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篇
01
当我睁开眼时,全世界的光,如白驹奔袭,它们贯穿银河,倒影有一万光年长。
所有汇聚的光,铺天盖地而来,温柔而强烈,较之黑暗中的混沌,它们色彩艳丽,照亮我的双眸,灼伤我的灵魂。
惺忪的睡眼仿佛在沉睡千年之后睁开,过往的记忆格式重置,世界陌生又熟悉,在错位的时空里循规蹈矩地复盘着从前的快乐与悲伤。
我天生好动,从我来到这个家庭开始,我成了Moon眼里的“讨人嫌”,也成了男女主人眼里的萌物,并被冠以“Bell”的称号,而造成两级分化的原因,也许是我的到来,成为她领地的侵略者,并篡取主人对她的宠爱。
谁说宠物不会嫉妒呢。她只是表现得郁郁寡欢,在你面前亲昵地蹭着你的手背,一如情人般,把香肌熨贴,而穆恩显然浸淫此道多年,高冷如她,也更为善妒。
幼年期的我在夹缝中生存,常常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我和淑女保持着安全距离,这种类似三八线的楚河汉界,总在硝烟弥漫的临界点,若有逾越,即起干戈。
我很想接近她,和她一起玩耍,但猫与狗不和,它们语言不通,是天生的冤家,人类说他们的行为举止完全相左。穆恩性格高冷爱独处,我热情而粘人,本来自不同的星球,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泾渭分明,若不是主人强加干预,别说相亲相爱,发生战争时恐难鸣金收兵。
相安无事好比举案齐眉,偃旗息鼓后的冷战通常是夹尾巴做狗后的妥协,至于是穆恩妥协又或是我妥协都无关紧要,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冷屁股,谁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经常在外面挖土玩泥巴,这是我认为最有趣的事,还有追逐其他小动物。在我印象中,刺猬什么的最讨厌,小狗狗我最喜欢,蝴蝶呀,蜜蜂哇,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它们在我面前飞走,也是饶有兴致。懵懂无知时,最是天真浪漫,一根骨头所能带来的欢乐,也不亚于人类幼崽从大手接过的波板糖。
春天的蝴蝶到夏天的花朵,枯黄的落叶幻化成陨落的蝴蝶,生命的历程在我眼里仅是好奇,至于生与死在无常之中,只有静与动的区别,当然我也讨厌腐朽破败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沉疴痼疾,也如同恶毒的诅咒。我所欣喜的动,是活泼,是生气勃勃;厌恶的静,是呆滞,是槁木死灰,我所认同的理念,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穆恩开始接受我,也许是无可奈何,作为家里唯一的男生,我的脸皮可是出奇的厚,至于有多厚,只有穆恩知道吧。“汪”,我得让这只猫知道,谁才是老大,并跟她说,“我才是老大”。可是,她又愉快地给了我一巴掌。
“喵”,高冷如她,径直跳上高台,在月光下走着悠美的舞步,地面上全是她拉长的倒影,穆恩懒得理睬我,好像在说,“狗改不了吃屎。”我色厉内荏地“汪汪”叫,看着她径自离去,让月光静默。我觉得她连离开时的步伐都是那么的悠美,打人也是这么的熟练而无情,反正在我眼里,她的一颦一笑、一静一动,都是那么的吸引人。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失去自我。我果然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穆恩。
舔,是习性使然,如同人类的抱抱、亲亲,还有对美好事物(食物)的欣喜态度。摇尾,并非乞怜,亦非求食,而是一种肢体语言。撕咬,是野性的呼唤,让我更勇猛,也更像男子汉,我的獠牙与爪子是最有力的武器,也是勇武的具像化。
当然,我不用刻意地去表现自己,我不会像人类聒噪般的狂吠,也不会做一些故意引人注意的搞怪动作。宠物的本分就是乖巧可人,在主人快乐时活泼闹腾,在主人Emo时安静如画。我会把我的快乐,带给主人与穆恩,分享欲是最高级的浪漫,和值得的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快乐才会加倍。
