贝茜聚集不断衰退的力量,喊出最后一声恳求:

“哈里!”

脚步声已经消失,连逐渐减弱的回音也听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拍打海堤的激浪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似乎也都没了声音。万籁俱寂,死气沉沉,仿佛她正独自迷失于刚才小汉格伯提起的、遍地石头的沙漠中:许多疯子在那里一边流浪,一边寻找金子,找到后却对金子不屑一顾。

在漆黑的小屋里,汉格伯船长一直密切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扇窗户咔嗒咔嗒地拉了起来。贝茜头顶高高的夜空中,出现一个不可理喻、充斥谎言、令人绝望却又永远透着希望的声音,打破了在遍地石头的沙漠才有的死寂。“他走了吗——那个自称有最新消息的家伙?你听到他还在附近吗,亲爱的孩子?”

贝茜忍不住流下眼泪。“不!不!不!我没再听到他的动静。”她抽泣着回答。

高处的汉格伯船长咯咯地笑了起来,听着十分得意。“你把他吓跑了。真是好姑娘。现在没事了。不要着急,亲爱的孩子。只要再等一天就好。”

在另一栋小屋里,卡尔维老头皇帝似的安坐在扶手椅中,旁边桌上点着一盏球形灯。他用恶魔般的声音吼道:“贝茜!贝茜!叫你呢,贝茜!”

最后,贝茜终于听到其父的咆哮。仿佛屈服于命运一般,她开始默默而踉跄地返回那处压抑的小小地狱——他们父女租住的小屋。那处地狱既无高耸的入口,也无可怕的铭文——用来明示所有失去的希望。贝茜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

高处的汉格伯船长吵吵嚷嚷,已乐得忘乎所以。

“进去!别吵了!”泪流满面的贝茜,站在门阶处,突然呵斥汉格伯船长。

汉格伯船长毫不理会。他正为终于摆脱使自己“哪里不对劲”的那个人而欣喜若狂:大喊大叫,对永不会到来的明天满怀希望。在贝茜听来,仿佛世上所有盲目乐观的疯子都聚到了一块儿,并集体发作,以令她感到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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