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乱华(六十)淝水之战 符融之亡

太元七年 382年

夏,四月,堅扶風太守王永為幽刺史。永,皮之兄也。皮凶險無行,而永清修好學,故堅用之。以陽平公融為司徒,融固辭不受。堅方謀伐晉,乃以融為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五月,幽州蝗生,廣袤千里。秦王堅使散騎常侍彭城劉蘭發幽、冀、青、并民撲除之。

秋,八月,秦王堅以諫方大夫裴元略為巴西、樟潼二郡太守,使密具舟師。

九月,桓沖使揚威將軍朱綽擊秦荊州刺史都貴於襄陽,焚踐沔北屯田,掠六百餘戶而還。

冬,十月,秦王堅會群臣於太極殿,議曰:「自吾承業,垂三十載,四方略定,唯東南一隅,未沾王化。今略計吾士卒,可得九十七萬,吾欲自將以討之,何如?」秘書監朱肜曰:「陛下返中國士民,使復其桑梓,然後回輿東巡,告成岱宗,此千載一時也!」堅喜曰:「是吾志也。」

尚書左僕射權翼曰:「昔紂為無道,三仁在朝,武王猶為之旋師。今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沖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內外同心。以臣觀之,未可圖也。」堅嘿然良久,曰:「諸君各言其志。」

太子左衛率石越曰:「今歲鎮守鬥,福德在吳。伐之,必有天殃。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堅曰:「昔武王伐紂,逆歲違卜。天道幽遠,未易可知。夫差、孫皓皆保據江湖,不免於亡。今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對曰:「三國之君皆淫虐無道,故敵國取之,易於拾遺。今晉雖無德,未有大罪,願陛下且案兵積穀,以待其釁。」於是群臣各言利害,久之不決。堅曰:「此所謂築室道旁,無時可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群臣皆出,獨留陽平公融,謂之曰:「自古定大事者,不過一二臣而已。今眾言紛紛,徒亂人意,吾當與汝決之。」對曰:「今伐晉有三難:天道不順,一也;晉國無釁,二也;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三也。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堅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復何望!吾強兵百萬,資仗如山;吾雖未為令主,亦非暗劣。乘累捷之勢,擊垂亡之國,何患不克,豈可復留此殘寇,使長為國家之憂哉!」融泣曰:「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今勞師大舉,恐無萬全之功。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育鮮卑、羌、羯,佈滿畿甸,此屬皆我之深仇。太子獨與弱卒數萬留守京師,臣懼有不虞之變生於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常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堅不聽。於是朝臣進諫者眾,堅曰:「以吾擊晉,校其強弱之勢,猶疾風之掃秋葉,而朝廷內外皆言不可,誠吾所不解也!」

太子宏曰:「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此群下所以疑也!」堅曰:「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天道固難知也。秦滅六國,六國之君豈皆暴虐乎!」

冠軍、京兆尹慕容垂言於堅曰:「弱並於強,小並於大,此理勢自然,非難知也。以陛下神武應期,威加海外,虎旅百萬,韓、白滿朝,而蕞爾江南,獨違王命,豈可復留之以遺子孫哉!《詩》云:『謀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斷自聖心足矣,何必廣詢朝眾!晉武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臣而已,若從朝眾之言,豈有混壹之功乎!」堅大悅,曰:「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賜帛五百匹。

堅銳意欲取江東,寢不能旦。陽平公融諫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古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且國家本戎狄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天意必不絕之。」堅曰:「帝王歷數,豈有常邪!惟德之所在耳!劉禪豈非漢之苗裔邪,終為魏所滅。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達變通耳!」

堅素信重沙門道安,群臣使道安乘間進言。十一月,堅與道安同輦游於東苑,堅曰:「朕將與公南遊吳、越,泛長江,臨滄海,不亦樂乎!」安曰:「陛下應天御世,居中土而制四維,自足比隆堯、舜,何必櫛風沐雨,經略遐方乎!且東南卑濕,沴氣易構,虞舜游而不歸,大禹往而不復。何足以上勞大駕也!」堅曰:「天生烝民,而樹之君,使司牧之,朕豈敢憚勞,使彼一方獨不被澤乎!必如公言,是古之帝王皆無征伐也!」道安曰:「必不得已,陛下宜駐蹕洛陽,遣使者奉尺書於前,諸將總六師於後,彼必稽首入臣,不必親涉江、淮也。」堅不聽。

