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光阴过去了,我的生命如同一个果子一般,没有什么东西可耗费了,只等着完完全全地带着她的充实、甜美的负担,贡献她自己。
——泰戈尔《采果集》
序
这是一集食物札记。
关于二〇一二至二〇一七年间我遁迹在京或于各地穿行途中与食物发生的事,结合一些对人情的思考以及旧时书写的诗歌偈子,不出意外将是短而轻小的杂文。我看着当初拍的照片一面回忆一面写,顺序乃是从成千照片随性挑选着来,因故时间先后全然打乱;写时,我会尽量将自己代入并回归当时的身心状态,前后篇若出现观点跳跃性,请不要觉得奇怪,需知河流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波痕。
尚需一提旨在:我发布文章不附图,因为图片会降低视觉对文字的敏感度,如若是为看图而来,那保准是要失望了。
最后,文字被阅读前属于作者,被阅读后属于读者,若您能借由我的文字与某样食物相遇亦或重逢,于我,也是一件幸事。毕竟之于食物而言,无论文人饕客怎样歌颂它,它终归已是死物一件,但人心不是。
食之,三生有幸。
*又及:文中兴将提及某些地方跟店家,无广告、宣传之嫌,我不会刻意避讳。它们有些再无可寻,唯存舌尖与往昔,有些,的确值得去找找看。祝安。
01 糌粑睡在苹果里
糌粑就是Tsampa,率先写它是为应名。
藏人视“三白三甜”为宝,然如谚语云——香是红糖香,长吃靠糌粑——这种由青稞炒熟、磨成的粉末顶能填饱高原人的肚皮,一小撮一小撮,垒起了寻常高原人健硕的骨骼跟脊梁。
糌粑分粗制和细制,最上乘者洁白细腻如月中沙,过去仅供噶厦驻地、布达拉宫及夏宫罗布林卡的高位众享用,今时就很普及了,除偏远山区仍采用粗使牲口拉的,其余大伙均喜吃机制细者。诚然并非说粗制就不好,不过各有各的在百姓心目中独占一方的岁月,便是粗者剐嗓子难下咽,对拉粑粑仍有益处。只是高原人的日子恰恰就像那越磨越细的糌粑,越松快,越滋润,我为其欢喜。
头回吃糌粑是在壤塘县大石沟村的寺院。
清早我走累了路,在一位觉姆家歇脚。老觉姆正熬茶,热酽酽先为我沏了一大碗以御寒,又从灶台外侧的布口袋盛出糌粑匀了我小半碗。她递我勺,教我如何搅拌,自己那碗则用中指顺时针抹,我于是也撇了勺,学着她的动作吃将起来。青灰色粉末融进茶汤半沉半浮,我起初烫了手,可越拌越抹越顺溜。
是好吃。胃很受用。
后来方知那种抓糌粑的顺次是有点着急了,常规应是放完糌粑再蒯一匙酥油,撒奶渣,最后才倒茶。上师的阿妈给我抓糌粑时还会撒好几勺砂糖,她说因为甜味会让年轻女孩子感到快乐。我嚼着,甘酥可口,牙根都是甜的。
这些年频繁往来藏地,跟寺院混迹久了,也会观摩喇嘛们吃糌粑:闲时三三两两聚在转经筒前的坝子上,解开腰间悬挂的布兜,掏把干的直接朝嘴丢,就茶咽——用一人一只随身携带的小木碗,沿碗沿儿吸溜。他们边吃口中边念念有词,却不像是在对话,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他们和他们指尖的粉末全镀了金色。再过些日子我知道,那是在持供养咒。
也有等不及的。晌午寺餐时间未到,馋嘴的小喇嘛顺火红袈裟摸出点糌粑粉,捻着往嘴里送,又摸一点,再摸一点,要避开堪布及铁棍喇嘛的视听实属不易,常常噎着了,引来一连串咳喘,涨得脸红脖子粗,也就瞒不住;惹得堪布恼了,我想救场,奈何不敢。小喇嘛的眼睛晶晶莹莹,巴巴望着我,像两轮月亮。
待终于捱至寺餐,仍是糌粑,做法却不同,熬得稠如稀饭,漂一层黄澄澄的油花儿,啜之滚烫,入口辛辣,发汗,搅一搅堪能吃出奶团跟肉渣。村长媳妇解释说叫糌粑汤,靠碎骨头、奶渣、胡椒、糌粑捣着煮。