时间飞快,成长的过程依旧缓慢,结果如同花开,像昙花总在不注意时开始绽放。等真正记起事来,前尘又恍如昨日,以前的不悦像是失忆,你走马观花,一日阅尽长安。
我开始稳重起来,恰到好处地闹腾,于事上心与否,也是浅尝辄止,谈不上成熟稳重,我只是开始明白,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儿时的乐趣,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玩耍,可作为宠物却可以永远蠢萌下去,我长高不少,像个帅气的小伙子。皓月说:“贝尔,你要乖,要学会保护穆恩。”梧桐生说:“贝尔,你已经是个骑士了,和我一起保护皓月与穆恩吧。”我汪汪叫,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对着梧桐生略显兴奋,“好的!好狗兄。”
……
我从来都不知道害怕,害怕的是,从热闹到寂静,从喧哗到曲终人散。可人类的感情在我眼里向来脆弱,她不够坚定稳固,不像宠物那样,只要认定主人,便不离不弃,还有便是穆恩。
男女主人生隙,激烈的争吵,沉默的冷场。往日的深情仿佛都化作此时的恼羞成怒,当娇羞的腮红从眼眶中喷出火时,只是脸红到眼红的过场,梧桐生摔门而去,家里瞬间愁云惨淡,声音让室内的温度下降不少。人类的吵闹声,充满了冷暴力,而动物之间的狂吠声,大多只是在警告,更多的却是狗仗人势。要知道,咬人的狗狗从来都不叫的。可是,我不叫,也不会咬人。
皓月在独自抽泣,穆恩伶俐地跳上沙发,匍匐在她的身旁,卷缩成一团雪,并发出呜呜声,偶尔伸出厚厚的肉爪,轻轻地拍打着皓月的手背,我不甘落后,蹲坐在皓月脚边,望着她汪汪叫,“皓月不哭,我来保护你。”
人类可真是复杂,为什么总是要做狗都不明白的事情呢,例如:离开。皓月抱着我和穆恩,忧伤似乎轻减几分,她停止哭泣,“所幸还有你们两个毛孩子。”
她开始收拾屋子,似乎比平时还要勤快,在我看来,多少有些难以理解,但她更像是在收拾坏心情,望着男主人的衣物,皓月的眼神几经复杂,却又温柔了几分。她像木头人一样杵在那儿。皓月开始妥协了吗?为了她爱的人,可以心甘情愿委屈自己,这就是人类对爱的付出么?跟我很像。或是说,有其主,必有其宠。
我和穆恩没有打闹,彼此和平共处,我居然破天荒的知道去整理东西,将平时叼走的罪证,又或是藏起来的鞋子放在一起。尤其是那些拖鞋,被我留下了一排排整齐而又清晰的牙印,但我发誓,以后会当一只好狗,再也不拆家。
皓月和梧桐树应该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梧桐生,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狗狗来说,也许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要去思考意义所在吧。这是无为,也是顺其自然吗?在我看来,有皓月,️有穆恩,有梧桐生,便足矣。
茶饭无心最能从人类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对于动物来说,无心无肺也好过寝食难安。晚饭时间,皓月吃的很慢,今天的饭似乎不香了,她简单地扒弄几口,看着一旁没有动过的碗筷而默默发呆,也许是反射弧比较长的原因,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眼中有失望、有黯然。那是梧桐生的位置。我巴望着皓月,发出“汪汪”叫,“我和穆恩也还没吃,至于好狗兄的那份,我可以代劳的。”
这个没有梧桐生的夜晚,皓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她比平日更困乏了,早早关上灯回卧室睡觉,穆恩也跟了上去,我也很想跟上去,但我要看着梧桐生回来。