堅所幸張夫人諫曰:「妾聞天地之生萬物,聖王之治天下,皆因其自然而順之,故功無不成。是以黃帝服牛乘馬,因其性也;禹浚九川,障九澤,因其勢也;后稷播殖百穀,因其時也;湯、武帥天下而攻桀、紂,因其心也。皆有因則成,無因則敗。今朝野之人皆言晉不可伐,陛下獨決意行之,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猶因民,而況人乎!妾又聞王者出師,必上觀天道,下順人心。今人心既不然矣,請驗之天道。諺云:『雞夜鳴者不利行師,犬群嗥者宮室將空,兵動馬驚,軍敗不歸。』自秋、冬以來,眾雞夜鳴,群犬哀嗥,廄馬多驚,武庫兵器自動有聲,此皆非出師之祥也。」堅曰:「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也!」

堅幼子中山公詵最有寵,亦諫曰:「臣聞國之興亡,系賢人之用捨。今陽平公,國之謀主,而陛下違之;晉有謝安、桓沖,而陛下伐之,臣竊惑之。」堅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秦劉蘭討蝗,經秋冬不能滅。十二月,有司奏請徵蘭下廷尉。秦王堅曰:「災降自天,非人力所能除,此由朕之失政,蘭何罪乎?」

是歲,秦大熟,上田畝收七十石,下者三十石,蝗不出幽州境,不食麻豆,上田畝收百石,下者五十石。

太元八年 383年

三月,丁巳,大赦。

夏,五月,桓沖帥眾十萬伐秦,攻襄陽;遣前將軍劉波等攻沔北諸城;輔國將軍楊亮攻蜀,拔五城,進攻涪城;鷹揚將軍郭銓攻武當。六月,沖別將攻萬歲、築陽,拔之。秦王堅遣征南將軍巨鹿公睿、冠軍將軍慕容垂等帥步騎五萬救襄陽,兗州刺史張崇救武當,後將軍張蚝、步兵校尉姚萇救涪城;睿軍於新野,垂軍於鄧城。桓沖退屯沔南。秋,七月,郭銓及冠軍將軍桓石虔敗張崇於武當,掠二千戶以歸。巨鹿公睿遣慕容垂為前鋒,進臨沔水。垂夜命軍士人持十炬,繫於樹枝,光照數十里。沖懼,退還上明。張蚝出斜谷,楊亮引兵還。沖表其兄子石民領襄城太守,戍夏口,沖自求領江州刺史;詔許之。

秦王堅下詔大舉入寇,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又曰:「其以司馬昌明為尚書左僕射,謝安為吏部尚書,桓沖為侍中;勢還不遠,可先為起第。」良家子至者三萬餘騎,拜秦州主簿,金城趙盛之為少年都統。是時,朝臣皆不欲堅行,獨慕容垂、姚萇及良家子勸之。陽平公融言於堅曰:「鮮卑、羌虜,我之仇讎,常思風塵之變以逞其志,所陳策畫,何可從也!良家少年皆富饒子弟,不閒軍旅,苟為諂諛之言以會陛下之意耳。今陛下信而用之,輕舉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後患,悔無及也!」堅不聽。

八月,戊午,堅遣陽平公融督張蚝、慕容垂等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以兗州刺史姚萇為龍驤將軍,督益、梁州諸軍事。堅謂萇曰:「昔朕以龍驤建業,未嘗輕以授人,卿其勉之!」左將軍竇沖曰:「王者無戲言,此不祥之征也!」堅默然。

