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1)
老胡还是胡伢子时是个很天真可爱的男孩,虽说算不上多出类拔萃,倒也不失伶俐。
那时他还有一个虽不富裕但温饱管够的家庇佑着。
他爹爹是个猎户,长得高大威猛,一身腱子肉,说起话来很有气势,能一个人打死一只大老虎,是胡伢子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英雄。他阿娘是个很能干的农妇,养蚕织布下田进厨房,样样活计干得漂亮。他的姐姐大他两岁,是个很温柔的女孩,每天带着他放牛割猪草,给他编草帽,教他认各种小花小草。
这样的日子平静安乐地晃悠到了他十岁。
爹爹找村里的秀才给他取了个字,从此他名为胡宇,字识渊,希望他将来做个学识渊博的读书人。
爹爹卖了新打到的那张虎皮,给家里人挑了几匹新布,买回来全套的笔墨纸砚。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圣人用品放进爹爹给他做的书箱里。
阿娘用那几匹新布给每人做了身新衣裳,张罗着备好了他去学堂的束修礼。
一家人欢天喜地像要过大年。
爹爹,阿娘,姐姐都不识字。而他,胡识渊,以后就要成为家里唯一一个读书人了。他开心的整夜都睡不着觉,在炕上翻来覆去,想象着自己在学堂里听先生讲学的样子,在黑漆漆的夜里咧开嘴笑。
他看到姐姐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的百宝箱看,他心里一软,悄悄附耳对姐姐说:“阿姐,我回来就把在学堂学到的都教给你。”
姐姐听了非常开心,意气风发地哼着歌儿去放牛了。
可学堂里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先生收下了他爹爹送的束修礼,给他指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听学。
他的同窗们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他们不同他玩,即使他每日笑脸相对,放低了姿态也不被接纳。那些地主老爷们家的小少爷背地里说他一个猎户的儿子,识什么字,读什么书,圣人学问岂是他这种穷酸能摸得着的。
不自量力。
他很难过,但又没办法,交不到朋友也没什么的,他是来识字念书的,把心思放在先生那里就好。
先生是个老秀才,秋闱屡试不中,索性就弃了考取功名的心思,回到村里在乡绅老爷们的资助下办了这个学堂。
而显然因为爹爹没有给束修礼额外的钱财,先生对他也是极为冷淡。
哪怕他比别人表现出更努力,更好学的样子,先生的目光也不曾在他身上驻足。
徒惹同窗们更多的讥笑声。
他花了了大半个月时间才明白,这个学堂,不是什么人都欢迎的。
但他觉得这些也没什么,他记得每次在他出门时爹爹的叮嘱,也记得放学回家门口翘首以盼等着自己回来教识字的阿姐。
寒来暑往,一晃三年过去了。
他已经学会了《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字也写的越来越像样了。
家里笔墨纸砚只够他一人份,所以回到家姐姐跟他学识字时,两人就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有时候爹爹和阿娘也会过来凑热闹,一起猜一猜,认一认字,小小的院子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先生说,接下来要开始学《论语》了,里面囊括了孔圣人的所有学问,学好《论语》,他们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胡识渊并不是很清楚先生的意思,但他知道孔圣人有多厉害,那是所有读书人心目中难以企及的高山,如果把他的全部学问学到了,那自己一定也会很厉害的。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下学时被先生留住了。
他有些受宠若惊,紧张的脸都涨红了。先生一直把他当角落里的空气,正眼都不给一下,哪怕他总是字写的最好,听学最认真的那一个。
他仰头问站在廊下的先生:“先生,您留住我是有事吩咐吗?”
先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瞥向远处:“回去给你父亲说一声,以后每年的束修礼涨了,在现在的基础上翻一番,明日先把今年缺的补上吧。”
胡识渊愣住了,他没想到是这样,期待的神情一时凝固在脸上,很快就有些局促了,他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先生,嗫嚅道:“我回去就和爹爹说,不会让先生等太久的。”
先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回家吧。”
胡识渊心情沉重地往家走去,他原以为先生是要讲评他昨日的文章,原来是想多了。
又想到天越来越冷了,眼看着就要下雪了,爹爹最近也没打到什么稀有的猎物,都是一些野兔子什么的,卖不了好价钱。阿娘去给地主老爷家里做帮工也只是能拿到一点点养家糊口的吃穿用品。
今年的束修礼还是东拼西凑才弄出来的,现在的家里实在是没什么钱了。
他脚步越来越沉,眼看着快到家了,家门口那个一直等着的身影已经能看见了,可他还没想好怎么同爹爹开口。
一块小石子突然砸在了自己胸前。
胡识渊转头看向右前方的巷子口,那里站着一名少年,一身绸缎锦衣,戴着雪白的兔毛帽子,贵气逼人。
他半边身子隐在窄窄的巷子里,露出来的半张脸在将将暗下来的天色里难辨阴晴。
胡识渊往那边瞥了一眼,立马假装没看见。那少年是村子首富赵员外的小儿子赵琅,他在学堂里的同窗。
也是带头孤立取笑他的人。
胡识渊心情不好,更不愿惹这祖宗,他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往家的方向赶。
天要黑了,头顶阴云密布,北风呼号着,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得赶紧回家,姐姐还在门口等着自己呢。
没走出五六步远,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人一脚踹在膝窝上。
胡识渊一个趔趄,差点半跪在地上。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向走到自己身旁的赵琅,低声问道:“琅少爷,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惹您这样生气?”
