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给黑夜魔兽抹了惨白的脸色,乌云是脸上深不见底的窟窿,倒映在窗户上的树影是它无处不在的触角……幽灵在风的阴森里游荡,乌鸦在音的嘶哑里招摇,满世界的狗在怖的笼罩里哀嚎……
小姑娘睡不着,闭了眼,牙齿咬得咯吱响,额角豆大的汗珠子往外冒。那些从田间地头、明渠暗沟、水草丛林、院边墙角里来的虚渺轻浅的叹息游离回荡,哀怨忧伤。
放勋心疼坏了,赶紧抱到怀里,拿厚实的军大衣捂住了耳朵。放勋妈坐在榻铺上递过去热毛巾,“全让你宠成个讨债鬼(年幼的儿童死了就会被称作“讨债鬼”,意指父母欠了前世他人的债,他人投胎于此,以早夭为讨债手段。江苏地区方言,在日常生活中比较常见会作为对淘气的让长辈操心的孩子的称呼。),好好的《三字经》、《千家文》不念,偏由得她听些不入流的“古儿书”,这倒好,也不知从药签子(药的标签)上自己学得了几个字,把本《山海经》扒拉(搜寻)出来读。这丁点人儿(年纪太小),鬼啊神的读糊涂了……”
道士老爷爷抽屉里的符咒都蒙了尘,大白果树(银杏)下的香火也断了烟。佘家庄有好事者做了总结:只要放勋家的小姑娘夜里抽筋(发烧抽搐)说浑话(胡言乱语),过段日子,村里头一定老(死)人,贴多少符敬多少香也没用。人们对没用的东西一向是要果断舍弃了去的。更有传闻说这小姑娘是嗅得死亡的气息,听得鬼魂的脚步才每每抽了筋去的……
家庆太太(辈分,曾爷爷)的身体僵直安静地躺在他家的堂屋里,脸上蒙了黄纸(祭奠烧的一种纸)。晴天白日里,紧挨着头朝南的供桌上点燃了浸在菜籽油碗里的灯芯线。“灵魂要走的路一定是乌黑的!”小姑娘看着那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灯光暗自揣度,“这满桌子不见损耗的供品是宴请得地狱的阎罗大王?告慰得要远去的魂魄?祈求得天地的神明?……”
阴阳先生算准了落葬的时日,意味着家庆太太的魂魄已喝了孟婆汤过得奈何桥……佘家庄的老一辈们这么讲,小姑娘深信无疑。她觉得孟婆汤可以少喝点,痛苦的必须得忘却,开心的应该保留,这要拋却一切的绝决让人遗憾。至于装进棺材里埋入泥土的,她没太留意……
明玲的奶奶和爷爷同岁,都是88,算得上是高寿,生日也在同一天。老奶奶病在床上已经好些日子了,老爷爷在床边的竹椅上躺着,方便伺候,两只干瘪的手牵在一起,即使放勋上门来搭脉问诊时也不曾松开。小姑娘爬到踏板(旧时床比较高,床前安置踏板方便脱鞋上床)非得要看着老奶奶的脸,“奶奶,你要死了吗?你怕不?”这边放勋气得要伸手(打)。老奶奶抬了眼,“勋哥儿莫怪,娃精工(机灵,有眼力)呢!奶不怕死,……奶怕一个人死,怕孤单!……”老爷爷拍拍老奶奶的手背,“别怕哈,我陪你……”
……
老奶奶半夜里噎了气,一众小的哭得整个佘家庄都悲恸欲绝,老爷爷牵着她的手反倒安静得很。第二天晌午,趴在床头的老爷爷就跟着去了……这是几世修得的“真夫妻”,到了下辈子也是夫妻,老一辈的这种感叹,小姑娘不会也不想置疑,她只好奇,“牵着手魂魄也会在空气里游荡盘桓吗?灵魂的恐惧也是源于孤单吗?陪伴是命运的安排还意志的选择……”至于一同葬在墓穴里的,她没太留意……
阿美才8岁,伸手去拉掉进尿(sui)缸(农村里的小便池)里的弟弟一头扎下去再没能上来……阿美爸拿薄木板钉了个长箱子被阿美爷爷一蒲锹砸得稀烂,“是个讨债鬼,找个阴地(不生庄稼)角落埋了!”……
佘家庄东北角的砖瓦场旁,金寨河的水在呜咽,灌木丛里的幽灵在叹息……泥土没过了阿美鼓涨的肚子,青紫的嘴唇……钉刺槐、臭椿树猖狂地张开了魔爪,荆条的触角死命地勒紧了脖子,腐朽在脚下蠕动……小姑娘心绞得疼,“这样孤寂的阿美一定害怕极了,这阴地的泥土压得她的灵魂也不得喘息……”这世间,讨债来便可……
这种压在泥土下的恐惧是小姑娘独自隐匿的拼命捂住的伤口,直到二十多年后成了母亲才得到救赎,今天拿来说给你听。我所亲历的人生在迎接过温暖新生后才抛却了恐惧,那或许也是你所感兴趣的别样的体验,以后也一定拿来说给你听……
其实,天下无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