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从里头拉开了一条缝,絮晴穿着一件蓝棉布袍,小心翼翼透过那条门缝往外瞧了一眼:“庆贵人,”说着便又压低了嗓子:“主子候您多时了,还请您稍等,奴才去拿开锁的东西来。”闻安点头,站在檐下等着絮晴。听雪上前将怀中的包袱捧到闻安身侧挡着风,小声问道:“主子,愉妃娘娘怎晓得咱们要过来的?”
闻安笑了笑:“宫里头的话风都跟长了眼睛似的,那日里五阿哥一闹怕是早就传遍了宫里头。愉妃同五阿哥是亲母子,性子脾气都是摸的透透的,五阿哥那边一琢磨出点子来,愉妃娘娘怕就已经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自然是会等着咱们了。”
絮晴从门缝里递出一块长条形的同扁棍,同闻安小声说道:“庆贵人,这把铜锁需要从外头开,劳烦庆贵人要开锁进来。”听雪接过,被冻得凉冰冰的铜片直接抽走了指尖剩余的那些温热,握在手里的时候,听雪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闻安见听雪犹豫三分,知道她心里还顾忌着皇后下的令,便就自己接过,用那块铜片将锁给打开了。
推门入内,仿若隔世。钟粹宫的院子里,原本种着花木的地方被除了一大半,那些不起眼的茶树这会子倒是被养护得极好,大雪都压不下这份绿意。闻安走上前去,轻轻用手拨开上头的雪,就见着雨布下头还冒着密密麻麻的绿芽。
“等到春日里便就能长一茬的茶芽,若是方便,送一包给庆贵人尝尝。”柔和的女声传来,夹杂了些许骄傲自豪的语调,闻安一听便就知道是愉妃出来了,连忙转过身向她行礼:“给愉妃娘娘请安。”
“还做这些虚礼做什么,本宫这钟粹宫如今可都要是冷宫了,宫里头也早就不应该有愉妃这号人物了。”愉妃同絮晴一样,穿着蓝布棉袄的长衫,头上也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将发髻随意挽起。她见着闻安,脸上便就带着笑:“走吧,外头凉,快进屋坐着。”闻安点了点头,同愉妃相携一道进去了。
愉妃原先住着的是主殿,可今日闻安却是随着她一路走到了冬面的耳房里头。
“愉妃姐姐,如今可是搬到这里来了吗?”闻安踏进一只脚在里头看了一圈,虽说是小地方,可是那碳火烧的旺,整个耳房里还都是暖融融的感觉。闻安脱掉披风,找了张椅子同愉妃一道坐下。碳火上拿泥壶住着一壶热水,愉妃从桌几下的木盒子里头拿出来一个新的茶碗,放上了一小撮的茶叶后将那滚水倒进去,顿时茶香四溢,满屋子都浸润了那股子爽心怡神的味道。
“这茶叶是今秋院子里的茶树上采来的,比不过妹妹宫里头,但却也是能润润喉的。”愉妃笑着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吹了口气喝了一口:“今儿来可是为了永琪的事情?”