慕容楷、慕容紹言於慕容垂曰:「主上驕矜已甚,叔父建中興之業,在此行也!」垂曰:「然。非汝,誰與成之!」

甲子,堅發長安,戎卒六十餘萬,騎二十七萬,旗鼓相望,前後千里。九月,堅至項城,涼州之兵始達咸陽,蜀、漢之兵方順流而下,幽、冀之兵至於彭城,東西萬里,水陸齊進,運漕萬艘。陽平公融等兵三十萬,先至穎口。

詔以尚書僕射謝石為征虜將軍、征討大都督,以徐、兗二州刺史謝玄為前鋒都督,與輔國將軍謝琰、西中郎將桓伊等眾共八萬拒之;使龍驤將軍胡彬以水軍五千援壽陽。琰,安之子也。

是時,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謝玄入,問計於謝安,安夷然,答曰:「已別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復言,乃令張玄重請。安遂命駕出遊山墅,親朋畢集,與圍棋賭墅。安棋常劣於玄,是日,玄懼,便為敵手而又不勝。安遂游陟,至夜乃還。桓沖深以根本為憂,遣精銳三千入援京師。謝安固卻之,曰:「朝廷處分已定,兵甲無闕,西籓宜留以為防。」沖對佐吏歎曰:「謝安右有廟堂之量,不閒將略。今大敵垂至,方游談不暇,遣諸不經事少年拒之,眾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

以琅邪王道子錄尚書六條事。

冬,十月,秦陽平公融等攻壽陽;癸酉,克之,執平虜將軍徐元喜等。融以其參軍河南郭褒為淮南太守。慕容垂拔鄖城。胡彬聞壽陽陷,退保硤石,融進攻之。秦衛將軍梁成等帥眾五萬屯於洛澗,柵淮以遏東兵。謝石、謝玄等去洛澗二十五里而軍,憚成,不敢進。胡彬糧盡,潛遣使告石等曰:「今賊盛,糧盡,恐不復見大軍!」秦人獲之,送於陽平公融。融馳使白秦王堅曰:「賊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堅乃留大軍於項城,引輕騎八千,兼道就融於壽陽。遣尚書朱序來說謝石等以「強弱異勢,不如速降。」序私謂石等曰:「若秦百萬之眾盡至,誠難與為敵。今乘諸軍未集,宜速擊之;若敗其前鋒,則彼已奪氣,可遂破也。」石聞堅在壽陽,甚懼,欲不戰以老秦師。謝琰勸石從序言。十一月,謝玄遣廣陵相劉牢之帥精兵五千人趣洛澗,未至十里,梁成阻澗為陳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擊成,大破之,斬成及弋陽太守王詠,又分兵斷其歸津,秦步騎崩潰,爭赴淮水,士卒死者萬五千人。執秦揚州刺史王顯等,盡收其器械軍實。於是謝石等諸軍水陸繼進。秦王堅與陽平公融登壽陽城望之。見晉兵部陣嚴整,又望見八公山上草木,皆以為晉兵,顧謂融曰:「此亦勁敵,何謂弱也!」憮然始有懼色。

秦兵逼肥水而陳,晉兵不得渡。謝玄遣使謂陽平公融曰:「君懸軍深入,而置陳逼水,此乃持久之計,非欲速戰者也。若移陳小卻,使晉兵得渡,以決勝負,不亦善乎!」秦諸將皆曰:「我眾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萬全。」堅曰:「但引兵少卻,使之半渡,我以鐵騎蹙而殺之,蔑不勝矣!」融亦以為然,遂麾兵使卻。秦兵遂退,不可復止,謝玄、謝琰、桓伊等引兵渡水擊之。融馳騎略陳,欲以帥退者,馬倒,為晉兵所殺,秦兵遂潰。玄等乘勝追擊,至於青岡。秦兵大敗,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且至,晝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饑凍,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小卻,朱序在陳後呼曰:「秦兵敗矣!」眾遂大奔。序因與張天錫、徐元喜皆來奔。獲秦王堅所乘雲母車及儀服器械、軍資珍寶畜產不可勝計,復取壽陽,執其淮南太守郭褒。

