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

顾里走进房间的时候,顾南正趴在自己的书桌前写着日记。此时尚是冬季,顾南浑身裹在厚厚的棉制睡衣里,看起来活像一只粉红色的小熊。

顾里瞧着自家女儿的憨态,不由微微一笑,从背后轻唤了她一声“南南”。

原本坐得板板正正的顾南打了个颤颤,然后迅速合上日记本放进自己的抽屉里,一举一动间写满了慌张。

顾里走到她的背后,蹲下来和顾南保持平视。

“妈妈又不会偷看,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她问道。

“南南怕妈妈不小心看见了,这是南南的个人隐私!”

顾南有板有眼地说着,想来是刚从老师那里学会了“隐私”这个词语,眉目间还隐隐带着炫耀的神色。

从去年开始,顾南开始每天坚持记日记,未满七岁的她甚至还有些生僻字还要用拼音字母来代替,就已经坚持用文字来记录喜悲。有时候顾里不免觉得基因这种东西太过玄妙,强到即便顾南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骨子里却还莫名沾染了些文人习性。

顾里摸了摸顾南的头,宠溺地笑着说:

“南南可以放心,妈妈是绝对不会去偷看南南的日记的。现在时间不早了,南南要去睡觉了,明天妈妈带南南去公园玩。”

“好,妈妈也早点休息。”

顾南一边乖巧地回应,一边从椅子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往自己的房间跑去。棉质睡衣稍显臃肿,加上拖鞋可能也不太合脚,她跑起来左摇一下又摇一下的,显得可爱至极。

顾南的父亲是一个文人,是前卫作家,亦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追随着所谓“浪漫主义”的脚步,顾里尚在怀孕的时候,南南的爸爸就抛弃她们而去。他美曰其名“婚姻自由”,实际上怕又不知是去寻哪一个新欢旧爱去了。

顾里把孩子生了下来,赋姓为顾,取名为南。她向来是个果决的女人,既然他毫无留恋地走了,那她也绝不会让自己和孩子的生活里留下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七年来,顾里既要上班赚钱补贴家用,还要照顾孩子。刚开始因为分身乏力,她还请了保姆在白天的时候看管顾南,后来顾南上了幼稚园之后,她一力承担了所有工作,正式过上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

顾南越长越大,却依旧是玲珑剔透的模样,亲戚朋友看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夸上她两句。顾里一直很害怕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南南会变得叛逆偏激,好在顾南远比同龄孩子懂事,让顾里要省心不少。

渐渐地,顾里发现不单单是自己在照顾南南,同时南南也在疗养着自己,她成了自己心中永远宁静的一隅,在七年悄悄流逝的岁月中抚平了自己的一切寂寞与孤独。

“南南知道今天为什么妈妈带你出去玩吗?”

“今天是南南的生日!”顾南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小巧精致的四肢看上去已经藏好了蓄势待发的雀跃。

顾南从怀里掏出一把玉质的小锁,然后把它挂在了南南的脖子上。玉锁雕刻得很是精美,正面刻着篆体的“平安长乐”四个小字,这是顾里专门选购给南南的生日礼物。

对她来说,孩子未来不管发展成什么样子,只要永远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她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所付出的努力是值当的。

“这是妈妈给南南的生日礼物。答应妈妈,以后也要像今天一样开开心心好吗?”

顾南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笑意,她拿着玉锁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边颇为应付地应了顾里几声。

家去人民公园可乘公交直达,顾里有远见的带上了上次去玩时买的风筝。果然公园里放风筝的孩子不在少数,顾里把风筝成功放飞,然后把手柄交给顾南,自己坐到一边看着孩子玩耍。

她看着顾南拉着风筝一蹦一跳地在公园上跑过来跑过去,心中忽而被突如其来的暖意给充斥,好像就在一瞬间,她对这七年异于常人的劳累的一丝丝埋怨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回家的路上,南南忽然告诉顾里自己有点儿不舒服,顾里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有些发烫,思忖着可能是今天的天气比预想的要凉上不少,孩子刚才放风筝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如今冬季冷风正盛,怕是着凉发了烧。

想想家里好像没有退烧药了,顾里索性带着南南转乘直奔中心医院。医生半天没能查出来顾南发烧的确切原因,于是建议带孩子去做一个全面检查。

顾里的人生自此再次不可避免地奔向低谷。

她曾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所谓诸如命运和造化的东西嗤之以鼻。可能这世上真的就有天命吧,而这天命心太坏,便穷其所能要去报复不相信它的人。

