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姑姑


      玉姑姑是父亲的堂妹,我的老爷爷和玉姑姑的爷爷是亲哥俩。用母亲的话说,是还没有出“五服”的本家。

      记忆中,玉姑姑是那么好看,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一双杏眼与弯弯的眉毛衬在一起,仿佛单单是为了诠释一个“美”字,开口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急躁,从不愠怒,那极和善的性格又在对长辈的恭顺与对弟妹的谦让中更让人觉得可亲。街坊邻里婶子大娘们总会笑着说起,瞧瞧吧,看谁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寻了玉丫头做媳妇儿。

      一条窄窄的胡同,玉姑姑家和我们斜对门,倘若母亲或着奶奶因为一些琐事缠绊着而无法照应我,那,我小小的手掌便交在了玉姑姑暖软的掌心里。

       我极愿意让玉姑姑牵着手,去哪里都好。

       带我去百货公司买些针线时,必会捎带给我买几粒水果糖;去马路对面的“四平调”剧团找她的小学同学淑芬姨,两个人在安静的排练室里说些体己话,淑芬姨会破例让我拨弄她的扬琴;去南园子挖荠菜,玉姑姑会采了婆婆丁、二月兰给我编花环......

       喜欢玉姑姑带我去魁星湖边洗衣裳,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将瓷盆卡在腰间,两条油亮的发辫随着轻快的脚步在腰际摆动,我则快乐的如胁下生风。姑姑洗衣裳时不许我到水边去,我便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安静的等,玉姑姑用棒槌在石头上捣几下被单,便回过头笑着看看我,夸我听话。

       我不乱跑我听话,玉姑姑夸我呢,我喜欢玉姑姑夸我。

       我喜欢看玉姑姑洗衣裳,乌亮的长辫随着捣衣的起伏,从背后滑落胸前,玉姑姑便拈起辫梢,轻轻一甩,那发辫便划个弧线被甩到背后去,在我看来,如极优美的舞蹈。

       逢此时,总有年轻男子“恰好”经过,满面含着笑,和玉姑姑打招呼,玉姑姑极少回应,一下一下的捣衣声,权做了问答的屏障。

       只是,明坤叔路过时,玉姑姑便很快乐的样子,虽然还是不停歇地搓洗着衣裳,但会一边洗衣裳一边和明坤叔说会子话儿。

      三月的杨柳是柔软的嫩黄,明坤叔折了柳枝,拧一个柳笛,含在嘴里便能吹出婉转的调儿,明坤叔问我们好不好听,我拍着巴掌说好听,玉姑姑的脸微微红着,只是笑着,只是不说话。

       一次晚饭后,听奶奶和母亲聊天。

       母亲说,小玉的媒八成是订下了,看着二婶子打被套准备做喜被了。

       奶奶说,是订了,节前走罢亲戚了,送来的东西可真是不少。

       母亲的脸色有些凄然,唉,可怜这丫头,和明坤这么要好......

        奶奶打断母亲的话,这都是命,再说你看看明坤,二十大几了还没个正式工作,家里人口又多,爷爷还瘫着......人家那家儿可是在国营厂子,一家都是吃公家饭的。

       母亲想说什么,没再说。

        转年秋天,玉姑姑出嫁了。

        玉姑姑出嫁的时候我刚入小学。我问母亲,姑姑出嫁那天,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母亲说不可以。

        等我放学回来,迎亲的队伍早走了。

        母亲说,看小玉哭的真是让人难受。

        奶奶说,老闺女疙瘩,舍不得恁二婶子。

        后来,见玉姑姑的日子少了。

        再后来我离开家去外地读书,更是见不着了。

        听说明坤叔跑去甘肃投奔一个远房大伯,在西北安了家。

        寒衣节,陪母亲回老家上坟,回来的路上,赶上车流高峰,拥堵的车流走走停停。忽然,母亲指着窗外,还记得你玉姑姑吗?瞧!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路边一家小超市的门口站着一位老妇,头发已灰白,穿一件暗红格子的倒褂围裙,围裙里不合时宜地塞着的棉衣显得体态更加臃肿,一只手里托着一棵白菜,一只手摇着一个菜帮子,与买主争执着,似乎是怪那买主剥去了太多的菜叶。

       母亲大概看出我是惊愕住了,说,本来你玉姑姑是在济宁帮儿子带孩子的,前年你那个姑父中了风,现在只能在家里一边照顾着病号一边做点儿小生意,还好,这个门面是他们自己家的,不用交房租,两个人生活没问题。

       车子又往前挪动了一段,我扭转脸去再找寻玉姑姑,刚才的买主已离开了,玉姑姑大概又回到了店里面,门前除了几筐散乱的蔬菜水果,再没有人。

       我的一颗心堵着,却并不想下车去寒暄,我不能确定,几十年未见,玉姑姑是否还认得我,而我,如果不是母亲指认,是绝认不出她来的。

       车子又往前走了,那家小超市被抛在了后面,渐行渐远。

       霜降已过,夜的寒凉穿透纱帘,窗外一片阒寂,最后一只秋虫大概也哑然了吧,临窗支颐,思绪却不能平静,劳累了一天的玉姑姑此时大概早歇息了吧,她还记得当年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吗,还记得春三月的魁星湖畔婉转的柳笛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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