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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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父亲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放心,咱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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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牛羊的叫声,没有麻雀的聒噪,死一般沉寂。他又看到了粉红色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天空,照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氢化过的废矿渣在空地上堆积,填满了竹园和苇子沟,周围几十米寸草不生。

  被父亲送出国的时候,安国才十四岁。

  他站在村口哭,死活不肯上车。父亲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头发凌乱,不停地吼叫。安国一直盯着父亲的嘴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那天的阳光是粉红色的,空气里弥漫着嚼碎苦杏仁一样的味道,黏糊糊苦哈哈的,让人不安。

  安国不知道英国在哪儿,怎么走。历史和地理书上提到的英国,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是孤单的岛屿,是浓厚的迷雾。他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让他去那儿上学,他觉得乡里的联中就挺好的。

  父亲说他没出息。说秦岭山里都挖出金子了,他还想着联中,狗屁大点儿的志向,不对,连狗屁都不如。

  安国被父亲拽上那辆崭新的汽车,和母亲一起在后排抽抽搭搭。安国看见母亲穿着高跟鞋,细细的鞋跟上戳着一片杨树叶,还有一坨泥巴,这是他记忆里母亲最后的样子。

  汽车换火车再换飞机,他紧跟着父亲宽大的西装下摆。好几次,他都想伸出手拉着那片飘飞的黑鸟或者握着父亲粗壮的手指。但没有,他怕父亲骂他吃奶娃子离不了妈,都出国留洋了还娘儿吧唧。

  一路上,父亲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放心,咱有钱。

  他知道父亲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他在无数个晚上,看见过父亲和母亲把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拆开,蘸着唾沫数一遍,再扎上。他们虽然压抑着笑声,但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两年前,父亲把西屋的空面缸、老醋瓮、祖先牌位、爷爷留的八仙桌、铁锨、耙子都倒腾出来,扔得满院子都是,用砖和水泥在屋里砌了一个大大的池子,要自己搞氢化。安国问父亲氢化是什么。父亲神秘地说,炼金子。

  “炼金子”三个字在安国的心里蹦跳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庄重神圣的事,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却有些滑稽。他知道父亲是打麦扬场的好手,顶多会修个拖拉机,现在炼金子这样的高科技,他居然也敢涉及,太可笑了。

  父亲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矿石,把院子堆得满满当当,那些倒腾出来的家什又被扔到了院子外面,谁顾得上管它们呢,父亲和母亲整天钻在西屋里,饭也会忘了做。

  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从西屋钻出来。父亲说,这就对了,这就是氢化,马上就能见到金子了。安国真的见到了金子,并不是他想象的黄澄澄闪着亮光,而是像破铜一样,很难看的一坨。

  越来越浓的味道在村里弥漫开来,安国就是在这种味道里离开,去了英国。

  他不断收到父亲寄来的钱。父亲告诉他,氢化池不搞了,他包了一座山,竟打出了高品位的矿石,源源不断的金矿石够一家人吃喝几辈子。于是,安国在英国一等就是十三年,把自己变成了地道的英国人,天天喝着咖啡,吹着泰晤士河的风。

  如果不是接到叔叔的电话,安国原本还计划让父亲卖掉矿山,和母亲一起到英国生活。叔叔在电话里号啕大哭,说出大事了,得赶紧回来。

  矿山塌了,安国的父亲和二十多名四川来的工人被埋在山里。安国的母亲早得了肺癌,到了晚期,听到这个消息一下昏了过去,熬了两天没熬过去,也走了。

  安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父亲被埋在大山深处,听说是山被挖空了,再放炮掘进,就塌了。因为矿山出事,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来调查处理事故,没有人顾及母亲的后事,就随便找了块地,草草下葬。

  安国来不及悲伤,他甚至不能去看一眼那座塌陷的大山。警察、银行、处理事故的领导、保险公司,无数的人等着他,每个人都拿出厚厚的一摞材料,向他提出各种要求。他看着那些不停张合的嘴唇,又想起了离开村庄时父亲的吼叫,还有母亲鞋跟上的杨树叶,他什么也听不见。

  三个月以后,一切终于平静。

  安国又闻到了那种苦杏仁一样的味道,浓烈刺鼻,让人恶心流泪。

  他整日在村子里游走,像个流浪汉一样。一切都变得陌生,所有的房屋树木好像都挪了位置,面目狰狞。

  巷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牛羊的叫声,没有麻雀的聒噪,死一般沉寂。他又看到了粉红色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天空,照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氢化过的废矿渣在空地上堆积,填满了竹园和苇子沟,周围几十米寸草不生。

  他试图找到那条被叫作五花谷的河,却发现原本宽阔的河水已经细若游丝,颜色昏黄污浊。河道就像是开了屠宰场,五脏六腑被翻得乱七八糟。

  想到父亲被埋在黑暗冰冷的大山下面,母亲躺在污水横流的地下,将被矿渣层层覆盖,安国的心就像被粗齿的锯子一下一下锯着,热辣辣地疼。

  他看见一个曾经叫安家沟的村庄正在消失,所有的人被慢慢毒死,草木不生,牲畜虫蚁绝后,只有蟑螂,在空旷的房间里横行,越长越大。

  忍了几个月的泪水,决堤的河一样,在安国的脸上肆意流淌。

□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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