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烟


  我喜欢看不同形状的烟,亦喜欢细细地嗅闻它们的气息。蒙蒙的烟雾里带有人世间独有的沧桑,只是时常难以显现出来。

  我总觉得烟是这样可怜的事物。

  无状地游荡在这世间,袅袅升腾,旋即消失不见。

  我怜悯一切短暂的事物,并且对它们的消失怀着不无崇高的敬意。

  一件事物要允许自己全然无痕迹地消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我时常站在某座山头,遥遥观望村庄上的苍穹笼罩着的一大片白烟。

  我用力地吸一口气,似乎也能够闻到食物的气息。油腻的、素净的、辛辣的、酸甜的——炒炖蒸煮,鸡鸭鱼肉、菜蔬米面。悉数品尝殆尽。

  我甚而能感受到吃饭的人或欣欣然、或戚戚然的心绪。

  你看,烟就是携带着这样尘世的气息。

  我如此热爱收集易于逝去的烟,我每日寻找它们的身影。

  旁人由此皆道我已疯掉。

  在我孩提时代,喜欢将烟视作敌人。

  我和玩伴同仇敌忾,扮演英雄。

  ——猎杀烟的英雄。

  小时候,爷爷的前院是一座煤矿厂。我们常常站在煤山上,挥舞着自制的剑柄,对着烟又砍又叫。

  我说,烟,你得赔偿我。

  可是烟只是自顾自地弥散开来,不理睬我。

  幼时的我总觉得烟亏欠了我,剥夺了我。剥夺了阳光、全然清新的空气,和许多作为孩童的我玩乐的欣喜。

  年幼者憎恨一件事物的方式就是不遗余力地消灭它。

  它有着这样可恨的本质和内里,籍何以存在。

  我不知是否是我内里的恶全然不加掩饰地倾泻其上,镜像里的我变得张牙舞爪。

  从某种意义上说,烟于我而言,是人性的启蒙者。

  而后回想起来,我总会不停地向它说抱歉。

  我觉得烟或许也会因此受伤。

  许多年后,爷爷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早晨阖眼长逝。我见得全家老少都跪在灵堂恸然哭泣。然而我只是木然地站着,定定地看着门外袅袅的烟。

它们百年如一日地游走世间,既没有魂魄,也难描摹形状,寂静幽然。

  那一瞬,我仿佛受到某种普世意义的神启。山河一瞬、青山白头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席卷蔓延。

  母亲哭了许久,转过头来,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泪痕一道一道悬挂在脸上,如同山岩间一夜夏雨流下的斑斑泥泞。

  她从来喜欢笑,笑纹在眼角生长蔓延,如同古老的符咒,带着诡异的枝节。然而她的笑纹在过度悲伤的面容上显得异常和谐。

  这教我暗自吃惊。

  惊于悲伤和喜悦的界限如此模糊。以前真是以为全然矛盾的事物一定有着清晰明辨的界限,如今方知它们是不可割裂的两部分。

  正如死是生的衍生。

  我始终觉得生孕育了死,亦或者两者颠倒也不无不可。死生之事也是烟教给我的。

  记忆倒回母亲转过来看我的画面。

  我仍然记得她脸上有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用声带发出颤抖的音调“你怎么不哭?”

  这下我可真是摸不着头脑。

  我那时不知道永别是一定要哭的,我也不知道哀伤是一定要用泪水来证明的。

于是我只好问:“为什么要哭?”

换来一室默然。

我不会哭,缘由是泪腺在生下来时就出了问题。

故而我从来认为,哭是人类可有可无的生理现象。

我第一次哭是在十八岁。

女人站在老四合院里,抬头仰望漫天繁星。她的脖颈伸得很长,细细的喉头随着吞咽的动作缓缓地移动。她有着轮廓鲜明的侧颜,嘴角向上翘起,带着些许寡淡。

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恍若镶嵌在面部的黑曜石,使整个人得以熠熠地散发光芒。

我第一次见她那样落寞。

她的视线定定地望着远方,却毫无神采。周围的风都显得凌冽起来。

不一会,她开始饮泣。先来是默默的,而后抽噎的声音渐生,肩膀也剧烈地抖动起来。泪痣似乎变得更加圆润,颜色也显得更深。

然而我终究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那以后我都觉得遗憾,那时看到她哭泣,我便想着和她一同哭泣,携着某种不明的目的,对着她无声地告白。

我想这样告诉她,我在。

  可始终我学不会哭。

  女人大抵从来不记得我,我总是刻意绕远路到她家,蹲在墙外默默地窥视。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墓前烧着纸钱。

我被她墓前的烟吸引,香烛燃烧的烟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她就穿着蓝色的牛仔裙,蹲在丈夫的坟前絮叨着。

她的声音像是黄莺鸟,温声细语。她和丈夫讲某家的流氓地主又骚扰她了;讲家里的花销;讲镇上人的闲言碎语;讲接的针线活计;讲自家的母鸡又下了多少蛋······

总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依次道来,我时常坐在花草丛里,听得入迷。

我从那时知晓了她是新寡,名叫安如,并且知道了她喜欢唱歌,歌声空灵,声音轻轻。

我每天去听她讲话,早晨的烟雾为我遮住了她的视线。有时我甚而忘记还要去集烟。

我想要和安如说说话,想要认识她,整个的她。这个欲望在我心里日益浓烈。

然而就在我看到她带着哀戚仰视苍穹后,她突然转过头来,紧紧地注视正贴着墙根处的我。

我一慌神,险些从墙上跌落。

“谢谢你听我说这许多的话。”她走近,淡淡地笑。

我没有说话,静静趴着,思考此时是去是留。

“你下来吧,来喝碗茶。”

我又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地回到地面,面对着她站着。她比我高出不少,我怯怯地垂下头,不愿多作言语。

她摸摸我的头,言语亲切。“丫头多大了?”