血检表示南南的白细胞含量严重超标,用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话来说,就是高度疑似白血病。

医生告诉她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感到自己的心里某个难以言明的地方发出了一声轻响,而她此生最大的牵挂、她悬着难以放下的梦就此支离破碎再难复原。

她失了魂似的带着顾南去做了骨穿,随后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诊断单上的“T型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残忍断绝。

顾南躺在病床上,骨穿手术的疼痛感使她面色苍白。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些什么,于是顾里蹲下来,听见顾南的声音细若蚊呐。

“妈妈别担心。等我好起来,我给妈妈做番茄炒蛋吃好不好?”

顾里并没有告诉顾南她患了白血病,顾南也并不知道白血病是什么。她可能只是觉得自己这次的发烧不太一般,吃药挂水什么的也比以前难受得多。

其实顾南不会番茄炒蛋,上次在家里是顾里准备好了一切,最后让南南翻炒了几下罢了。她紧紧握着顾南的手,半天也没能把那个“好”字吐出口。她感觉自己所有话全都哽在嗓眼,却又怕一说出来自己的泪水会控制不住地流下,于是她便只好一言不发。

她轻轻地拍了拍南南手,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的身体挪到外面的廊道上,无助的泪水一瞬间决堤而出。

第一次化疗用量不大,但南南的头发眉毛什么的已经开始有了脱落的迹象。

顾里眼看着原本瓷娃娃一样的女儿日渐消瘦,心里不知有多心疼。可是她没办法缓解顾南的疼痛,只能不断在互联网上搜集关于儿童白血病的资料,生怕照顾孩子的时候不小心使她患上因免疫力下降而造成的并发症。

顾南倒还是颇为乐观,住院期间每天看看书记记日记,甚至因为不用去上学有时还自顾自地傻笑。

第二次化疗前期也极为顺利,只是药剂用量增大,顾南会忍受极大的痛苦。正在顾里庆幸南南没有出现伤口发炎等常见却严重的症状时,顾南却突发高烧至三十九度,当晚就被送入了ICU。

顾里等在ICU面前,这一晚她抛弃了所有的科学观,向所有的神灵祷告,祈求孩子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面前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医生带着歉意的短句——

“……对不起。”

铁制车轮滚动的声音随之而至,顾里抬头,而自己的孩子正安静地躺在那张没有温度的铁床上。顾里站起身摸到顾南的身边,而顾南双目紧紧闭着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偷偷去看南南熟睡的面庞,分明和现在是一个样子啊!

“医生……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她像是在对医生说话,实际却并不是想得到谁的回应,好像只要她提出质疑,结局就能发生改变似的。

“南南,你不是最喜欢我给你挠脚心的吗?妈妈……妈妈再给你挠一次脚心,你看看妈妈……你看看妈妈好不好?”

她伸手触着顾南的脚底板,南南的身子尚有余热,而顾里忽然眼前一黑,脚下脱力瘫倒在了地上。

顾里再踏进南南的房间已经是三个月后了,这段时间以来,她不敢接触顾南遗留下来的任何东西,即使是看一眼顾南的房门,她都会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或许是因为长久没有打理的原因,顾南的房间里潮湿黑暗,更隐隐散发着令人压抑的霉味。顾里鼻子一酸,急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透着清晨微弱的曦光,她看见周围烟尘四起。

顾里打开抽屉,堆叠着的作业本的最下方是一个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面是冰雪奇缘的爱莎公主,顾里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去年春天带顾南去迪士尼玩儿的时候她央求着自己要的。

本子设有密码,小孩子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顾里输入顾南的生日,密码锁应声而开。

“妈妈今天送给南南一把好看的小锁,她告诉南南这叫长命锁。我好想这把锁能把我和妈妈锁起来啊,南南要永远永远做妈妈的女儿!”

……

“药好难吃啊,医院里也没有家里待着有意思。不过妈妈跟南南说只有好好吃药我的病才能好起来。南南要快点好起来,再和妈妈一起去人民公园放风筝。”

……

“南南的头发和眉毛都掉光啦,但是妈妈说南南看起来比以前更可爱了。南南读完了那本上次买的儿童诗歌选,妈妈问南南最喜欢里面的哪一首,南南没有告诉她——以后南南一定要自己写一首这样的诗送给妈妈!”

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
我答 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见你了
觉得你特别好
想做你的儿子
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
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
我已经在你肚子里

(图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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