时间开始慢了下来,黑暗中的我开始胡思乱想。孤独,才是人生中遇见的最大困难吧。望着灯火渐息,夜已深沉,一处熄灭,偶尔又有一处亮起,宁静和安详。此时,路上行人稀少。我蹲在黑暗中,遥望着窗外,在这个位置,我平时可以更好地看到主人回家,可是灯火阑珊尽处,在那个晚上我没有看到梧桐生的身影。客厅的灯光突兀亮起,我抬头看向皓月,并朝她喊了声,“有我呢,快去睡觉。”皓月终是给男主人留下一盏灯。或许如人类所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留一口气,点一盏灯。
次日,皓月出门,捡到了一个流浪汉。如果梧桐生是流浪汉,那我岂不是流浪狗。他们似乎忘记了为什么争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十指交叠成天使的翅膀,化作合抱的鸳鸯扣,我在他们身边绕圈,摇着欢快的尾巴,小别此刻胜新婚,流浪也仿佛有了意义。
2
安之若素,甘之若饴蜜。
人类恩爱的方式,与动物无别,皓月和梧桐生会抱着舔对方,就像我经常舔穆恩一样。穆恩是动物界的玫瑰,她的刺来自如她的小脾气,我每次都被她揍的厉害,可我乐此不彼。痛并快乐着,谁说只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狗也一样。
我慢慢长大啦,穆恩也慢慢开始接受我,我知道她很孤独,而且我很无聊,有大把的时间去消耗,我得去教教她怎么做一只狗。
汪汪!喵呜!狗先生猫小姐煞有介事地沟通交流。
“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
……
我彻底跟生活妥协,再也不跟自己较劲,她是猫,我是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人有人生,猫有猫生,所以,狗有狗生。我的狗生就是将幸福带给他们,完成自己的使命。
梧桐生开始训练我,给我下达各项指令,先是最简单的站立、蹲下、握手、行走、停下,在语言沟通的障碍下,很多都是梧桐生言传身教,并亲自示范指导,才让我完成一组动作,这逗得一旁的皓月哈哈大笑,唯有穆恩高冷依旧。她的性子本就如此,从不会因为某人某事,而作出妥协而让步,这即是我最看好的,也是最欣赏她的一点。
蠢萌,并非傻,而是对认知的有限。我若能完成一组动作,这让梧桐生很是骄傲,狗也是要有面子的,可如此显得我很是蠢笨,怪不得穆恩对我爱理不理。当然,做对了有奖赏,没做好也会有惩罚,在这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就是持证上岗的见习骑士,有了原则、会听指令。
我会接飞盘、玩球,叼东西,还有背负重物,虽然是条工具狗,但我成为了妥妥的网红,帮皓月提菜,给穆恩背城堡,这些都不在话下。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被重视过。我喜欢人类殷切的目光,与热情的问候,它让我大为受用。人类的欢笑与赞扬声,是对一件事情与一个物体的认可,当然我不会居功自傲。这是源于男主人的教导有方。
我在春天中懵懂,在盛夏时分开悟。
夏天若是不那么炎热,还是挺可爱的。夏日炎炎,白天最让人煎熬,炽热的太阳像个烤炉,午后聒噪的蝉鸣也让人心烦意乱,除了那满池的荷花、爽口的西瓜让人意味深长外,我还会想起雪糕、夜晚的蛐蛐儿与萤火虫,至于仲夏夜是皓月与梧桐生的主场,星光化作翅膀,月光铺设廊桥,指引着他们月下旖旎。穆恩呆在城堡里望着萤火虫窜飞的森林,我一如既往地追逐着幽暗密林深处的光,我的足下有两条路,一条路上迷雾升起,另一条路上七彩斑斓,林深有怪兽的嘶吼,坦途有主人的呼喊,我的一生如夸父逐日,永不停歇的脚步刻录进DNA里。
秋天的周末,天空很蓝,云朵很白。每次在公园露营,梧桐生和皓月会备上许多美食,甜甜的蛋糕、香香的肉肠、大大的鸡腿、还有一些绿油油的像草一样的蔬菜,我常常看着那蓝色的食盒,眼神充满期盼,那是幸福的源泉,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美食更具吸引力,除了主人和穆恩。我最喜欢午后的阳光,温暖的太阳让时光变得慵懒,一切会被放慢节奏,美好的瞬间也会在记忆里定格。明艳的光景下,梧桐生在喂皓月吃蛋糕,而我在追逐着穆恩,并在主人周围嬉闹,但穆恩不为所动,阳光下打盹的穆恩,微风吹拂着她,像一堆白雪,偶有路人撸她,她也欣然接受,此时我依偎在她的身旁,这份岁月下的安静与阳光下的祥和,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其缓慢。