“呃······快十七了。”

“可还在私塾上学?”

我忆起村里穿长袍戴儒帽的刘老先生,不由得皱起眉。

“那里固然可以读书,但未免过迂。”

她眯起眼笑了笑,拉起我的手领我进门。

“以后你常来,我可以教你新式的知识。”

我始才敢抬眼看她,清瘦秀丽,并且穿着摩登的衣裙。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麻布衣,有些自惭形秽。

然而终究点头应下。

她的家里透着西式韵味,窗帘是精心裁剪的茶色碎花布。一室的阳光被渲染成深色,在窗前投下黯然的阴影。

室内隐隐传来乐曲的声音,彼时的我对音乐一无所知,然而静静地听,也能品出一点落寞的音调。

厨房和客厅相连,我一眼看到了电冰箱和咖啡机。顿时起了好奇心,只定定地看着。

“哦,想吃冰糕吗?”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罢自顾自走到冰箱前,拿了个冰糕递给我。

我怯怯地接过,翼翼地舔舐着,舌尖冰凉的触觉传来,蠕蠕的甜腻从舌根一直蔓延到胃部,我从未尝到这般好吃的点心。于是扬起个大大的笑脸。

她也笑,用柔柔的手抚摸我的头。

某种情愫在那时便开始潜滋暗长。

我从那以后不再想着去看各种各样的烟,每天都去她家里,她教我英语,和我讲外国的风俗礼仪。我开始想象他们的生活。

在高楼林立的水泥城里会不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烟火呢?听她说,城市里奔跑着的汽车释放的尾气是不结的烟,不具备成为纯粹的烟的特性。

她告诉我烟并不全是值得怜悯的,有肮脏的和洁净的,正如人一样。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她喜欢读各样的书,一有空就坐在山上的寺庙背后,诵读经书。

我在她家和坟前都找不到她时,就去庙后,她准盘腿坐在那里。

我走近,她意识到我的到来,只微微抬起眸子。

“安,你何以坐在庙后?我听母亲说,人要活在佛前,佛才能看到你。”

“没关系的,没有佛看不到的地方。”她顿了顿,接着问我“你知道加缪吗?”

“我记不真切了,大抵是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

“不错啊,丫头。可知道存在主义是什么?”

我只好摇摇头,垂下手立在那里。

“来,过来坐。”她拉我坐下,对此也不多作解释。

“加缪可以说是把荒诞阐述得最好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可看过我给你的《局外人》?”

“前些日子看过。”

“知道为什么主人公在女友提出结婚时显得漠不关心吗?”

“大抵是不够喜欢。”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要不也不会说出‘怎么样都无所谓’这样的话。”

她定定地注视我,旋即撇过头去,淡淡地说

“那就是人身处荒诞中应有的心态。说冷淡也好无情也好不识抬举也好,其实都不尽然。如果你喜欢一件事物,那么在其身前表现出狂热反而显得浅薄。”

“诶?”

“就是说,不要将其涂抹上功利的色彩。表现得喜欢的,未必是真的喜欢。反之亦然。”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往旁边的空地挪了挪。“可是无有此物便无有一物。”

“荒诞的存在,就像烟本身一样。”她眼见我和她之间空出的空间,嘴角若有若无地翘起。

世事是这样吗,要纯粹就要失真,要真实又未免过于沉重。

既如此,籍何寻堆烟?

“虔诚,不是坐在佛前能够获得的”她言毕,又低头静静看书。

我望了望身后的寺庙,又从侧面看了看身旁她低垂的眼眸。

烟此时在山脚下升腾。

我默默地陪伴她。

从春花乍泄到夏雨倾盆,从秋果雷雷到冬雪纷纷。

她的寂寥她的淡薄她的坚韧我悉数明了,那一年的时光恍若深深融入我生命的漫长时光,并且熠熠生辉。

然而我万未料到,这样温润柔和的她会成为村子里的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清晨方醒,我便被锁在房间里。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我没命地拍门,扯着嗓子呼喊,吼叫声和拍打声在四周冲撞,此时的我同困兽无二。

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席卷而来,撕裂感在心肺燃烧、膨胀,并且犹如不息的藤蔓疯长。

我将身子紧紧贴在墙角,缓缓跌坐在地。

一日三餐都有村里人替我送来,当我急切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时,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将碗筷甩在门前便匆匆离开。

犹恐避之而不及。

我不停地摸索,寻找房间的出口,然而一无所获。

等到第三天时,我在窗外见到了安如。

她被剃成了阴阳式的头发,头发杂乱地如同横生的野草,眼睛也红肿,全然看不到原本灵秀眼珠。我注意到她裸露的皮肤上隐隐的淤青。我注意到她竟然也穿起了麻衣。

我全身开始发颤,我感到眼泪涌上,然而无论如何没办法流淌。

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仍然只是柔柔地笑,像第一次见我时一样,抚着我的头。

“不要再找烟了。一切在荒谬里显得徒然。”

“也没办法去佛后读书?”

“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记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她的话如闷声作响的战鼓,字字敲打着我的心扉,我竟然因此,泪如泉涌。

她转身离开,迈着决然的步子。

然而我知道,决然不是离开,她一步步行远,其实是在一步步走来。

我至今仍在找寻堆烟。

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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