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若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田园风景中最珍贵的那部分之后就欣然离去，而那些粗俗的农夫还以为他带走的只是几个野苹果。
多年之后农夫也不知道这回事，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了韵脚，加了一道令人大饱眼福的无形的篱笆，把农场圈起来，还挤出了他的牛乳，去掉了奶油，并把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只把脱掉奶油的牛奶留给了农夫。”
这段话是梭罗写在《瓦尔登湖》里面的，读到此处的时候，脑海里闪现了一幢幢在施加坝支教时候的画面，那些零散琐碎的记忆，就像是我在施加坝偷走的奶油：
〔1〕
晚上，王爷爷给我们做了豌豆尖儿羊血旺汤、莴苣炒瘦肉、还有小半碗苞谷酒。
那菜肴不仅符合我对山里野菜的美味儿的想象，而且模样还俊俏、清新。
我打趣说：“王爷爷做的菜是大家闺秀，我们做的菜是妖艳贱货咧。”
〔2〕
随着春节的临近，沿河的人家都去地里割了粑叶做粑。
前些日子看着阿婆阿公家门前晾着洗净的深绿色的粑叶，他们像船只一样一片一片地在杆上荡漾。
现在，附近的三五几个孩子手里便捏着褐绿色的叶儿粑在我们门口摇晃。
他们咬下一口，软软糯糯的含了青草的粑溜出齿缝，留下一排子牙印。
惹得我们好生羡慕呀……
哈，正值晚饭期间，我的学生们一个个提着大袋的粑跑来，扔给了我们便急匆匆地跑掉了。似乎是害怕我们的拒绝。
抱着粑的那一刻，我的心立马就软成了一摊澄澈的水，为他们闪烁的眼神。
〔3〕
来这里有些日子了，路过每片甘蔗林的时候，我们都在默默祈祷：“要是能吃上这里的一截甘蔗就好了，绿色、无害、无污染啊。”
大概是宇宙接受到了我虔诚的祈祷吧，所以在路过一个学生家的时候，她奶奶拿着菜刀出门截住了我们，要给我们砍尴尬。
我们一边在心里窃喜，一边在心里羞愧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
毕竟觊觎别人的甘蔗林好久了，却还在面上假装着说不要。唉。
我们不仅带走了四根甘蔗，还附带走了甘蔗林旁边的红油菜苔、青菜。
我们告诉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说一声阿门吧。嗯，然后继续发扬自己“虚伪”的一面。
〔4〕
让张老师去隔壁的小店铺试试能不能买点葱，几分钟后，他抱了大概有半块地的葱回来。
我们瞪大着眼睛，在眼珠子掉出来的前一刻，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是小店铺的阿姨去地里拔的，不要钱。
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小心脏受到了一下温暖的撞击。
〔5〕
每次给幼儿园的孩子上课都像上战场一样，他们一个要画画、一个要下象棋、一个要丢手绢……
他们常常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我手忙脚乱，不知道应该应和那个小朋友的要求，才能让他们安静一点。
比如，今天就又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搞不定那个孩子，他横眉怒目得盯着我。甚至抬起了凳子想要往我身上砸。
我一下子不知道被急哭了还是气哭了还是怕哭了，总之很丢脸的眼泪止不住得哗啦啦的往下流。
在我准备像这群小祖宗妥协的时候，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在没有人教他的情况下，他低着头诺诺的走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老师，对不起。”
本来硬起来的心一下子一下子就被他这一句话击垮了，那时候我想：世界上最坚硬的莫过于人心，而在真诚面前不攻自塌。
〔6〕
附近邻居家里有一个三岁的小女童，每次跟着她妈妈路过教室门口都会躲在她妈妈身后，怯生生地大声叫：老（lao）师（si）。
多来过几次之后，她也就不怕我们了。
常常打趣她：“妹妹，你哥哥呢？”
“哥哥跑出去玩儿了。”
“你妈妈呢？”
“妈妈在医生家写作业。”
我们常常被她诸如此类认真胡言乱语的表情和眼神逗得笑够不停。
常常觉得小孩子的世界真的是好干净好纯粹好美好啊！
〔7〕
今天给一年级的两个小女娃上英语课。我问她们：“你们最喜欢吃的水果是什么呀？”
软软的美烯，认真得撑着额头，转动着她那澄澈的眼睛，想了一会儿告诉我：老师，我最喜欢吃桃子。
那声音如栖息在江南的黄莺在夏日的林间歌唱，像一股山涧甘甜泉水流过碧绿的青苔上一般。
我在黑板上写下“peach”，并且教她怎么念之后，她便一遍一遍的在嘴边重复着，像对待一件罕见的宝物一般，虔诚而敬畏。
那一刻，觉得她才是我的小老师，教会我什么是纯净，什么是珍贵。