和其光,同其尘,与时舒卷。光和尘,静如泼墨,也动如渲染。人间的憩眠,是情人温馨的拥簇,那树叶下裁剪的一缕微光,是时间的霓裳。泛黄的阳光中,光线变得柔和,清新的野草上斑驳地开出几朵并不惊艳的黄色小花,若是连成一片,也是团簇的锦毯。林间如帐,空气温煦,我看到梧桐生与皓月相依偎,他们彼此拥抱,像连体婴儿一样嬉闹,偶尔互舔着对方。精力无限的我,寻着花香鸟语,与蝴蝶翩翩起舞,穆恩在花草香美中小憩 ,胡须与耳朵偶尔跳动着,并摆动飞絮一样的尾巴。
夜晚的来临会让林间梦幻起来,月光总是显得比太阳善解人意,晚霞如同情人的腮红,温柔而含蓄,若是遇上公园里的霓虹,色彩会更丰富一些。昆虫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躲着鸟儿唱起瞒天过海的诡计,人们在篝火旁狂欢,像远古莽荒的夜晚,将一日的喧嚣付之一炬。
3
人类的爱情终会结果,婚姻让爱情有了归宿,从此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有着超出血浓如水的感情。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皓月嫁给了梧桐生,他们得到长辈与朋友们的祝福,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爱情在他们身上得到验证,婚姻的模样大概是爱情与生活的延伸,左手风花雪月,右手柴米油盐,满地的便士,他只看到皎洁的月光。
人生在暧昧里困顿,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我所看到生活的意义,与穆恩的愁闷迥然不同,那两个年轻人跌宕在风雨兼程里,他们栉风沐雨,将笑容绽放在冬霜中。
他们总在周末出行,驾着车在烟尘中颠簸逃窜,活像是乡村里被大鹅撵逐的大黄,慢行的车辆惊起牛羊的飞奔,炊烟在窗前的风景中跌宕起伏,我看到日月如跳丸,听到牧羊犬的吠声,更是瞥见铜铃声中来回的飙影,远处的山坡上传来牧民的呦呵,以独特的叫声驱赶着绿野上紧簇的白云。
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里的快乐,莫不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逃离城市的喧嚣与苦闷,千年的驼铃仍在沙岭回响,梧桐生像是赶车的马夫,他没有拿着皮鞭,更像是一个舵手,驰骋在无边的公路上,皓月从未如此快乐,自由的灵魂哼唱着欢愉的曲儿,早已走音的唱调在自嗨模式中也将马夫同化,活像是神经病中二患者,在风中凌乱的,还有她长长的秀发。躲在猫舍里的穆恩,朝游北海暮苍梧,像是时间的旅者,对着岁月静默,我眺望着窗外,看着别人眼里的诗和远方,叠着岁月的风沙,高筑至天的尽头,倒飞的风景愈加模糊,远方的绿野在希冀的光尘中愈发迷人,一如澄净的星空,每一颗都在闪耀。
路程很长,风雨兼程,也日月为伴。走走停停,颠簸的像生活,平缓的像自由,有凉风有惬意,有星辰有向往,若是碰到震撼的风景,灵魂也会因为颤栗而兴奋,自身的渺小无足轻重,愉悦的精神可以超脱出来,融入自然与宇宙中去,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长旅,在大地上扎根发芽;像人间的风雨,在云中起舞,在湖海里徜徉;像失落的流星,在笼盖四野的夜幕中划过,在画家的纸上将深夜烫上一个洞。
我们会停下来休歇,皓月开始忙碌晚餐,穆恩从猫舍中走出,梳理着因长途旅行而扰乱的毛发,困顿在皓月的身旁,偶尔发出呜咽声,她被众星捧月地拥簇着,我会追逐四野的昆虫与小动物,也会帮助梧桐生收捡可燃的柴火,不一会儿,便生好了篝火。生活里的烟火气有了,和着欢声笑语,使旅途添上浓墨重彩。
房车像是树下的屋子,没有成墙的篱笆,为不受打扰而离群索居,一个人的孤独,和一群人的孤独,是自我的独处,不与众偶。情感的迸发比自然里的野兽更自由,那是神灵的释放,让肉欲的宣泄更具宗教形式的信仰。皓月与梧桐生在篝火前欢我,起伏的山峦在月夜下静谧,他们爱的原始、爱的恣意,力量像锤过山谷的地震,温情像照亮黑夜的冲天烈火。