这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女人,结实,能干,伺候自家老小,给寺院百来口人烧饭。我俩关系不错,我感觉热热乎乎吃完舒服,便多要了两碗。“会长肉。”她蹲锅边认真地讲,“糌粑汤最长肉,我怕吃糌粑汤,会胖。”言间瞬也不瞬地自下而上瞅着我。和村中其他女子相同,她常年戴口罩,因此唯一露在外面的两折目光极为显昭,揉着生硬僵涩的咬字,一节一节好似可以戳进石头。她分完餐,刮刮锅铲,在积了许多油腻污渍的围裙上蹭一蹭手,扛着锅走了,下午复同几家姑娘结伴打水,我意图搭把手,她不让。
她们袍子的束带系得极紧,背影欣长窈窕,长头发梳成马尾一甩一甩,流进初秋高远的天幕,又流进云里。她们爱美,也懂得疼惜自己,忧畏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伤肌肤,同时注重身材的保持,瞳目皎洁而明亮。十分可惜在,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她们的全貌。
倒是糌粑汤确实长肉,我鼓囊了不少。
记忆内堪称顶美味者,则是将糌粑佐大量酥油并发酵奶渣,团成团儿,充当过午小食;质地坚硬轧牙,就着牦牛酪做的糕,烫壶青稞酒下着吃,可啃良久。逢高原落雨,我闭门不出,怠居观雨露,偏爱嚼团吃酒。——需得注意别在寺院,要挨上师骂。
二〇一四是藏历金马年,我赴扎日拥康转山前,上师的母亲亦塞了我一包这类团团,亲手做的,叫我路上吃,顶饱。论味道,老制酥油与发酵奶渣混合成一种刺激口腔的酸馊,直冲天灵盖,人多难以接受,唯我行,细细咀嚼得乳制品独到之芳香,美哉,就是腮帮子疼。
跟藏地,糌粑几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除食用外,还可于烟供时下施饿鬼,或捏成替身垛玛为人治病,搓成小球点一抹薄红作荟供食子,经加持分予众人,亦助益消除业障。早年我曾参与一位年轻活佛主持的莲师荟供,仪轨完毕他发糌粑食子给我,我愣怔掉数秒,思索来去该不该吞下这枚脏兮兮的“小泥球”,今思及,惭愧万千。人事多半没传奇动听,偏偏世人反对传奇,世间之趣异绝伦之事是有的,没遇到归没遇到。
近期一次吃糌粑是去年八月。
前一宿我睡在上师跟佛学院睡过的木床上,没掌灯火,明明睁眼即可看见星星,我却执意观想着星空的模样入眠。翌日早起地震了,伴随木质结构佛龛激烈地晃动,我的耳识先我一步认清状况——阿妈尖锐地“嗷”一声嚎叫划破空气,紧衔着是嘲哳夸张的诵经祈祷声,在空间背景下显得密匝而荒诞。我弹出屋,拉着上师和他原地不动唯顾念经的母亲就往外冲,脚下石灰整个被巨力扯成两半般……所幸并没,转瞬震停,阿妈全程叽哩呱啦。而我的上师,扭扭脖子摆手道:“没事,没事,大震跑不了,小震莫须劳。”
回屋,阿妈打橱子端了珍藏的宝贝安慰我。盖帘初掀,果香扑鼻,原是满笸箩糌粑埋了三枚已然发皱的苹果,想来是她独创的糌粑储存技巧。她如旧舀我多半碗,置酥油并糖,复转身去厨房提茶壶。我眼尖,愕然踅见粉末内混有一小截头发茬,不想没来及拣走她便回了,且不作他想拎着热茶就沏。
我张了张嘴,没言语。阿妈接过碗开始为我抓糌粑,抓作一坨,留下四根指印。此坨糌粑惯常美味,确然相较以往更清香润口,我惊魂初定,吃得小心翼翼,试图抿那截发茬,怎奈吃至精光犹没吃见它。
可是,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终究是要穿肠过的。稀薄朝霭,炉火汽笛嘟嘟,清晨那场地震仿佛不曾发生在这个甘孜县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