闻安点头:“好久没这么开门见山说话,现下还觉得不适应呢。愉妃姐姐,”闻安将袖笼里的一个小木盒子取出来递给愉妃:“这是五阿哥交给嫔妾的。”
愉妃接过那个小木盒,打开之后就见着了木头雕刻的小兔子,立马嘴角就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笑:“难为这孩子还能记得我的生日。”闻安见愉妃用手轻轻摩擦着小只小兔子,脸上尽带着慈爱的笑,也是点头:“五阿哥聪明懂事,连这小兔子如何交到嫔妾手上,都是他自己的一番算计。”
“额娘愚笨,被皇上关在这宫殿里,他也就只能自己谋着生路。庆贵人,”愉妃站起身来向闻安行了大礼:“你同令妃一道照顾永琪,本宫深深感激,还请贵人不要推辞,受了本宫这礼。今后,庆贵人同令妃便也就是永琪的额娘,永琪长大成人之后要承担起照顾你二位之责,否则这孩子就是不忠不孝,庆贵人同令妃都可任意处置。”说罢愉妃行了一整套的叩拜之礼,闻安不住点头将愉妃扶起来:“能抚育五阿哥是嫔妾之幸,愉妃娘娘可别这样说。”
愉妃久居在这宫里,也早就看淡了这些,她就着闻安的手站起来,恳切说道:“本宫能从这里出去的日子是遥遥无期,五阿哥在这宫里,自小就跟在本宫身边,他如何有法子一个人安然长大。本宫说一句你听着不舒服的话,如今你同令妃都没孩子,五阿哥养在你们身边,今后你们的日子也算是多一份保障。他自小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你们为他做的这些他必定会记在心里,也会把你们当作亲额娘一般对待。话又说回来,五阿哥这些年都还是要靠着你们才能安稳一些,这两方之间都能得益,也就是这件事稳妥的原因。”愉妃轻笑了一下,看着闻安:“或许你觉得本宫将自己的孩子都算计起来,这样的话太过露骨,可是却是本宫想了许多回,唯一能让你们甘心情愿再抚养着的话。”愉妃的话中露了几分凄楚,也不再看闻安,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今日本宫想着要说的都是已经说完了,庆贵人,你也能说说你想同本宫说的话。”
闻安听完愉妃说的这些,心里头倒更是对她敬重几分。后宫中事,皆都是利益同感情纠葛在一处,能叫她这么利利索索说出来的,宫里头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位。闻安垂着眼思忖半分,便就将另一样东西取出来。
小小玉牌躺在小木盒中,闻安一打开,便就瞧见愉妃的脸色变了一分。
“愉妃姐姐,你认得这个玉牌。”闻安笃定同她说:“这是嫔妾前些日子得来的,一直想找着它的原主是谁,奈何一块玉牌还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嫔妾不信他人讲这件事交托给外人去查,便也就时时自己留意着。今日要来见愉妃娘娘,故而想带着来碰碰运气。”闻安将那块玉牌拿出来递给愉妃:“娘娘你仔细瞧瞧,是否见过这样东西。”
愉妃接过之后,仔细放在眼前来回看了几遍,手指不断摩擦着断口,目光怔怔地,连抬头看闻安的时候也都喊了几分疑惑与焦躁。最终,她闭了闭眼重重叹口气:“本宫确实是见过这块玉牌。”
“是在哪儿?”闻安心中不平,便就立即问愉妃:“愉妃娘娘还记着?”
愉妃点头,又是仔细看了一眼:“这一块玉牌,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应当就是娴妃、如今的皇后娘娘的。”
“什么!”闻安轻生惊呼了一声,拉着愉妃的手:“姐姐可确定?”愉妃郑重点头:“应当不会记错,这是皇后还做娴妃那时候的东西。”愉妃将那一小块玉牌重新放回那盒子里,见闻安已是一脸的惊异与糊涂,就徐徐开口:“这块玉的另一半应当也是这差不多的图样,不过上头的鱼纹却是只剩下了一条尾巴,落在荷叶之间。这一整块玉是皇后娘娘进宫时候就带进来的,当年才从乌拉那拉氏宅邸出来,也是春风得意、面若桃花的人儿。本宫还记得头回见着她的时候,是本宫才被领导宫里头,做了海常在。她同孝贤皇后一道领着这批人进宫里来,又要给新人赏礼,那一日算是本宫同皇后娘娘在一个殿里头呆的最久的日子。皇后娘娘随身一直带着一块玉牌,说是母族带来的,被当起趣事儿说过,但打趣的究竟是什么说法,如今也都忘记了。只不过就是这一块玉牌记得真真清楚,你拿出来那一下本宫就认出来了。”