“哼,看见本少爷就装瞎,谁给你的胆子啊?”赵琅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一个连束修礼都交不起的人识了几天字就目中无人了?”
胡识渊摇摇头,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不是有意对您不敬的,您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啧,这会儿会说话了,”赵琅嗤笑道,“平日里怎么总是一声不吭的,我都差点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说着他兀自笑了起来。
胡识渊低着头,微微皱眉,这平日里瞧不上自己,似乎和他说句话都嫌掉价的祖宗,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上来就找自己茬。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少爷快点放自己走,可别让姐姐看见了。
他抬头忐忑地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姐姐那娇小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她应该是看到了这边的变故,想过来帮自己。
胡识渊忽然有种莫名的危机感,下意识地,他不想让姐姐看到同窗欺负自己的情景,更不想让赵琅看到姐姐。
他立刻躬身向身边人俯首作揖,努力表示歉意:“琅少爷,抱歉今日冒犯您了,只是眼下家中有事,我得赶紧回家,改日再好好给您赔不是。”
说完他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也不管身后赵琅的脸色有多难看。
终于在十几步远的距离处截住了姐姐。
胡识渊心中松一口气,拽着姐姐飞快地回了家。
胡云朵在家门口看见自家弟弟在巷口被人截住了。那人似乎是个不好惹的贵人,弟弟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让她很担心,所以她犹豫着迎上去。
好在宇儿终于脱身了,她被弟弟拽着往回走之前看了一眼那少年,他冷着脸看着这边,眼中神色阴鸷,吓得她心中一哆嗦。
胡识渊拉着姐姐进了院门,阿娘从屋子里探出身子问他:“今天下学怎么晚了?”
“放学后先生留了我一会。”胡识渊低声说道。
“是你不好好读书被先生训了吗?”阿娘脸上现出担忧神色,一边把热好的粥菜从锅里端出来,一边问他。
他摇摇头,和姐姐一起帮着阿娘摆放碗筷:“不是,是说束修礼的事儿,今年涨了,我们要补够剩下的。”
阿娘闻言手中一顿,姐姐也看向他,良久阿娘才念叨着:“唉,天都黑了,你爹爹打猎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胡识渊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院门响了,胡识渊探头看向门外,是爹爹回来了。
他赶紧迎上去,帮爹爹取下猎夹,上面只有一只灰毛野兔,毛色杂乱,不是很肥。
看来爹爹今天又没什么大的收获。
他心中更沉重了。
爹爹看他神色郁郁,抬手捏了捏他后脖颈,笑着问:“兔崽子今天怎么蔫了吧唧的,是被先生训了吗?”
他声如洪钟,震的屋子窗棂直抖。
胡识渊一下子又觉得没什么可发愁的,爹爹那么厉害,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
等爹爹坐下来,胡识渊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看着桌上的饭菜愣住了,他才注意到今天的饭菜很丰盛,竟然有馒头和粉蒸肉。
显然他爹爹也对此很惊奇,他听见爹爹问阿娘:“他娘,这馒头和和肉哪来的?”
阿娘在桌旁也坐了下来,笑着说:“今天东家在外做官的两个儿子回来了,我们做了顿宴席,东家一高兴就把剩下的赏给我们了,快趁热吃吧。”
胡识渊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看着父亲开怀大笑的样子,觉得不应该说束修的事。
反正他不说阿娘也会说的。
次日一大早,胡识渊醒来就看见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爹爹正在弯腰铲雪。
他起来洗把脸,背起书箱出了屋门,爹爹看见他便放下铁锨,跺了跺脚上的雪片,走了过来。
他将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低声说道:“伢子啊,你跟先生好好说说,让他宽限几天,爹爹一准把钱给补上。”
胡识渊点点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出了家门。
没过一刻钟他就又回到家门口了。
先生站在廊下堵住了他,没让他进门,冷着脸对他说道:“什么时候缴上剩余的钱,你什么时候再进学堂。”
胡识渊站了一会,终是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爹爹打扫得差不多了,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看过去,看到了自己那去学堂听学的小儿子。
“爹爹,先生不让我进学堂。”胡识渊有些委屈地小声说道,眼睛红红的。
他爹爹叹口气,放下铁掀,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他,然后张开臂膀。
他被爹爹抱在怀里,耳边听到让他安心的话语:“别着急,爹爹会尽快把你再送进学堂的。”
胡识渊高兴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爹爹有什么办法,但总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他沉甸甸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然而世事难料,这句话成了爹爹最后说给他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