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我从河里挖了一团泥巴上到小桥的桥墩上,DuangDuang的砸成长条,又砸成方条,搓圆,中间挖空,只留一个底,再大喝一声,使劲往桥上一砸,砰!破了一个大洞。六哥笑地哈哈的,说你的才一个洞,看我的!砰!他破了三个洞,这样我就只能把我的泥巴补他的两个洞。
正沮丧间,桥的那头来了一群人,围在中间的是文静。她长得可真漂亮,尤其是她那件背带红裙子,红彤彤的,特别好看。头上扎着红头绳,脚上穿着一双亮亮的黑皮鞋。
我的眼睛都冒了泡,急乎乎地跑过去。文静的周围围了一群小姑娘,都在那里争着摸那件红裙子,啧啧有声地说,“太好看了吧,太舒服了吧!”
我好不容易挤过去,把手在脏兮兮的背心上擦了又擦,刚要伸手去摸。萍萍就把我的手打掉了,尖着嗓子说,“瞧你这手脏的!还想摸这么好的裙子?一边去,一边去…文静这衣服是很珍贵的…”
我涨红了脸,搓着手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耳边传来文静清脆的声音,“芝姑姑,你摸一下,没关系的。” 她拿过我脏兮兮的手,放到她的红裙子上。又对萍萍说,“按辈分,你也该叫姑姑的。”
指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愣了半晌,红着脸跑出去。六哥冲着萍萍脚下扔了一块泥巴说,“再欺负我妹妹,我就揍你!”
一路上,我的手上还残存那个红裙子的触感,柔柔的,软软的。回到家里,姐姐迎了出来,问我为什么跑这么快。我看到她,突然就冲到她怀里哭起来。姐姐以为六哥欺负了我,抡起胳膊来就要打六哥。我六哥一边躲,一边说了经过。
妈妈也从厨房出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过年才能吃到的奶糖来,偷偷塞到我嘴里,说别吭声,别让你六哥知道了。
我很想要那件红裙子,红彤彤的,那么好看,做梦都想要。早上姐姐说我做梦喊了五次红裙子。
隔了一个礼拜,姐姐去县城参加运动会,她跑地像小马一样快,获得了冠军。学校奖励她十五块钱,她拿着钱径直去了县里的百货商店。吊带红裙子十八块,又找同学借了三块,终于买了下来。
回到家,姐姐被妈妈狠狠数落了整整一下午。那么多钱买个红裙子,傻不傻?胆子真大呀,十八块钱,这么舍得?大手大脚的,不会过日子……
我放学一回到家,姐姐红着眼睛递过来红裙子,“快穿上看看!” 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手里的红裙子,摸着也是那种毛茸茸的感觉,我的?
晚上,姐姐很认真地帮我洗澡,洗头发。早上又给我扎上两个小辫,最后隆重地穿上红裙子。我一蹦一跳的向学校跑去,萍萍睁大了两只眼睛 ,“芝…芝姑姑,衣服挺漂亮的,就是你黑点……”
那天有好多小朋友都过来看我的裙子,就连高一年级的女孩也过来看,我站在那里开心得要飞上天去。
“叮铃铃…” 文静骑着她的新自行车过来了,不是那种二八大杠,是那种女生骑的很小巧的车!
她一停下来,就说“芝姑姑,今天这么漂亮啊!”我们都围上去看她的车子,从来没有的样式,摸摸铃铛,摸摸座子……文静说这是她妈妈在省城给她买的,大家都羡慕地要死。一辆车两三百,我是连想法都没有了,唉!
暑假过得很慢,经常去地里干活。种的那些棉花太难伺候了,不是掰叉子,就是摘顶心,最吓人的是逮棉铃虫,那肥肥胖胖的大虫子,软软的,逮住它,忍住不看它扭动的身躯,隔着棉花叶子,战战兢兢拿手一掐,就喷出绿色的恶心的汁液,那断成两截的身体还各自扭着……
为什么要在地里干活啊?又晒又累又烦人,跟文静家一样就好了。人家把地都包出去了,她父母去了省城批发水果,挣了好多钱,看文静的自行车多珍贵啊!
我感慨地说,等长大了,也要像文静的爸妈一样去省城挣大钱,不种地了。
爸爸赞赏的说,“行,有志向” 。妈妈也说努力学习哦,这样才能走出农业地。
六哥撇撇嘴,“就你这熊样的,还能学好?” 刚说完就被姐姐打了一巴掌,说他嘴欠。
好不容易中午下了大雨,有个清闲的午后。妈妈带着我上文静家借东西,一进门就看到厨房里的滚滚浓烟。
文静从厨房里面出来,一面咳,一面呛得流泪。我从来没见过干净漂亮的文静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哥哥上他同学那儿了,她家的柴火都淋湿了,都半下午了,还没吃上饭。
妈妈把文静带到我家吃饭,当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她面前时,她哽咽地说谢谢。
从那儿以后,只要妈妈有时间,就去她家看看,带点饭菜。回来就感叹文静的好,那么小就经常自己在家独当一面,不容易啊。
妈妈说我的时候,也加了个前缀“你看人家文静”。
“你看人家文静,整天多干净!你看你这手,不对,这就是个黑爪子!”
“你看人家文静,脾气多好,你这皮的像个猴子!”
“你看人家文静,学习多好!你这粑粑字哦!……”
“你看人家文静的红裙子,再看看你的红裙子,还有红色吗?”
………
哪儿哪儿都比不上她,说别人敢犟嘴,说文静的话,就哑声。她比我大三岁呢,都按辈分叫我姑姑,脾气好,人好,没法计较!