星夜下的篝火在烘烤着温情,偶尔炸起一团火星,惊吓四座。月亮要出门遛弯儿,风揽着飞云惊走,远处的犬吠在灯火阑珊处高低起伏,相对静默无言的我,努力支棱着耸拉的长耳,一有点风吹草动,即吸引着我来回奔袭,穆恩呆在“哈尔的移动城堡”,双眸绽放着足以媲美星河的光辉。这夜,让我开始沉醉。
入睡之前,梧桐生在临时营地的周围撒上特殊的液体,我也会去帮忙,让黑暗中窥伺的野兽知道这是我们的领地,当然,防虫也必不可少。
野外的生活,让人向往,也让人痴迷,我感觉自己尘封已久的DNA动了。我所向往的生活,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种豆南山下”,“把酒话桑麻”,若是可以和穆恩共舞,与之私奔,也不失佳话。我会去田野里狩猎,睁着铜铃大的双眼,用鼻子轻嗅着猎物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接近猎物,在猎物失去谨慎的瞬间发动袭击,泥沙在奔起的四爪下溅飞,锋利的獠牙像宝剑一样出鞘,将猎物一击必杀,在穆恩清晨醒来之前带着丰盛的猎物回家,在门开的瞬间,我背对着太阳,金黄的毛发在初阳升起时最是耀眼。
4
渐行渐远渐无书,终有水阔鱼沉之日,人世的阔别已久,酿就的是疏离。日远日疏,日近人亲,人类的感情向来不够坚固,多是任人渐疏,使鱼沉水阔。对于宠物来说,冷落,是一种酷刑,尤其是被主人撇在一边置之不理,甚至有点自生自灭的味道。
皓月鲜有露面。屋子里我只能嗅到她的味道,这段时日,梧桐生悉心照料我们,每天清晨离去前会留下一日三餐的吃食,我与穆恩数月未有享受过零食,还有皓月的投喂。至于冷落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倒是无迹可寻,我知道皓月在刻意疏远我们,她似乎胖了不少,右手总是轻覆在肚子上,与梧桐生倒是情深伉俪。
沙发成为他们嬉戏的港湾,清风掀开纱帘的一角,阳光透过爱的橱窗,微尘在昏黄的光晕中洋洋洒洒,柔和的风扰动情愫,男人和女人缱绻倍极,他们横卧在沙发上,像重峦,他,在倾听一座小山的胎动,她,笑媚如风,抚过平原腹地。
家中不再闭塞,豁然比往日明朗许多,植被茂盛生长,向隅幽兰弥漫,引来不少蝴蝶,风捎着光使,窗连着天国的路径,屋外的世界,从未如此让人神迷,仿佛就要溜进来似的。
我的狗窝与穆恩的猫舍焕然一新,梧桐生买回一个怪物,每次工作时会发出轰鸣声,它收集我们掉落的毛发,然后积累成毛球。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让我突然想起了穆恩的毛球玩具,如今将我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像极了人类的结发之情。
皓月再次亲昵我们时,已怀身孕数月,她满目慈爱,脸上的母性光辉洋溢,“毛孩子们,你们也许会有一个弟弟,也许会是一个妹妹。”
穆恩复宠,她喵叫一声,乖巧地迎上去,在皓月脚踝处蹭来蹭去,竖起白色的长尾如簇拥的芦苇花摇起,旋即打出沉闷的鼾声,似宣泄着因长久失宠的不满情绪,我静静守候一旁,没有哀怨怅恨,失而复得是喜剧,必以欢喜来句度。
梧桐生开始鞍前马后,张罗着一大家人的伙食,家里倒是多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公园我也曾见识过,那是藏匿人类幼崽的乘具,看样子,我是真的要当哥哥了,我得准备好玩具,和他(她)一起玩耍。
生命是一个奇迹,家里新增了一个小弟弟,终于有人陪我玩耍,不过我也开始明白穆恩当初为什么嫌弃我。幼崽都是恐怖的生物,穆恩总是心领神会地远离他,他着实闹腾,让人不得安生,没少薅掉我的毛发,再这样下去我感觉自己会秃,而穆恩独坐高台,一副隔岸观火的戏谑模样,着实让我恼火。
他天生有着制造麻烦的能力,总是横生枝节,较之于我,也不遑多让。他咿呀学语,那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虽然谁也听不懂,却能深深感染他人,并带来无尽欢乐。他喜欢爬行,肉嘟嘟的小身体,总能从某个角落突兀出现。他喜欢吸吮手指,总是流着口水,似乎是想去找吃的。他性子执拗,眼前凡有玩弄之物,便忘乎旁人。
