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家也在北极村

回到上海的那个下午,边整理杂物边放着这首歌,忽然涌出泪来。

家在北极村

词曲:陈升
演唱:陈升 郁可唯

天上下雪地上白
你走了多久才回来
腊月里河冻闯关外
斜阳向西江往东

你问我归人哪儿来
走了乡音鬓毛衰
只因年少时遍地起狼烟
就一个人到异乡

走呀走着啊
我要回到北极村
那儿有我泪干的老爹
和我沉默的母亲

你不要悠忽迷了路
你家住在北极村
天上的雪啊快些停
不要掩住回家的路

亲爱的妹妹啊
我家住在北极村
谁说不爱俏丽的江南
却又苦苦心系着你

滚滚巨流河
弯弯的黑龙江
乌苏里江畔歌声好悠扬
让我靠在她心上

我亲爱的故乡哎
我家住在北极村
切切的守着痴痴望着
我不堪回首的故乡

你不要害怕迷了路
你家住在北极村
江东还有六十四个英雄村
一江悔恨向海流

我亲爱的母亲哎
我家住在北极村
捎去我无泪的灵魂
轻轻落在她脸上

谁能想到,触动这遥远北国的乡愁的,竟是一个来自台湾的怪叔叔。

继《告诉妈妈》里“你不该从故乡来上海”、“这城里住的都是候鸟”之后,再一次被他的歌词直接打动。

他写的是大时代的家国命运,我听的是小人物的沉浮悲欢。

北极村是位于中国最北部的漠河县的一个小村庄。它当然是一个象征,但因为它的遥远,才格外动人。

北极村到底有多远?

东北地区幅员广阔,在民国到建国后的很长时期内有着混乱的行政区划,伪满洲国时期曾一度被划作19个省,后历经九省、七省、六省、四省等多次变动,终于在1955年稳定为现在的东三省格局,于是形成了黑龙江这样一个以45万多平方公里排在全国占地面积第六的省份(所以和全国其它地区相比,东三省之间有很强的地缘亲近感,我想也是和历史原因有一定关系的)。

我的老家在黑龙江省的西南部,仅隔着一条松花江与吉林省相望。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这个省内的很多其它地方,都还是只在“全省天气预报”中出现的神秘的名字。虽说从小听着“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乌苏里江来长又长”长大,其实对它们在哪几乎一无所知。直到大学开学那天发现同寝室有一个来自大兴安岭加格达奇的女孩,才知道大兴安岭地区作为黑龙江省辖区的一部分,其实却地处内蒙古自治区内,算是向内蒙古租用的一个特殊地区。也通过来自另一个传说中的边境城市黑河的同学稍稍了解到一些对俄贸易的情况。但这仍不能消除这些地方在心中的神秘色彩,想象一下,即使地处同一省内,但在当时仍要苦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跋涉到达的地点,又怎么能不神秘?毕竟我当年跨省读书,汽车转火车已经觉得辛苦,但一共也才六个小时的路途。

工作之后,也算是出差去过黑河和加格达奇,一个是对俄边境,一个是大兴安岭腹地,都十分偏远。从哈尔滨出发,枕着铁轨度过一整晚的夜车,在睡眼迷蒙中抵达后,基本都是无暇四顾直接被载到指定地点又在结束后匆匆返回,留下的印象几乎也只有那难眠的火车,以及天色亮时看到的车窗外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和钻天的白杨。所以看到《加格达奇的夜车》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是为之一动,仿佛再度回到那昏暗的车厢,耳边又响起车轮与铁轨铛铛的撞击声。

但即使到了加格达奇,仍需要再乘七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漠河。

对于外地人来说,去漠河主要的中转站是哈尔滨,听起来已入了省界似乎近在眼前,然而从哈尔滨到达漠河的路途超过1200公里,和从哈尔滨到北京,以及从北京到上海的距离都几乎相同。

所以即使作为一个黑龙江人,漠河在我心里也一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曾经不止一次生出去这遥远之地的计划,又总是在盘算一番之后放弃了。除了它的远,还有接近零下四十度的气温,对于已算是久经寒冷考验的东北人来说,仍然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去年在旅途中认识的南方朋友给我看他去漠河的照片,有点惭愧中又生向往,希望下次有机会,终会踏上那片土地。

惟其知道它的远,才更能了解歌者为何要唱起它,更能体会在那个遍地狼烟的年代,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出门时毫不在意的一个回头就成了和亲人相见的最后一眼,从此后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那份苍凉。

“江东还有六十四个英雄村”,这句却并非虚指。清末俄国对中国东北的蚕食愈演愈烈,1858年清政府与俄罗斯签订的《瑷珲条约》割让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包括海兰泡在内的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比一个黑龙江省还要大),但瑷珲对岸精奇里河口3600多平方公里的江东地区因居住大量清朝居民,故约定仍允许清朝居民永久居住,并由清政府保留管辖权,被称作江东六十四屯。1900年7月的几天时间内,俄国军队先后对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的中国居民进行血腥屠杀,共7000多人遇害,黑龙江上尸体堆积如山,满江血泊,史称海兰泡惨案、江东六十四屯惨案。至此,黑龙江以北、以东地区全部被俄国占领及控制。

这苦难的吾土,吾乡,吾民。

海兰泡就是现在的布拉戈维申斯克,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远东第三大都市。

布拉戈维申斯克现与黑龙江对岸的黑河市互为友好城市。

唱这歌的陈升是土生土长的台客,却一直能写出外乡人的情怀。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在大多数唱片中都有这样的题材——东方的黄土,温柔的迪化街,虚掷岁月的老爹,永远在酒后讲着民国三十七年的爸爸,六张犁的异乡人,更别说人人会唱的,在地安门里痴痴等的老妇人。

他也唱《1989》,“我是如此地爱着你,怀着社会主义的犹豫”,唱《普通的日子》,“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连呼吸都犯了错”。可他还是不能再直白地唱了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给这矛盾的国。

他在这片土地上流浪,写青鸟日记,写苏州河畔的纵酒狂歌,写春天的丽江,秋天的延安,滚滚的辽河,和永远流着泪的航班116。

以及苦苦心系着的北极村。

而恐怕他现在已写不出流浪日记五部曲的后两部。

现在,他和他唱过的歌,在大陆所有的音乐软件上,都已经找不到了。

(20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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