〔8〕
我淡蓝色的零钱袋被人拉开了拉链，拿走了里面为数不多的金额，我看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五毛孤零零的躺在角落。
我知道是我的学生拿走的，心情有点复杂。
一连几天在他们班上课，我的内心都是抗拒的、逃避的。
与其是责怪我的学生拿了我的零钱，更多的是责怪自己不知道如何教育他们的这种行为，还有为自己内心的抗拒感到愧疚。
这件事情过去好些天了，我希望自己这种沉默和原谅的化解方式，可以让她感到我的善良从而迷途知返吧。
〔9〕
学生给我们送来了花，彩纸折的，绿色的、橘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花一枝枝地紧紧凑在一起。还有一个彩色的花环。
还有一些彩色的动物，羊儿、小猪、蜜蜂、小花猫，以及一些我分辨不出来的。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来自学生送的花，心里有一些微妙的难以描述的情绪如微波一般荡漾起一圈涟漪啊。
〔10〕
幼儿园的孩子学会最后一个字母Z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功夫不负有心母”的感觉。
好像是培养一棵树，悉心浇水、精心照料、用心呵护，终于有一天，树苗长成了大树，大树结满了可口的果子。
纯粹的满足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虽然微不足道，但却在我的身体里，灵魂里震荡，余温久不停息。
〔11〕
住处往右大概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家“神奇的小店铺”。
神奇之一，是因为可以微信付款。在远离都市，网络的偏远小山村，有一个微信扫码支付，简直就像是在撒哈拉沙漠发现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一样令人惊讶、欣喜、搞笑。
神奇之二，是因为店铺虽小，却什么都有。我们每天都会逛一遍小店铺，购买洗漱用品、调料配菜鸡蛋、面包牛奶泡面、以及奶茶辣条周黑鸭。
然而，最为奇妙的是，我们在这儿以25元一双的价格购买了“鸡窝鞋”。
这种鞋子大概是附近的居民做的，里面有厚厚的绒绒的毛，外面是黑色、灰色、血清色的灯草绒布料，我猜测这鞋很像是冬天孵小鸡的窝，所以才叫鸡窝鞋吧。
我们的脚丫就是被孵着的小鸡，哈哈。
自从有了鸡窝鞋之后，我们每天除了上床，其余时间都穿着它。
逛山、上课、赶集、洗脚、散步，它是我们心中的地位，是每一份美好回忆的见证者。
〔12〕
在施加坝的最后一天，我们给每个孩子画好眉毛、擦好口红、点上腮红、绾好发辫，最后一次彩排节目，挨个送上台做最后的表演。
看着他们鲜红的衣服、美美的妆容、在台上投入的表演时，我想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完成了。
每个孩子都渴望变美、自信、发光发热，却因为种种现实的原因而不敢、自卑、恐怯。
而我们似乎做了那个摆渡人，将他们从卑微的观众台摆渡到闪耀的舞台。
希望施加坝每个胆怯的孩子往后的日子都可以一直勇敢。
〔13〕
“张老师，你爱我们吗？”
“爱。”
“爱我们就去洗碗嘛。”
感谢我们三个拥有一个共同的十八岁的男朋友，被我们强迫地爱着我们。
什么是爱？
爱就是每天早上先起床做好早餐，再叫我们起床洗脸。
爱就是我们一撒娇耍无赖便默默地做饭洗碗。
爱就是我们买零食在后面默默地付钱。爱就是给我们烧洗脚水、等我们泡脚、然后倒洗脚水。
〔14〕
睡觉的房间里没有电灯，黑暗总是引诱人们打开心里的大门，将以往不敢诉之于人的故事，拉上台溜溜。
好多个夜晚，我们挤在被窝里，倾诉关于人生的内容。
关于那些美好的梦想着的未来、关于曾经十指相扣的前任、关于父母朋友舍友等等。
在彼此面前，我们都是未经开封的一本书 ，在夜里一页一页的翻开，被彼此喜欢、认同、感叹、拥抱、鼓励、治愈……
〔15〕
在施加坝，赶集算得上是一项特别高价值的褒奖了。
走十几分钟到码头，期间，张老师有时拖着音箱高唱突然的自我，有时候和我乱唱戏曲，有的时候捏着可乐奶茶零食充饥。
在码头乘船渡到河的对面的集市去，坐船的时候，常常特别开心，因为那在我们的人生经历中，是特别稀罕的事儿。
到集市大概只做三件事情：洗十块钱的头、吃四块一两的面条、逛大超市。
〔16〕
给三年级的一个娃辅导作文，题目是“熟悉的人”，我以自己为例教他如何构思文章的内容。
谈到最后一段，要表达一点自己的感受时，他写了一句：“我的老师很漂亮，我很喜欢他。”
我没想到这么一个有点腼腆害羞的小男孩，竟然这么会“撩”。
我也没想到我这个厚脸皮的老女人竟然这么享受他的“撩”，哈哈。
我不是诗人，不会给田园式支教生活加上韵脚，我只是悄悄地偷走了16块农夫家的奶油，以及一些渣屑，供我在饥饿的时候偷偷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