家里仿佛许久未这么热闹,待小家伙蹒跚学步时,偶尔开口吐出些简单的词汇,倒是让皓月与梧桐生甚是欣慰。
时与风雨兼程,在这特别的一年里,家中都是梧桐生忙碌的样子,尤其是在厨房,伙夫分身乏术,偶尔噪杂着锅碗瓢盆摔落的声音,那里仿佛终年烟雾袅袅,我常常蹲在厨房门口,幻想着神奇的料理在出锅前会发出七彩的光芒,他挥舞着刀铲,旁边的水壶发出像火车一样鸣笛的声音,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在他解下厨裙的瞬间,像一个下厨归来的爱神。
丰盛的晚餐开始,皓月从瑜伽垫身起,象征性地整理蓬乱的头发,她洗好双手,来到饭桌时,梧桐生总是溺爱地帮她梳理头发,这仿佛成为一种无言的默契,就像皓月故意不扎好头发一样。对于我来说,晚饭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我超喜欢食物,并充分咀嚼美食,然后慢慢地用舌头舔每一颗牙齿,像是人类饭后剔牙的行为消遣,更是对饭味的恋恋不舍,穆恩不会像我一般,她饭量开始减少,她现在最大的爱好便是睡觉,并且每次都会睡在皓月旁边。
皓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至于明白了什么,我从中又明白了什么,绞尽脑汁也无从谈起,我知道淑女快要回喵星球了。
命运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它造化弄人,等我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我只能看着她渐渐老去。
穆恩未来的时日不多,我并未悲叹与绝望,常常在帷幔下等候着夕阳,希望它能歇歇脚,不要让一日过得太过匆匆,可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从未如此依赖我,蜷缩在我的身边,安静的像女神,我轻嗅着她的气味,听着她深沉的呼噜声,看着她跳动的胡须,还有静默的长尾,一如从前那样美丽。
但人生无不散之筵席,一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天气很是昏暗,皓月抱着穆恩匆忙离去,看着那阴郁的背影,暗光从偪仄的玄关处蔓延着,像孤独的黑色野兽吞噬而来,自此以后,我再也没看到穆恩。
整个冬天变得极为漫长,白月光也更为清冷,冻得老狗无法入梦,我常在家里寻找穆恩的身影,她的味道清雅,气若游丝,却像是永远地躲避着我,我开始无精打采,像智者一样思考问题,也许多年午后的某一天里,光不在黯然,她的味道会彻底消散,我也会像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脑中瞬时性神经元间接地又或是彻底遗失那道白色的飒影。
爱与梦想,总会给人以勇气与希望,这种精神性的力量,永远不会消失,它会转移或嫁接到另外的生命上去,好比熊孩子,还有皓月与梧桐生。我放佛从未失去,所拥有的总会在记忆中重逢,一个人孤独的坚守,喜欢或爱情才是最美的,心是孤独的猎手,捕获着同样因为孤独而聚集的人和物,他们彼此慰藉,成为朋友或是恋人,因为两个真正孤独的人,在一起便不会再孤独了。
5
希望每个有血有肉的活物在死后尸体都能自动变成一本书,书的内容即是死者的生平与喜好。如此一来,有人活成了名著,有人活成了禁书,有人变成菜谱,有人变成地图,有人是美图秀秀使用手册,有人是小旅馆的登记簿……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我们读着别人,做着自己,也等着被读。
家中迟迟没有迎来第三个毛孩子,生命的逝去总是让人扼腕叹息,从前带来多少欢乐,最终便带走多少欢乐,这种平衡的方式无法真正诠释生命的全部意义,或是说生命的本质即是轮回,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相互转化,得与失是并存的。
皓月似乎无法再次承受失去爱宠的悲痛,悲伤只能靠时间去消减,偶尔一个特别的瞬间,她的嘴角会突兀挂上一抹微笑,那百思不得其解的释怀,我开始渐渐明白,并且意味。
