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长江之南的一座不大的城镇沽宁,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水乡。爹是清末留洋学童,自然对我期望甚高。但坦率讲,小时候我很少听从爹的教诲,总觉得未来离我很远。现在我能够回忆起的小时候,是我家黑石墙外的蓝天,和我流窜过的每一条街道,我常常和一群小孩儿偷偷跑去街上,看街道上的人流流向东西南北。
街道上人挨着人,总有小伙伴会在转身的一刻隐藏在喧闹中,走到天黑时,一大帮子人就变成了三五成群。天黑以后,我和剩下的伙伴沿着石板路往家走,夕阳在我们脸上流动。在经过城东的时候,兰老头的皮影戏还在演出。空气里有水汽,兰老头的戏台发出的光在水汽里很迷蒙。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兰老头演的是《屈原传》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归去兮,归去兮,子去不还兮。”兰老头趁着音乐的空挡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等我把记忆里的戏词完整的唱下一遍时,才意识到交战双方以歌替战的行为已经停了好久,日军早就钻回了战壕里。我把头枕在掩体上,身子侧躺,把目光转向了阵地的后方。后方是周村,村子已被炮火炸的分裂,不过火焰还没漫到村口,村口还开着小花,三月的天气依然微寒,风吹的我有些打哆嗦。我们在这个阵地上已然待了好长一段日子。军医和我面对面坐着,在他那双眼睛里我越来越看到父亲的浑浊,这也总让我失神。于是我抬头,把目光躲藏在天空里。
这个季节,草开始生长,天空变得更高,空中常常有鸟儿飞过。如果日本人不再跟在身后,我倒希望能在一个干净清澈的午后在这里沉睡。
在前方不远的弹坑里蹲着的是王卫国,我们认为他是个混蛋,日本人也见了他就喊“八格牙路”。暂时歇战的时候,他就蹲在弹坑里,捂着被日军刺刀刺穿的半拉屁股,若还能从身上搜刮出半支还未抽完的卷烟,眼珠里就混合着占了便宜似的惊喜的光。每次看到他,他都是一个不得好死的德行,让你有万丈怒火从胆边升起。但讽刺的是,每每我们想要发作时,他就会用一句“我是你们团长”来维护他那随着柳絮飘了一地的尊严。往往这时候,我们只能低下头大骂一声:“这个死啦死啦的”。
王卫国屁股需要换药,就手一挥,冲着军医唤上一声:“过来换药!”,这个趴在战壕里的干瘦老头儿就伸伸弓起的后背,慢悠悠地应着:“把这个娃儿的伤口包扎完了就来。”王卫国捂着伤口顺势骂上一句:“快点,屁股这么疼怎么领你们打胜仗?”军医不言语,不长时间就拎着药箱爬进了弹坑。随后王卫国惨叫,军医按不住,叫我一同搭把手,末了,军医擦一把头上的汗:“你这个娃子,不换药也喊,换了药也喊,也是个怪人。”
“别按了,一会儿按死了。”王卫国擦了头上的汗,侧头看还在按着他的我。
“你早就该死了,在你把我们忽悠到阵地上的时候,你就该被我们打死。”
“你这话说的可就伤人了。”王卫国起身,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腿“我们从溃军收容所来这里就是为了打胜仗的,战场能从华北转到江南,是因为之前我们都已经溃退了几千里,我们不能再退了。”
“可我们连弹药都快没有了。”我轻轻地说。
“我们不是还有这个吗?”王卫国用食指戳了戳自他裤子破洞里透出的花色,“没子弹了,我们就用仅剩的花裤衩去勒死他们。”
王卫国说完这话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军医说,王卫国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让人看的不那么生厌,因为这世上也恐怕只有他能在大战前睡得如此安稳,让人心安。
“师部发来了电报。”通讯员叫醒了王卫国,我看不清通讯员的表情。
“他有说什么事吗?”王振华紧接着追问一句。
“师部表扬我们作战英勇,所有官兵坐地平升一级。”通讯员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地加上一句:“并希望我们再坚持一周为后方赢得固防时间,师长为前线将士举杯遥祝。”现在是后半夜,可以清楚的看到躲在浮云背后的月亮的轮廓,打在我们身上的白月光令我们产生寒意。
我用力地裹紧上衣,套弄着左臂上离家时带走的手表。我想起家里的黑石墙,墙外的蓝天,蓝天下的沽宁镇,沽宁镇水汽里的黄灯光。和伙伴流窜在街道上,自城西跑到城东,去看兰老头的皮影戏。镶上金色的阳光,混合着茉莉香烤热头上的发丝。我所怀念的狗和田野、远山和炊烟,存在于我脑海里一直记挂的故乡的夏天。而我总不能忘记在我背着行囊决定北上参军的时候,爹站在家门口朝我看的眼神,和那张因为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说而微微颤抖的嘴。
王卫国盯着阵地下方,身体蜷缩在掩体下。我用袖口一遍遍擦拭枪口,鬼子又要上来了。我试图用刺刀刀身去照一下自己的脸,但刀身颜色很污,我什么都看不到。刺刀这几天见血太多,刀柄处有血迹。我用袖口使劲蹭着,但刀柄处只掉下来一点已经结成黑色的凝块,此时临近天明,一片红光撒在我的肩膀上。
