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些天总能梦到父亲,和往常的噩梦不同,他忽然间变得慈善起来,甚至给母亲买了礼物,倒是母亲,十分娇纵,一点儿也看不上他的礼物。这分明跟现实是大相径庭的。但能梦到这样的父亲,我倒情愿在梦里多待一会。

父亲离开已经六年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是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从那以后,任何影视剧出现电击抢救以及心电仪的数字逐渐减少的画面,我都无法直视,胸口闷得发慌马上转台或者快进。但是多年来,我一直隐藏了当时的某种情绪,我甚至怀疑,当我吻过父亲的额头昏倒在地时,我感到了解脱。

这是非常大逆不孝的。

所以我不愿意正视这种情绪,并且非常痛苦地在压抑。所以在父亲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做的梦十分惊悚,要不就是父亲从坟里爬出来,质问我他还活着为什么要埋掉他;要不就是他浑身鲜血淋漓找我报仇。我一度精神非常萎靡,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时候觉得父亲根本还活着,我只是做了一个逼真的梦,但一想到父亲也许活着,又充满无边的烦恼和恐惧。母亲甚至去找了“阴阳”(就是半仙之类),她只知道我做了噩梦,并不知晓我复杂的内心。

我曾经简直逢人便要痛诉我有着一个怎样的父亲,一个暴力的从不讲理的父亲,可是不可否认他很爱我,为此我觉得我患上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直到父亲离开的这些年,仔细回想当年的种种,我不再在爱恨之间彷徨并细述各种不幸,我对父亲,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如果有什么词来形容,大约是“可怜”了。

父亲嗜烟嗜酒,我曾几度劝诫都没用,他过早离去的大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可我记忆中有个晚上很清晰,我快睡着了,他开始讲他的童年,我的奶奶生了十四个孩子,存活四个,其中一个送人,父亲是十四个孩子中的老二。对父亲而言,那必定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艰苦岁月,在他的诉说中充满着抱怨和不甘,说到最后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亲落泪,所以后来仔细想起那段掏心掏腹地诉说,简直可以肯定,一个人的童年对于他将来的生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可是母亲不一样,母亲从小生活相对优越,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于是这段不以爱情为前提的包办婚姻,成了一场悲剧。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父亲在年少时拼了命也要出人头地。他没上过什么学,但读了非常多的书,家里曾经的书籍几乎可以开个小型图书馆。但父亲不珍爱书,随意丢弃,导致今天家里藏书甚少。他确实光鲜了一段时间,回到老家用锦绣还乡来形容都不过分,他大把大把地花钱,吃穿用都极尽显摆,似乎是要弥补童年的贫瘠时光。

而且,坦白地讲,父亲一度非常虚荣。他不仅要在家里确立他至高无上的男主人地位,在外也绝不低头,有些人点头哈腰巴结他,哪怕他并不认识这人也慷慨解囊,为此吃了很多亏他却不以为然。他永远以“老子”自称,霸气凛然都写在脸上,就算是他最疼爱的我,他脸色稍变我就浑身发抖。

但我想这一切都是父亲装出来的。他内心一定十分孤寂并且自卑,只是用表面的强横来伪装。他急于得到人们的肯定,急于向他人展现自我的强大,终于在日复一日中彻底迷失。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那样的时刻,在寂静无人时,他的内心仿佛空洞,无以名状的空虚撑开灵魂,失去了愤怒,在无边的黑暗中找不到自己,这个世界他如此孤独无人理解。

有一段时间父亲信仰基督,他是受过洗礼的真正意义上的教徒,但能断定的是他不是虔诚的教徒。我觉得宗教很大一部分意义,是给迷茫的人一个精神支柱,显然,父亲没有从基督中获得心灵的救赎。

所以时间像一个玩笑,风光过后又重回贫瘠与苦难,他的风光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后来的日子变得差强人意。他一度一蹶不振,听天由命,几年后又为了我们的学业重新谋生,但再也回不到从前。那间潮湿且终日无阳光的出租房他一住就是六年,为了省钱很少生火,冬日的自来水冰得刺骨,他的头发逐渐花白,他的身体逐渐弯曲,他说等他老了回家种地,他甚至安排好了晚年的生活,却终究无福消受了。

父亲的一生何其孤独,细细想来觉得可怜。他用厚厚的茧包裹了自己一生,拒绝任何人走进他的内心,陪伴他的永远只是枕边的几本书,那也许是他心灵唯一一片净土。

愿父亲的心灵终得安息,灵魂不再孤独。

注:本文写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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