我以孤独为伴,爱上了睡觉与思考,想起穆恩从前似乎也热衷于这种生活方式,但我最怕的是,用无尽的时间来缅怀她。这种灵魂上的折磨,将永无休止,直至那些多余的时间,将她在留在我脑海里的幻影啃食殆尽。
当了五年的狗,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首先是要开心,只要有可能,就竭尽全力地去帮助别人,舔自己爱的人,还有就是,对过去的事不要一副苦瓜脸,对未来也不要忧心重重,努力活在当下。
穆恩离开了,又好像没有离开,家里没有了那道洁白的月影,却留下她的味道,尤其是她留下的玩具,我知道某一天,她的味道会消失殆尽,可那记忆中的味道,却永远铭记在心。
看着小家伙慢慢长大,并背着书包上学,甫才惊叹时间的力量,我感觉这辈子太短了。我的意思是,我到底做过什么,我玩过游戏,吃过东西,还挖过泥巴,可是仔细想想,好像就没有别的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跑来跑去了。
空乏的时间里,最让人感怀,那些本将忘记的人和事,会突然被想起,尤其是月光,让我本能警觉起来,若是有一道白影飘过,能让我兴奋好几分钟,对着窗外的月亮犬吠,也许唯有在这可梦的夜,方可接近那遥不可及之人。
院子里的月桂,不知何时长至窗台,幼时和穆恩在院子里玩耍,她玩累了便躺在那株月桂下,尤其是在秋天,盛开的月桂在微风轻拂时,飘下的桂花总是将草地掩盖,穆恩静静躺在花海上,我守候在一旁,趴在那里不动,每次轻嗅都能吹起一阵花浪。
傍晚时,她迅捷的身影,极快地爬上月桂,像月光一样照在树梢上,她优雅的猫步、飙飒的白影,如月光下的清冷桂香,再矫捷地一跳,像月光一样溜进房间。
多年以后,探进的月桂幽香依旧,我的鼻子从未失灵过,闻香识女人,识的是其味,识的其心,岁月从不败美人,迟暮的从来都是弃厌之心,那份美人的骨气从来不败。
某个深夜的窗前,月光深邃,星河灿烂,我沐浴其中,梦境里与穆恩相遇,我看见她在一处满是山石的世界,深处即是夜宫,那里终年不见月光。
通往夜宫的路程漫长而又危险。路山的两侧全是峭壁,环境异常险峻,峭壁上石林高耸,好像随时都会倒向过往行人,令人感到心惊肉跳。过路的人匍匐着身子穿过石缝,一直到出现黑洞洞的深渊,那里往下要走数千级台阶,才能到达夜神那黑色大理石造就的宫殿。
猫女士经常跑去夜宫,她对这条路异常熟悉,一路上她飞似的跑着,轻巧得像一片羽毛,身上披的斗篷被风吹起,如同一面旗帜飘在身后,帽子上的羽饰有节奏地抖动着,脚下那双灰色的羊皮靴都未曾沾地。她三蹿两跳,很快就到达了夜神宫殿的大厅并见到了夜神。
威风凛凛的夜神,她裸露的肌肤雪白晶萤,绝美的面容如一轮皓月,仿佛照亮漆黑的宫殿,她看上去像高贵的女王,慵懒地倚在宝座上似是睡着了,作为夜神的拥趸者,穆恩缱绻地猫步,轻悄地嬉戏玩耍。这里的景象奇特之极,四周见不到一丁点儿亮光,连一颗小星星也没有。但猫的眼睛能透视黑暗,所以对于猫女士来说,夜神不存在任何秘密,夜宫的一切都在她的视野之内,就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
穆恩很喜欢这里,自由的黑暗世界,充满了诱惑与神秘,满足了她所有的幻想,夜神即是穆恩的归宿,她有着与皓月共同的特质,高贵油然而生的孤独感,一个人即有着浓重的史诗色彩,她们都是美的具象,也是人间理想的化身。我许久未做过梦,想到以前梦到的也都是吃食,梦是潜意识索引,也有着预知的征兆,清醒的梦放佛让我在亲身经历这一切。
柏拉图的理想国,总是以洞穴之喻展示人类对世界的基本想象,理想与希望是生活的雏形,吃着美食走在路上去看美丽的风景,方不枉此生,皓月与穆恩,即是如此想。
而我的理想,是在家宴侍在穆恩身后,每天笑着等她回家,开门后牵着她的手,只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就会以为那是月亮。于是交付心脏和希望,紧紧放在她的手上。穆恩,要是我们一觉醒来是在某个午后睡过头的黄昏,皓月烘烤的甜点散发着奶香,前庭金鱼草郁郁成簇。你枕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