“你说我们还能撑几天?”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能撑到我们回家。”王卫国抬起脸,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在和你说正经的呢。”王卫国伸手把中正步枪搂到胸前,枪身在红日光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我们能撑到回家。”
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我们已经能依稀看到摸上来的日军,他们的身影在沟壑里时隐时现。我把手指勾在了扳机上。
军医突然抬起头,他朝我看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又死了俩,还有一个也快了。”我听见有伤员在我背后的草席上呻吟。
“那等我们打完这场仗就能回去。”我想了想,“后方的医院一定可以治好他们。”
军医没有再言语,他背身走到草席旁,紧紧握住其中一个伤员的手,我能听到那个伤员的呻吟声在变弱。在伤员完全沉寂后,我见到军医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日军的步兵在炮轰完后发起了冲锋,他们垂下头,弓着身子向上坡挺进。我把枪口自沙袋伸出,勾着扳机的手紧绷到有些发僵,我逼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在瞄准一个冲锋日军的头部上,在那个日军垂下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钢盔在日光的照射下明闪闪的,阵地上一棵被炮轰后的树在燃烧,带来一股刺鼻的黑烟。
我低下头,目光随着日军的路线亦步亦趋地往前行。在目光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拿着指挥刀的日军。这时候,那个鬼子突然停了一下,山坡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向他看去。不多时,我听到一声激动到破音的咆哮,身旁的日军终于是向阵地冲来。
王卫国站直了身子,双手高高举起枪,在空荡的阵地上高喝一声:“冲啊冲!冲的上,杨六郎!”我仿佛看到站在阵地上的所有人颤动的身体,吼出的这一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着,心脏疯狂地搏动着。我瞄准着冲在最前面的日军,他身材不高,佝偻着背,但在我很长时间里都知道他有多危险。我将枪口对准了他,他离我不过几十米,甚至他钢盔上的黄星我都可以看清。
我对着他开了一枪,在枪声的轰响后他安静的头朝后仰倒。在视线里,另一个日军的身影一点点放大,一点点靠近,我安静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响动。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左手稳住枪身,右手指勾在了扳机上。我想只等着我把扳机抵扣一下就可以结束了。然而我只听到撞针空机的声音,没子弹了。日军不会那么平庸地再等我脱下自己的花裤衩去勒死他。他拼了命往前冲,把我的枪趁愣神时挑飞在空中;我拼了命向后退。看他踩在沙袋上抓着刺刀朝我扑来。
一瞬间我觉得战场上似乎安静了,成百上千人的决战成了我和他之间的单挑。他紧握着步枪想要杀我,我拖着身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跑,我觉得我跑的够快,马上就可以摆脱。就在这一刻,我听到背后的三八枪响了一声。我摔倒,扬起遍地的灰尘。战场上的喧嚣声又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
我瘫倒在地上,双手撑地,手掌上有温热的感觉,抬起一看,满手都是红色。我将头枕在大地上,睁大眼看天上的白云,看高远的蓝天,看自周村飞出的飞鸟,看从枯树那边飘过的黑烟。
我先是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兰老头的皮影戏时,兰老头演的是《岳飞传》。爹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生怕我摔一马趴。一整场《岳飞传》看下来,把我的内心激地汹涌澎湃。
晚上回家的时候,天上刚下过一场雨,树上的雨珠滴滴答答落下,像是颗颗珠子落玉盘。爹趁着我高兴的劲儿给我讲威廉·莫里斯,他是爹留洋学机械设计时树立的偶像。
“莫里斯的红屋是我见过最美的作品”父亲说到激动时嗓音都变得尖锐,“所以我毕生的梦想,是希望我们家也可以出一位这样的人。”
父亲说完这话时,看我的眼神变得热烈,“那么你呢?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岳武穆,我要做一个能打胜仗的大英雄!”,“吧唧”,我听到爹的脚踩进了水坑里。
在我少年时,我总会说一些不解父亲风情的话。
我又想起来到阵地的第一个夜晚,周村还没有火焰肆意的游走,还有大片大片的野花在村口开,王卫国站在阵地前方的沙袋上做战前动员。他从捯饬的整洁的军装里掏出一根烟:“我心里有一个希望,打第一次吃到败仗时就有了。我想胜利,即使是明知道会死我还在想胜利,即使是明知道会输我还在想胜利。”
谁不是呢?所以才会跟着来到阵地上试图挣扎出个人样儿。
那个日本人很快就又走过来了,他举起手中的刺刀向我刺来。虽然将要死在这一周的头一天,但我只是想,这场仗我们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