“皇后娘娘的玉牌,如何愉妃姐姐会记得这么清楚?”闻安心中已是信了八九分,却还是多问了这么一句,见愉妃面上无任何不豫,便再开口:“愉妃姐姐,这块玉牌上恐是系了几条性命,嫔妾如今拿着,自然就是想要查清楚。”
“同燕贵人有干系?”愉妃反问一句,见闻安摇头便也就在心中整理了一番后缓缓开口:“那日里为了迎接新人入宫,娴妃娘娘同先皇后一道主持各大小事宜,本宫那会儿也才进宫,自封了答应在殿里头候着。有了位分的宫妃便就能分到宫室居住,为了这个,这才要这些人都先到娴妃娘娘那里。原本听说是应当去长春宫,可惜皇后娘娘一直身子弱,皇上便就下旨干脆在娴妃那里处理。一众新封的人儿才将将进这紫禁城,自然对着什么事儿都新鲜,言语行为之中若是因为不晓得宫中规矩冲撞了皇后娘娘,怕是要坏了娘娘的心情。皇上爱护皇后,自然不愿让皇后娘娘受半点不快,娴妃娘娘也就是因着这个向皇上请了命协理此事。”
“旁的事儿记不大清了,但就是这一桩本宫记得是清清楚楚。娴妃娘娘当日腰间就是戴了这么一块玉牌,但就是这一天的事情下来,玉牌也不知怎么,不小心被磕成了两块,还是孝贤皇后说是为了补上,将另一块带去给皇上。”
“这么说来,剩下的一半现在在皇后娘娘那里。”闻安起身向着愉妃行了一礼:“多谢娘娘相告。”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若是对你有益就好了。”愉妃将茶碗中最后一口茶喝干净,将那只木兔子收好了放在盒子中:“庆贵人,本宫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其余的事儿若你还有想问的,怕是要隔一阵子才能过来问了。今日这一回,是多亏了你本宫才能拿到永琪做的这件东西,现如今想要进这钟粹宫是要比上天还难,若是被人发现了,那么连着性命都难保。五阿哥不懂事,求到了你这里,本宫也不知道能表些什么,也就只能以茶代酒谢过了。”
闻安点头,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必要回去了。她让听雪把自己带来的一大包袱交给絮晴,叮嘱了照顾好愉妃,便就抽身离开了。
身后宫门关上,闻安踏出钟粹宫,听雪在身后静静将那把铜锁重新锁上。外头的风雪未停,甚至是愈演愈烈,闻安低下头去,合上眼却感觉到眼眶里一热,泪水顺着眼角就落了下来。愉妃这般性子,若真的再出这钟粹宫也是难了。她今日这般郑重将五阿哥托付给她与令妃,想必也是知道,即便是出来了,也是要裹进这些阴谋算计里。她活得通透直白,闻安只觉得,这样的胸襟气量,怕是自己再在这宫里住上十年,也未能有。
“主子,这回去的风雪是更大了。”听雪支着力气撑伞,可那油纸伞却是被风吹陷了一个坑。
“这点风雪是落到脸面上,而咱们接下来遇着的风雪可是要到心里头去了。”闻安回头望了一眼钟粹宫的宫墙,红墙掩映在白雪里,是一副好风景。可是这宫墙里头真真切切关着一段好韶华,从今往后,再无迎着春日的可能了。
“主子,咱们下次来再带些时鲜瓜果可好?奴才见絮晴姐姐话里透出来,十分惦念御膳房从前的果盘子。”听雪有些惋惜说着:“絮晴姐姐从前还教过奴才一阵子,如今明明还就在紫禁城里,可是这一份提点之恩也还不了。”
“走吧。”闻安摇头:“这风雪大了,待会儿回宫你可是要记得换一双松快的鞋。”听雪听到闻安的嘱咐忙就接上话:“奴才可记着呢!前些日子奴才去内务府拿了新来的缎子,那料子据说是最好拿来做鞋履的。又结实又软,里头还有绒面,主子您回去可得要瞧瞧!”
闻安点头,笑着问:“你这样说着,那可有去内务府打探了,珍宝阁如今的管事是谁?”
“奴才打听过,可是听李公公说,皇上还未下令点明了人选,可能是要空一阵子了。”
“珍宝阁一直都是安公公把手在那里,这是一个肥差,也是一个险差。若是能做好了,连着各宫脸色都不用看,都能安安稳稳在宫里头呆着。可若是做不好给人家抓住了把柄,那么就是泥潭深陷,性命都被抓在别人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