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上门女婿》(三十八)

根生白天把北斗星停在店门口,晚上停在旁边单位的大院里。他以前在这家单位干过临时工,又是房客,所以停车就理直气壮。保安不认识他,不愿意让他停车,他说了后勤科长小贾的大名。保安摇着头说,不认识。他又说了师傅刘大魁的大名,保安又摇头说不认识。保安换得勤,说不认识他也没辙。他脑瓜子灵光,又是做生意的,就破费买了一条五十块钱的香烟,用旧报纸包了塞给保安,让他跟其他几位同事分了,并且承诺以后每月上贡他们一条烟。保安爱吸烟,白给的烟当然高兴,又想着单位职工下班了,院子的车位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落个人情。再说了,他是骑摩托车上下班的,拉上关系后,今后就能在根生店里免费补个轮胎,充个气啥的,于是就答应了。同意是同意了,保安跟根生有个君子协定,就是晚上和休息日可以停车,工作时间绝对不能停车。单位院子的车位,要保证单位内部职工停车。主要是怕领导看见,后果不堪设想,不光他的饭碗丢了,还会连累到同事的饭碗。根生觉得保安说得有理,就同意了。心想把车白天停在店门口也有好处,用车方便,午后还可以在车上眯一会。

这天午后,榆生给顾客修摩托车,彩燕也困了,上阁楼午休去了。夏艳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打盹,根生又到车上眯一会去了。

有两个乡下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站在店门口,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榆生干活。榆生修好摩托车,抬起头看见了两人,惊讶地喊道,妈!大哥!恁俩咋来了?

不等两人回答,榆生又跑到北斗星跟前,拉开车门对根生喊,二哥,快起来!妈和大哥来了。

根生睡得正香,以为在做梦,就没睁眼。榆生推了他一下,他才睁开眼睛,红着双眼问,在哪?

榆生不理他,又跑回来接了他妈手上的行李,领着他妈和大哥进屋。

他妈跟大哥不打招呼就来了,根生心里有点不爽,一下子来两个人,晚上住在哪嘛。总不能住旅馆吧。

根生在车上又躺了一会,左思右想,想着让他妈跟他哥晚上住在他舅家,他舅家房子大。主意已定,这才从车上下来。睡眼惺忪地走到屋里,他妈跟他哥已经坐在凳子上,夏艳在给他们烧水喝。

榆生把他妈跟他哥领进屋,腾腾腾爬上阁楼,把正在熟睡的彩燕摇醒,说家里来人了让她赶紧下去。根生进来时,榆生跟彩燕正一前一后的下楼。

根生妈看着根生,眼神有点怯怯的,儿女大了,做妈的不免就会对儿女生出怯意来。

树生老实,也怯怯地看着根生。

根生叫了一声妈!

根生妈这才敢大胆地看着儿子。说,恁到西安十几年,妈想来看恁一眼。说着眼泪汪汪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根生怨恨他妈当初把他往外推。可是,他如果不做上门女婿,日子就一定比现在好?他不能肯定。

水烧开了,彩燕有眼色,赶紧给准婆婆和准大伯哥倒了两杯水,端给他们。

根生说,先不喝水了,到外头吃饭去吧。早上到现在肯定还没吃东西呢?

他妈客气地说,就不出去吃饭了,我来时带着烙饼,就着开水吃得了。

根生还没说话,彩燕首先不依了,搀着准婆婆的胳膊,非拉着去吃饭。夏艳就被动多了,看着屋里没她啥事,就到外面招呼生意去了。

根生妈虽然嘴上说不出去吃饭,心里还是很乐意去的,就站了起来,说,那就听恁的。彩燕自告奋勇陪着准婆婆和准大伯哥去吃饭,根生就给了彩燕一百块钱,让她领着他们随便吃。

根生妈是见面熟,吃饭回来就跟彩燕亲如母女。三个人在店里干坐着,很无聊,彩燕就又领着他们母子在附近转了转。根生妈一双眼睛光往垃圾台上瞅,心想城里人真是败家子,看着新新的鞋,新新的衣服都不要了。等会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的出来捡了拿回去穿。