堅中流矢,單騎走至淮北,饑甚,民有進壺飧、豚髀者,堅食之,賜帛十匹,綿十斤。辭曰:「陛下厭苦安樂,自取危困。臣為陛下子,陛下為臣父,安有子飼其父而求報乎?」弗顧而去。堅謂張夫人曰:「吾今復何面目治天下乎!」潸然流涕。

是時,諸軍皆潰,惟慕容垂所將三萬人獨全,堅以千餘騎赴之。世子寶言於垂曰:「家國傾覆,天命人心皆歸至尊,但時運未至,故晦跡自藏耳。今秦主兵敗,委身於我,是天借之便以復燕祚,此時不可失也,願不以意氣微恩忘社稷之重!」垂曰:「汝言是也。然彼以赤心投命於我,若之何害之!天苟棄之,何患不亡?不若保護其危以報德,徐俟其釁而圖之!既不負宿心,且可以義取天下。」奮威將軍慕容德曰:「秦強而並燕,秦弱而圖之,此為報仇雪恥,非負宿心也;兄奈何得而不取,釋數萬之眾以授人乎?」垂曰:「吾昔為太傅所不容,置身無所,逃死於秦,秦主以國士遇我,恩禮備至。後復為王猛所賣,無以自明。秦主獨能明之,此恩何可忘也!若氐運必窮,吾當懷集關東,以復先業耳,關西會非吾有也。」冠軍行參軍趙秋曰:「明公當紹復燕祚,著於圖讖。今天時已至,尚復何待!若殺秦主,據鄴都,鼓行而西,三秦亦非苻氏之有也!」垂親黨多勸垂殺堅,垂皆不從,悉以兵授堅。平南將軍慕容暐屯鄖城,聞堅敗,棄其眾遁去;至滎陽,慕容德復說暐起兵以復燕祚,暐不從。

謝安得驛書,知秦兵已敗,時方與客圍棋,攝書置床上,了無喜色,圍棋如故。客問之,徐答曰:「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不覺屐齒之折。

丁亥,謝石等歸建康,得秦樂工,能習舊聲,於是宗廟始備金石之樂。乙未,以張天錫為散騎常侍,朱序為琅邪內史。

秦王堅收集離散,比至洛陽,眾十餘萬,百官、儀物,軍容粗備。

慕容農謂慕容垂曰:「尊不迫人於險,其義聲足以感動天地。農聞秘記曰:『燕復興當在河陽。』夫取果於未熟與自落,不過晚旬日之間,然其難易美惡,相去遠矣!」垂心善其言,行至澠池,言於堅曰:「北鄙之民,聞王師不利,輕相扇動,臣請奉詔書以鎮慰安集之,因過謁陵廟。」堅許之。權翼諫曰:「國兵新破,四方皆有離心,宜徵集名將,置之京師,以固根本,鎮枝葉。垂勇略過人,世豪東夏,頃以避禍而來,其心豈止欲作冠軍而已哉!譬如養鷹,饑則附人,每聞風飆之起,常有陵霄之志,正宜謹其絛籠,豈可解縱,任其所欲哉!」堅曰:「卿言是也。然朕已許之,匹夫猶不食言,況萬乘乎?」若天命有廢興,固非智力所能移也。」翼曰:「陛下重小信而輕社稷,臣見其往而不返,關東之亂,自此始矣。」堅不聽,遣將軍李蠻、閔亮、尹國帥眾三千送垂。又遣驍騎將軍石越帥精卒三千戍鄴,驃騎將軍張蚝帥羽林五千戍并州,鎮軍將軍毛當帥眾四千戌洛陽。權翼密遣壯士邀垂於河橋南空倉中,垂疑之,自涼馬台結草筏以渡,使典軍程同衣己衣,乘己馬,與僮僕趣河橋。伏兵發,同馳馬獲免。

十二月,秦王堅至長安,哭陽平公融而後入,謚曰哀公。大赦,復死事者家。

——《通鉴 晋纪二十六&二十七 烈宗武帝上之中&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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