暑假最清闲的事儿就是看桃园,可以光明正大的在桃园的小土坯房里睡觉。
我趴在窗口看外面快干涸的小河,又漫过满是长草的堤岸,看对面绿杨下的油漆公路。盼望着来个小汽车、摩托车啥的,也回去给六哥显摆显摆。
看了半个小时,只看到零星的自行车慢慢悠悠得很骄傲的过去。哎?那不是文静吗?她骑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来来回回骑了好几次,我挥手喊她,让她过来玩。
她把车停在路边,顺着那条踩出的小路下堤岸。我急忙喊,“先跺跺脚,弄出声音”。她疑惑地跺跺脚,就看到很多条小蛇嗖嗖得往草里藏了起来,不经意看,都看不到那条小路上趴着那么多蛇!
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两条麻花辫蹦啊蹦的,拍拍胸口,"蛇真多啊……"
蛇就是多,有次我睡醒了,就看到一条菜花蛇正在门口翘着头看我,我们四目相对,看了好一会儿,它才慢慢滑走了。妈妈说,蛇不受惊扰是不会咬人的,它们也怕人。
文静笑眯眯地听我说话,也不打断,很有耐心。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年后她爸妈就能在省城买房,把她接过去了。省城里车很多,想练习一下骑车,到时候路远上学放学都要骑车的。
好羡慕啊,省城、高楼、汽车、满目的玩具、好看的衣服,我眼中都冒星星了。
文静说我也挺羡慕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在身边,我真的好孤单啊。又开心地仰起头,很快我就和爸妈在一起了!平常的她是微笑的,那天她是大笑的,是从心底里溢出的笑。
我带她摘了最大最红的桃子,还用我那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红裙子给她兜了几个桃子。
看着她身上干干净净的红裙子,就很纳闷,“怎么还这么干净?” 她笑笑说,“我 哪敢弄脏啊,弄脏了还得自己洗。”
我说这片桃园最美的时候是在春天,桃花开得可漂亮了,到时候可别忘了看。她说那时候她有可能已经去省城了,不过肯定还会回老家玩的。
闷闷的夏天很是无聊,等我吃了三次一毛钱的雪糕,六次五分钱的冰糕以后,秋天就慢慢来了,渗着些凉凉的寒意。
一天,大家都在校园里扫落叶。萍萍说,文静去医院看腿了,腿有点疼。她的消息总是很灵通,又很羡慕地说,人家看完了腿,就去省城了呢!
过了一个星期,萍萍低低地说,文静的腿保不住了,好像是什么骨癌。那天的落叶很多,扫了一批又掉下来一批,我们都神情肃穆得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不断飘下来的落叶,觉得秋天太不好了!
又接着传来消息,说文静必须动手术锯掉一根腿,但是锯掉腿也不一定能保住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吃山楂,酸得我牙疼,连着眼睛都疼疼的。
从医院回来的文静,没有再去上学,也没出现在人们面前。大人们都提着东西去探望文静,我们也很想跟着去,被严厉拒绝了。爸妈回来神色凝重,叹息着说,情况不大乐观啊。
桃园里的最后一批桃子成熟了,是甜甜的秋桃,我摘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想给文静送去。围着他家转了两圈,没敢敲门,偷偷得放在了她家的窗户上。她要是开窗户透气却看到了桃子,会很开心的吧!
半个月后,都要入冬了,那天却难得的大太阳,暖洋洋的。六哥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说文静出来了,你要不要去看?我跟着他使劲跑使劲跑,远远得看到那个场院里有一群人围着。
等我跑过去,却没看到文静。他们说她爸妈怕她冻着,转了一圈就走了。一群人很是静默,不怎么说话,有说的也只是唉一声,没下文了。
第一场雪下来,飘飘洒洒的就很厚,地上一片雪白。清晨,就被一声声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报信人急急切切又压低了声音说,文静走了!
大半天的功夫,爸爸才回来。他说文静的爸爸妈妈哭天抢地,有些疯癫得不让别人去碰文静。他们买了好多好看的衣服放在文静的棺材里,是在省城百货大楼买的最贵的,最好的。
文静走得很突然,不过爸爸说她的病很疼,早走能少受些罪。
打那以后,妈妈再也不用 “你看文静”开头骂我了,渐渐的也都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哀伤还没有走多远,仿佛一眨眼,春天就到了。
小河的冰化了,流水潺潺,桃园旁边的杨树林都长出了嫩绿嫩绿的大肥叶子,粉红色的桃花一树树盛开,远远望去就像绿色的湖上冒出来一大朵红云。
我折了两支最好看的桃花,围着空荡荡的文静家徘徊,最后的最后,只能再插在她家的窗户上。
跑回家,却意外的看到了正在和我爸喝酒的文静爸爸!半年的时间,他的样貌就从一个头发乌黑的中年汉子,变成了头发雪白的老年人,都快认不出了。
爸爸正在劝他放过自己,别难受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许是喝了酒,许是看到了我,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他说,他对不起文静,她才五六岁,他就出去打工了,家里只留下她和她哥哥俩人。他大哭,为什么要挣钱啊?为什么就不能多陪陪她啊?她那么懂事,那么乖巧!……
哥哥姐姐妈妈出来把我拽到屋里,一边替我抹泪,一边问我吓着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有些伤心。
那刻我懵懵懂懂得意识到,这世上最珍贵的并不是那些好看的衣服,那些稀罕的东西,而是陪伴和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