外头的饭菜口味重,根生妈口渴得厉害,催促彩燕赶紧回店里。彩燕问知是想喝水,根生给得吃饭钱还有结余,于是大方的给三人买了三瓶矿泉水。

根生妈并不领情,认为彩燕用儿子的钱装大方,家里有水,非要在外面买水,冤大头嘛。

根生妈赌气没接准媳妇递过来的矿泉水,而是加紧朝回走。彩燕不知情,拿着三瓶矿泉水紧跟在后面。好在大伯哥接了水,并且扭开瓶盖牛饮似的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晚饭是在店里吃的,夏艳熬了一大锅红豆大米稀饭,炒了两荤两素菜,买了十几个蒸馍。

吃罢饭,根生跟他妈说,恁也有十几年没见过我舅了,晚上我送恁跟我哥到我舅家去。根生没说明让他妈跟他哥晚上住在他舅家,有些事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说了就泄漏了天机。

根生开着车,载着他妈和他哥,把他妈带来的家乡特产大部分拿给他舅,只给店里留下一小部分。

根生舅一见他的妹子,激动得眼眶湿润,拉着妹子的手就没松开。

我说掌柜的,赶紧的给咱妹子和外甥做饭呀!根生舅用陕西话跟老婆说。老婆坐着没动,心想都几点了,还能没吃晚饭。

根生妈听她哥说她听不懂的话,就有点失落,他哥看起来在这个家地位不高,连自己的话都不说了,跟着媳妇说人家的话,丢脸嘞。

根生替他妈说,吃过饭才来的,不用舅妈做饭了。

根生舅拍着妹子的手背说,太见外了,吃过饭才到家里来,怕把我吃穷了是不是。我告诉恁,如今改革开放,粮食根本就吃不完,供应足着嘞。

根生妈听到熟悉的河南话,眼泪溢了出来,她哥没忘了河南话,这点令她心安。

坐了一会,看看时间不早,根生就有要走的意思。可是,他舅没说让他妈和他哥留下来的话,他就不能说走。假如他说走,他舅站起来相送,他是带他妈走还是不走,那就太被动了。

他妈首先沉不住气了,在老家她是天一黑就睡觉,这时候两只眼皮开始打架了。

根生舅看见妹子似乎要睡觉,就看了看老婆,老婆却回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老婆有洁癖,每次家里来人,走之后就要大搞卫生,搞得家里到处都充斥着来苏味,就跟到了医院似的,熏得他头疼好几天。如果让他们住一晚,老婆还不把床单被罩洗烂了去。

屋子里充斥着紧张空气,他们在暗暗做着较量。根生妈给根生使了好几次眼色,意思是她坚持不住了,赶紧回家睡觉去。根生终于败下阵来,站起来说,舅,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走了,你跟舅妈休息吧!根生多么想听他舅说,让你妈和树生就住在家里,家里有的是空房子。可是,根生失望了,他舅跟他舅妈同时站起来,做着送客的架势,舅妈说,你妈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回家路上,根生默默地开着车,他妈一上车就睡着了,张着嘴巴,还打鼾。树生虽然没睡,也是哈欠连天。回到店里,榆生跟彩燕都睡了,根生开了门,也没叫醒他俩,让树生睡在楼下行军床上,让他妈跟他去出租屋睡。

回到出租屋,电视开着,夏艳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涵在看电视。李涵看了一眼他奶,没说话。根生不乐意,就训斥儿子,见了你奶也不知道喊一声,没礼貌。李涵跟奶奶没感情,不叫又怕根生收拾他,就勉强的故意用陕西话叫了一声奶。

夏艳听到说话声,就醒来了,一骨碌从沙发上站起来,让婆婆坐。根生说,你跟妈和李涵睡在床上,我睡沙发。夏艳说,还是我睡沙发,沙发软,睡了背疼,你还是睡床。根生没说话,只拿眼睛瞪着夏艳,夏艳知道根生到他舅家去肯定遇到不痛快了,就没敢再说什么,到柜子里给婆婆拿盖的,让根生还盖自己的被子。

夏艳让李涵睡在她跟婆婆中间,到底婆媳俩在一起时间短,没感情,挨着睡别扭。李涵把脖子一扭,表示着不从,干脆先下手为强,挨着墙睡下了。夏艳没法,只好把婆婆跟她的枕头挨着摆在一起。

婆婆倒自觉,拿了枕头,放在媳妇和孙子的脚底下,准备跟他们母子俩打对脚睡。夏艳也就默认了,看着婆婆躺下,她关了灯,也躺下了。

第二天,根生开车载着母亲和大哥,到动物园玩。路上,树生跟根生说,我跟妈应该到李家庄去一趟,既然来了,亲家总要看的,让夏艳家人知道了,笑话咱不懂礼数。

根生说,不急,先把西安的公园都逛了,李家庄过几天再去。

根生妈坐在车上没说话,坐在儿子的车上,她倍感自豪,她天生好像就是坐车的,不晕车,而且一坐车就兴奋。一双浑浊的眼睛简直就不够用。咦!看那个妞,模样可真俊!咦!看那个男人肚子老大,像怀了八个月身孕!一路上根生妈不停地一惊一乍,惊得根生好几次差点追尾。

他妈这样让树生觉得脸红,幸亏坐的是私家车,根生不是外人,要是公交车,还不丢死人了。他心里奇怪,他们来西安的路上,他妈不是这样,蔫得很,怎么这会变得爱大惊小怪了。

树生提醒他妈,妈,老二开车呢,恁把他吓着了。根生妈不以为然,她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座位,忽然在根生右胳膊上捣了一拳,根生又吓了一跳,脚下赶紧急刹车。

咋啦?根生扭过头问。

根生妈说,你再生一个,跟着你姓。

根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心里就烦躁起来,朝他妈吼道,没看见我正开车,话咋恁多。不说话难道会憋死了?

根生妈没想到根生这样跟她说话,气得哭起来,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还把鼻涕用指头一夹,擤到脚底下。树生的脸又红了,小声提醒他妈,妈,恁这样不对,这是自家的车,不是公交车,不能随地擤鼻涕。

根生听说他妈把鼻涕擤在了车里,满肚子的火就上来了,说,怪不得陕西人说河南人不讲究卫生,还真说对了。

根生妈听儿子这样瞧不起河南人,更加大声地哭起来,拉长声调数落儿子,老话说得好呀,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更惨,是彻底没儿子了。

根生冷冷地说,当初是恁把我往外推的,现在说这样的话,有没有良心,啊!

根生妈不哭了,在根生这件事上,她是做得不对,可是,没有她当初的狠心,哪来根生的今天,开了店铺,买了汽车,盖了楼房。根生不感激她,反倒怨恨起她,良心让狗给吃了。

根生气呼呼地开着车,他妈在后面长吁短叹。树生说,妈,恁今不对,老二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根生妈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以她农村人仅有的一点见识,说,所以我才叫你再生一个,跟着你姓,将来你的家产都归他。

树生在旁边打圆场,说,国家计划生育呢,一家只让生一个。他妈把嘴一撇,说,骗鬼去吧,只让生一个,你咋生了两个崽。树生狡辩着,我是在农村嘛,根生这是在城市。啊呸!老二户口在李家庄,哪是城市?

树生转念一想,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如果根生的第二个孩子姓韩,根生在李家庄不是就有地位了吗?

老二,妈说得有道理,恁考虑一下嘛。

根生心里更加的烦躁,生个二胎,跟着他姓,他不是没想过,可是,夏艳不配合呀。有些事他能一言堂,有些事,他一个人做不成呀。夏艳生李涵那一阵,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最严格的时候。农村的政策是,第一胎生了女孩,间隔四年才允许生第二胎。第一胎如果是儿子,就不让生了。夏艳生了李涵刚满月,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就来到她家,让根生到镇卫生院结扎。夏艳家有亲戚在卫生院工作,说男人结扎后对身体有损伤,还是夏艳去戴个环,啥啥影响都没有。退一步讲,如果将来想生二胎,取了环就能生。于是夏艳就去戴了环。

李涵三岁那年,根生动了生二胎的念头,就让夏艳去医院取环。夏艳也不说取,也不说不取,就是拖延着。夏艳不配合,根生只有生闷气。奇怪的是,根生一向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在这件事上,他却不敢来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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